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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空樓書簡(下)

2000-06-14 05:48:38舒蕪
書屋 2000年6期

二十

孝武兄:

接三月二十六日信。

我介紹《昨日的世界》①,實際上只是抄撮原文,因為不加引號,就好像是我復述的,這是取巧的方法,您大加贊美,未免上當了。這本書實在是好書,我的本意,也只是鼓吹一下,希望多有幾個人去找去讀,據說,這倒有些效果,有好幾個人去找三聯書店要買書,可惜都沒有買著,也許將來會加印的吧。

茨威格這樣高度文化修養的人,只可能產生在歐洲,在奧地利那樣的國家。不管他的和平主義是多么脆弱,他的高度文化心靈卻是美好豐富的,永遠是我們的不可多得的遺產。中國“五四”以來的知識分子,只有一個知堂庶幾近之,但知堂也只近乎他的“讀萬卷書”,沒有像他那樣“行萬里路”,也沒有像他那樣遍交一代文化精英,所以光彩不如他。來信指出他的精神工作偏于“慈眉善目”,不如魯迅之橫眉冷對,說得很對,這是他的致命傷。

我近幾年的文章,承您以“平實”相許,我很高興,因為這正是我近年來努力追求的。只是此事并不易,還需得努力。

邇冬往矣,老友日見凋零,存者又不能保始終走一條道,無可如何。

專此布復,順頌

文祉。

舒蕪

一九九二.四.一

注:①指我的《我們知道的和不知道的世界——讀茨威格〈昨日的世界〉致一位老友》,初載《讀書》雜志,后收入《串味讀書》。

二十一

孝武兄:

接七月七日長信。

青年人不知珍護書籍,恐怕是無可如何的事。大搞市場經濟,于經濟發展或當有益,但起始一個段落,不免要以文化低落為代價,這是歷史上數見不鮮的。兄尚壯年,何以遽慮及身后?我想,我們有生之年能盡力做到多少就算多少,只有如此了。

知堂小品所以未選及《談毒草》,大約只是因為選者編選之時,《知堂集外文》遠未出版,《亦報》上各篇散未收集,署名又別,大家都未注意之故。所以,兩本《知堂集外文》的出版,實在有功。

錢默存先生的學問,自然很了不起。對他的文章,向有不同的看法,如兄所論,我也曾聽別的朋友說過。這里,不妨與知堂之文作一比較。知堂學貫中西,文中亦多繁征博引,但均以表達意思為主,故讀之不覺其多,即使晚年所謂“文抄公”之文亦是如此,此其所以不可及也。

專此布復,順頌

夏綏。

舒蕪

一九九二.七.十四

二十二

孝武兄:

九月二十七日信收到。

金性堯先生之文,我見到后,立即寄了一本《女性的發現》給他,他收到后已來了信。我原知他早與知堂有直接聯系,且曾以“文載道”的筆名寫過不少知堂風的散文,而漏了寄書給他,致勞他公開點名相索,自是我的疏忽也。

《女性的發現》,我確實很喜歡,自以為當是有益于世道人心之書。但您的評價,卻又太高。我文①豈能與瞿文②相比?不是說他是大人物,也不是說我沒有用力,而是說,他全面論魯迅,我只論知堂一個方面,他文一出,影響極大,我文卻只在少數對知堂有興趣的朋友中被注意到,故不能相比。這不是客氣話。

婦女問題的解決,確令人悲觀。今之賣淫者,往往已非為了無飯吃,而是為了享受,此即為知堂所不及見,不知他若見了,又有何說法。我也解釋不清,只能希望人們(包括男女)的婦女觀中,盡量減少一些封建性吧。

長篇大論之文,我近來也看得很少。自己也沒有寫出多少短文,似乎沒有什么話要說,奈何。

專此布復,順頌

秋祺。

舒蕪

一九九二.十.四

注:①指我為《女姓的發現——知堂婦女論類鈔》所寫的導言。

②指瞿秋白《魯迅雜感選集序》。

二十三

孝武兄:

十一月二十日信收到。

“斷層”之說,我也沒有詳考始于何人,只知道有那么一些學者鼓吹得很起勁,且與所謂“五四是反傳統”之說有關。先給“五四”文化運動扣一頂“反傳統”的帽子,然后大談反傳統如何不對,傳統如何不可反,改革必須與自己的傳統相結合,等等,云云,終于就坐定“五四”反傳統反出了“斷層”,成立了一大罪狀。我根本不同意“五四是反傳統”之說,因為它不是事實。“五四”時期,胡適、梁啟超大講墨學,墨學難道不是傳統?他們還大講先秦諸子,先秦諸子難道不是傳統?魯迅辛勤輯錄會稽郡雜書,提倡嵇康,《故事新編》里“大樹特樹”女媧、大禹、墨子、眉間尺……難道這些不是傳統?周作人講六朝文,講公安竟陵,難道不是傳統?他們從來都沒有籠而統之地反過傳統,他們只是反對封建,反對禮教,反對理學,反對孔家店,也就是反對儒學的獨尊;如果一定要說他們反什么“統”,那也只是“反正統”,而不是什么籠而統之的“反傳統”。他們反對傳統中的正統,他們要“弘揚”的是傳統中的異端,他們是用一種傳統反對另一種傳統。今之“斷層”論者,其實也知道這些,他們自己要尊孔,他們最不滿于“五四”者就是“五四”的反對孔學獨尊,他們心目中,中國的傳統就是一個孔學,他們所謂“弘揚民族文化傳統”,只是要弘揚孔學的意思。他們的“斷層”說,其實就是“五四”以來,老先生們一直就在咒罵的“邪說橫行,道喪文敝”,不過換了一個新術語的外衣罷了。我從來不說“五四”的精神是“反傳統”,你只要一用了這個說法,就已中了圈套。《二十一世紀》上我那篇①,不是正式論文,只是一則隨筆,所說的并無新意,不料《文匯讀書周報》把它說成“新見解”,引得一些朋友來問詢,那則消息中說“斷層”之說已成了大家的“共識”,這倒使我有些意外,我自己從無此種“共識”,我的朋友中也多無此“共識”,您大概也無之吧。這些年來,有那么一股潮流:講“新儒學”,公然在曲阜孔廟舉行祭孔大典,否定“五四”,“超越”五四,凡“五四”以來被否定者,一一翻出來肯定之,包括為你我的貴同鄉——桐城派翻案……這股潮流,有助于“穩定是壓倒一切的”,故上得天心,外得“海外赤子”的資助,有勢有財,氣粗理壯,非你我區區之力所能如何。我曾談過桐城派之事,又談過舊體詩之事,大為文士詩人所呵。桐城要編縣文化志,在本縣文化名人之中,單單列出桐城派幾個人為一組,冠于整個名單之前。我提意見說:這不成體例,只見鄉曲之陋,將為天下所笑。他們還是堅持要單列,理由是江澤民總書記視察合肥時都提到過桐城派。他們還要我署名審閱,作序,我只好堅決謝之。我建議所有文化名人,一律按時間排列,遇到某人是桐城派文士時,在小傳里敘明就行了,自信這個主張很平實,猶不見采,你看妙不妙?所以,盡管《文匯讀書周報》上怎么說我的“新見解”,其實是絲毫無用的。

冒懷辛是冒鶴亭先生(冒廣生)之孫,冒舒諲之侄,研究哲學,我曾見過一兩面,也知他在編方以智全書,大概會有相當水平。方以智才是我們桐城人的光榮,其《通雅》一書,有人說開清朝一朝學術之風氣。他的墓在浮山,而今已不屬桐城縣了。

《唐代的詩篇》一書,想是別人郵購而誤寄 尊處者,大約誤寄者無從查索,我想是不是仍寄回郵購之處為妥。

承教《牛棚讀書小憶》②中兩句末“呢”字應去一字,正是,正是,謝謝。

專此布復,順頌

冬祺。

舒蕪

一九九二.十一.二十八

注:①指我的《何來“斷層”》一文,后收入《未免有情》。

②此文收入《舒蕪小品》。

二十四

孝武兄:

三月十六日信收到之時,忙于看校樣,現在方有時間回信,為歉。

看的是拙作《周作人的是非功過》的校樣,此是將六、七年來陸續發表的論文,編成一個系列性的論文集,三十五萬字,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前年交稿,去年發稿,今年剛看過二校,據說今年可以見書了,總算了卻一件事。

所謂“農民起義”,殺戮之慘,原是大家都知道的。后來加上“農民起義”的尊號,盡力美化,于其殺戮之慘,則百般諱言,諱不了的就說是出自統治階級的誣蔑,今人言之者則是立場問題云云。其實當時,官也殺,匪也殺,只有小民被殺于兩方面,毫無抵抗力,真正是“蟻民”。近日坊間有《中國“左”禍》一書,言江西,豫鄂皖,湘西等處之肅反擴大化,觸目驚心。我因而推想,殺自己人猶如此血淋淋,則殺自己以外之人,更不知血淋淋到幾多倍!你如此殺,則人家回過來如何報復,亦可想而知。這么一想,許多歷史都要改寫了。

前南斯拉夫之事,我們報紙電臺上言之不詳,推想起來也極可怕。如塞族之以大規模強奸為其“種族凈化”的政策措施,此是“人類強奸史”上的新頁。過去軍隊的強奸,領導上總是盡力掩飾之,未有公開以此為政策者也。言之黯然。

舒蕪

一九九三.四.十三

二十五

孝武兄:

接六月二十五日信。

《桐城耆舊傳》①,黃山書社有校注本出版,我尚未見,校注者也是桐城人,大概知道是有學力的,究竟不知如何。您點句的《左太公傳》一篇,我看很不錯,只有幾處,小有可商,已用紅筆標出,其中真正屬于“破句”的,只有三、四處,您沒有學過古文,能做到這樣就不容易了。復印件隨函附還,請察收。

牛漢、呂劍通信,很有意思,牛漢提到我,其實我近來未寫什么散文,不足與諸位散文家并列。至于綠原的學問文章,我一直敬服,至今也沒有什么改變。我常常回想我從他得到的許多教益,都是很耐思索的,今后怕不易再得,思之悵然。

您為讀到《左太公傳》而欣喜,這心情可以理解,現在的作家當中,也有對“尋根”很感興趣的,今年《收獲》第二期載有王安憶的長篇小說《紀實與虛構》,追尋她母系茹家的祖先,同刊第三期又載她的中篇小說《傷心太平洋》,追尋她父系王家的歷史,都是“尋根”之作,您見到否?市場經濟云云,大家都有些惶惑,“尋根”蓋亦為心理上找尋平衡也。您以為何如?

專此布復,順頌

夏綏。

舒蕪

一九九三.七.三

注:①《桐城耆舊傳》,馬其昶著。

二十六

孝武兄:

三月廿三日信附《桐城詩詞》、《敬亭山詩詞》復印三頁收到。尊府可謂一門風雅,而遭際似乎都頗坎坷,特別是您介紹令兄生平,聊存一點聲音于焚坑之后,令人酸鼻。尊作都有真性情,異乎歌頌之作,即此便可自立。和荒蕪一首,令人感慨。荒蕪自前年以來,心情極壞,終日不讀書,不看報,不看信,不作文,不寫信,不看電視,不下樓,自朝至暮,惟對著掛鐘看它一秒一秒過去,整個陷于無欲望、無興致、無愛好狀態,無法勸慰之,有人說這是老年癡呆癥,也不知是不是。來信說“現今社會生活頗有百無聊賴之態”,我覺得說得極好,我早有此感,可是說不出來,或者荒蕪的心態也即是此世態的產物吧。那么更可怕了。

拙作承復印匯集,甚是光榮。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將出《舒蕪小品》一種,安徽教育出版社將出《舒蕪文學評論選》一種,今年上半年大約都可以出來。又將《書與現實》以后的序、跋、讀書記之類編成一集,尚聯系出版處也。這些都是炒陳飯,其實也無大意思。

北京已開始春天,一冬少雨雪,空氣很不好。南方何如?

專此布復,順頌

文祺。

舒蕪

一九九四.三.三十

二十七

孝武兄:

接四月十五日信。

荒蕪兄的萬念俱灰,我看未必是由于太“認真”,而是由于太看透,覺得一切都“沒有意思”,這是他的一個口頭語。人在這樣的時代,這樣的國度,是很容易有這些心境的。當然,也可以說仍是由于先前太認真了,一朝看透,就特別受不了。我覺得,我要陷入他那樣的心境,也可以一步就到位。不過,我一向沒有他那樣的特別忿激,也許反彈力不會像他那樣大吧。

您能那樣活得有滋有味,是極難得的。冒效魯先生是冒鶴亭(名廣生)之子,如皋名家,明末四公子冒辟疆(襄)之后,專業是俄文,詩詞則是其家學,我與他只是見過一、兩面,但與他的弟弟冒舒(效庸)很熟。舒諲 是戲劇家(又寫劇本,又是話劇演員,又是老影評家),現住北京,與我住處不遠,但見面極少,常通電話而已。效魯詩,功極深,這才真正是詩,能出版就算不錯了①,淪為半價書,固其“份”也。您用二十五元復制一本之事,我將以電話告舒知之。

濟南侯井天注解《聶紺弩舊體詩全編》,目前最完備之本,自費出版,每本收成本費二十五元。兄如有意,可寄二十五元(或尚須加郵資百分之十)給他,買一本來看看。是書有學林出版社本 價十五元。②

祝好!

舒蕪

一九九四.四.二十一

注:①指安徽文藝出版社出版的《叔子詩稿》。冒效魯,字叔子。

②《聶紺弩詩全編》羅孚等編注,學林出版社1992年12月第1版,軟精裝,定價15元。羅孚“全編后記”,“全部箋注汲取《舊體詩全編》中侯井天的注解甚多。

二十八

孝武兄:

接五月二十七日信,知侯注聶詩已收到,甚善。

侯君我本不認識,是他自動來找我,要我對他的注釋提意見。我為他的精誠所感,也盡我所知以相告。句句串講,最普通的詞也注,這些體例我不贊成,但他執意要這么辦,說是目的在于使一個中學生坐下來就能讀,我也無法改變他的打算,所以我只好堅決辭謝署名,不料他在書首又那么說,仍等于讓我署了“核訂”之名。我再三說明凡我所提意見,只要他接受了的,徑行作為他的注釋,不要出我的名字,不料他又用“據舒蕪讀詩筆記”云云把我的名字標出來。這當然是他的一片好心,但讀者會覺得古怪的。

侯君與聶老只有一面之緣,他以“中右”的身份下放北大荒,初到的一夜,與一個老人同住一室,問其姓名,答曰“聶紺弩”,乃知是這么一個“大右派”,室內只有兩人,一宿不再交一言,次日即到別處,從此未再相見,再無任何聯系。及至聶老身后,侯君才見《散宜生詩》,愛之而欲推廣之,乃以七年之功,成此注釋。侯君根本不是文藝界中人,他完全是從人生的角度,酷愛聶詩,最為難得。他追尋聶詩中當代人身世,最是他用力之處,所舉尋訪包于軌、王海辰、蔡埂⒅煬卜妓娜酥例,簡直可當偵探故事看也。

專此布復,順頌

夏綏。

舒蕪

一九九四.六.三

二十九

孝武兄:

七月十七日示悉。《小品》①第一批寄到外地的四本,您這是第一個回信的,其他三本都尚無消息,想來不會丟,可能是郵程有阻(如寄廣州的),或是那里太熱,無心回信(如寄福州的),這樣比較起來,您這第一封回信就越發顯得可貴了。

當今小品之走紅,全是人心需要消閑,需要撫慰之故。我這些小文全是別一路,濫廁其間,大有掛X頭賣Y肉之意,所以我在前記中老實說明,冀讀者少上當,這是我的一點“商業道德”也。但轉念一想,這一切恐怕很少用處,還不如貢獻一點消閑,倒是實在的社會效益,可是那樣的東西又實在寫不出來,奈何,奈何。

社會上的紛紜變化,我直接接觸到的不很多,遙遙望去,似乎全是“原始積累”時期的現象,調控不調控,用處不會太大,大約“社會”比較擺脫“意識形態”之后,自有其道路,從“無序”中慢慢成為“有序”就要算是最理想的了。

北京今夏熱得早,熱得悶,為往年所無。這兩天干脆讀小說遣日,《當代》第三期載王蒙長篇小說《失態的季節》全寫“右派”勞改的,我正在讀,建議您找來一讀。

祝好!

舒蕪

一九九四.七.二十三

注:①《舒蕪小品》,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出版。

三十

孝武兄:

久未接來信,昨接十二月八日信,很高興。

關于人到中年以后,漸漸不喜讀小說的問題,我也想過。首先,這不僅是今天,不僅是某某幾個人的事,記得知堂早就說他也是如此,所以他晚年只讀筆記散文,其實他好讀小說還是在日本做學生時的事,后來《自己的園地》里談小說的就很少。我一向自命在年齡差不多的朋友中還是比較最愛讀小說的,近來也逐漸不大讀,轉向散文、回憶、傳記、自傳、小感想、小議論等等了。這是不是浮躁?我想也不一定,大約還是年齡的原故。《失態的季節》我倒是讀完了,這也是近年來讀過的惟一一部長篇小說。至于雜文,近來也不很愛看,因為真正有深度有回味的也并不是很多。這不能怪雜文家,雜文家真正最關心的問題,都不大好談,只能談談次等的問題,罵罵貪污腐化,揭揭假冒偽劣,這又怎會有深度有回味呢?藍翎、舒展、燕祥幾位,當然比一般的高,但看來也是“下筆如有繩”似的,讀之往往有受捆綁之感,樂趣也減少了。經得起時時重讀的,還是二周之文,我就時時拿出來重讀,時有新的領會和感受。又,最近讀到一本小書《解讀周作人》,劉緒源著,上海文藝出版社一九九四年八月出版,很有見地,文字也好,讀了覺得不虛此一讀。知堂不易理解,但終究有人理解,世事還是有望的。

這一年中,長文只寫過一篇,此外只寫了些短文,文思很澀,無可如何。身體尚如常,無大病痛,可以告慰。

專此布復,順祝

新年康樂!

舒蕪

一九九四.十二.十三

三十一

孝武兄:

接八月廿日信,謝謝您的關懷。北京今夏算是“涼夏”,很容易地過來了。每看天氣預報,江南的酷熱,思之可畏,常想到你們那里,不知如何,現在大概也過來了。但地球總趨勢是在變暖,來日大難,奈何奈何。

那幾篇文章,都是年初寫的,只因出版周期長,都擠在七、八月間出來,其實并不足以說明我暑中情況。暑中當然也還不斷地寫一點,這就要到秋冬間,方得面世。屆時如看到,請指正。

荒蕪之逝,使我哀慟,常通音問的老友不多,而他最后幾年萬念俱灰、萬緣俱絕的情況,尤使人難受。《伐木日記》未成,我由衷地覺得遺憾,您說的“紀念文章,主要還是為了生者,使他們能有更深的了解”,深獲我心。

“囯”是太平天國創造的字,專用于其國號,意為天王居于天國之中,其一切印信都用此字。律以“名從主人”之義,我向來注意這個字,凡經我手的一切校樣皆注意這個用法。《評論選》①校樣,我原來都改過的,無如排印者不肯照改,印出來還是“國”字,我看來別扭得很,好似文章不通一樣。

黃裳兄久未通信,但《文匯讀書周報》前些時還有他的文章。

舒蕪

一九九五.八.二十四

注:①《舒蕪文學評論選》,安徽教育出版社出版。

三十二

孝武兄:

十月十六日信附詩收到。

我并不是“不喜舊體詩”,只是不喜今人尤其是今之青年人缺乏基本訓練而濫作舊體詩,以及會做一點而不出“恨恨而死”陳套的和歌功頌德的“政協”體的舊體詩,還有新詩人而硬作舊詩,實在不像樣的。今天能作得好一點的,往往只有倒霉的情感;至于古來,又不盡然;大約總的看來,舊體氣數已盡,非人力所可挽。但是,無論今天,今后,誰要是以舊體詩自遣,誰都有這個權利,又非任何人所能反對的。

讀君詩而驚君家遭逢之酷,您自己的遭遇似乎也不是一般的“右派”可比,為之黯然。這樣的遭際,也的確只有舊體詩方能抒發一點情愫。合肥有作家彭拜,近出《婚后之戀》一本,寫其幾十年遭際,也是奇冤極酷,兄曾見否?(安徽文藝出版社出版)其人舊詩詞亦可觀也。

專此布復,順頌

文祉。

舒蕪

一九九五.十.二十三

三十三

孝武兄:

接十一月廿二日信。先前十月廿七日信亦早收到。一切安好,只以趕寫長文① ,一切信皆未及復,勞注,甚感,甚歉。

長文,原期十月寫成,今十一月將盡,雖已可望成,仍未敢定月內可畢事與否。

寅翁學問,我所敬仰。但其“殉文化”之論,竊不謂然。觀堂明明是殉“大清”,硬要拉個“文化”來墊一墊,甚為無謂。近年論者,一哄應之,尤為無謂。論人,除對政治家外,不必“政治標準第一”。對一個學者,主要當論其學。對一個文人,主要當論其文。對一個武師,主要當論其武藝。對一個醫師,主要當論其醫術醫德。不必因其為遺老遺少而否定之。但若因敬其學藝,竭力洗刷其為遺老遺少,仍是“政治標準第一”的翻一個面而已。近年有好些論者,努力樹立王國維——陳寅恪——錢鐘書的新道統,非真敬其學,骨子里還是因其非馬克思乃至反馬克思,還是“政治第一”。何時才有真正論學的呢?

匆匆,不及細談,乞諒!

即頌

文祺。

舒蕪

一九九六.十一.二十六

注:①指《〈回歸五四〉后序》。

三十四

孝武兄:

五月十二日手教及惠贈茶葉先后拜奉。茶葉已試,醇美可親,至感高情。惜京中自來水水堿極重,佳茗減味,若得故山泉水,則不負矣,然而亦空想而已。聞桐城設市,經濟有起色,人文振起何如,未有所聞。近年來,桐城中學畢業生入北大、清華者不少,大抵皆理工科,文科極少也。

世事確多無味,舉目灰暗,馀子碌碌,波靡風飄。幸尚未至荒蕪晚境者,以文章為結緣豆,如知堂所教,似尚可為也。兄以讀拙作而感親切,似即一緣之結,可以相慰。《新文學史料》今年第二期本月份可出,刊有拙作長文①,此刊尊處易見到否?如不易見到,當寄上一本求教。

專此申謝,順頌

文祉。

舒蕪 上

一九九七.五.十九

注:①《〈回歸五四〉后序》。

三十五

孝武兄:

九月十日信收到。

“評傳”之事,他人如要做,我自無權阻止。但如問我自己的看法,我則認為千萬不要做。此非謙虛,而是自覺實在百無一成,實無可“傳”,更不足“評”。我寫《回歸“五四”后序》,借胡適的詩來說,是“告人此路不通行,好使精力莫浪費”之意。大半世過去,才覺悟到要“回歸”,而馀日無多,“回歸”也未必回歸得到,不過有“回歸”之意而已。自己表示出此意,已經夠了;別人再來“評傳”,完全可以不必了。所以,我奉勸勿為此無益之事,并請向倡此議的某君代達此意,為荷?

關于白香山之事① ,論者的男性中心思想,均有充分暴露,只此,有些出乎意外。鐘叔河先生與我所說的,不僅是香山,甚至主要不是香山,而讀者皆不能察,領會水平之低,亦可哀矣。

北京今夏溽暑,五十年未有,現在過來了,賤軀也挺過來了,差堪告慰。

專復,順頌

文祺。

舒蕪

一九九七.九.十五

注:①鐘叔河先生在《文匯讀書周報》上發表《憶妓與憶民》一文,我因其意在《讀書》雜志上發表《偉大詩人的不偉大一面》一文,指出白居易的婦女觀的惡劣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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