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 寒
我和怡青合租這套一室戶的房子已有兩年了,雖然她不常住在這兒,但每月房租她仍堅持要與我平分。她不讓我把房子再分租給別人,她說,她在這座城市里沒有親人,這兒是她的落腳點,也是她的家。
記得兩年前的夏天,我打開房門,便看見了她:高挑清瘦的身材,腦后扎著一把烏黑的馬尾巴,青春紅潤的面龐,一副怯生生的模樣。
沒容我多想,她開口了,說她是從外地來南京找工作的,聽說這里有空房出租,就來問問看。
聽說這里有空房出租,就來問問看。
我見她是個年輕、純樸的女孩子,倒是我理想的合租人。怡青就此住了下來。
晚上閑聊時,怡青告訴我,她生長在蘇南小城鎮,技校畢業后,分配在一家國營單位做工人。她曾有個關心、愛惜她的丈夫,但他保守、膽小,是個沒出息的老實人。她不甘心和他捆在一起,一輩子過平淡而清貧的日子。短暫的婚姻,沒有孩子,也沒有什么財產糾葛,很容易就辦妥了協議離婚的手續。
我疑惑地問她,離開真心愛她、本份老實的丈夫,不覺得可惜嗎?怡青說,這年頭啥都可以缺,就是不能缺錢。貧賤夫妻百事衰嘛,沒有錢,人再老實再好也沒有用。她反問我,你能說錢不重要嗎?
我回答說,錢當然重要,但世上還有許多東西要比金錢更重要,是金錢買不到的。
怡青瞪大了眼睛,自言自語道:“有什么東西是金錢買不到的?”
怡青買來厚厚一疊報紙,每天晚上坐在床上認真翻看上面的招聘廣告,然后剪下來,第二天,再按招聘廣告上的地址一家一家上門應聘,但每次都是失望而歸。半個多月過去了,怡青仍然沒有找到工作,袋里的錢已經所剩無幾了。有好幾次,我晚上加班回來,見她沮喪、疲憊地坐在報紙堆里,桌上放著吃了一半的快餐面。
我知道怡青心里很著急,我更知道在這充滿競爭的大都市里,要想找到一份稱心的職業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我勸怡青,實在不行的話,不如早些回去上班,雖說工資不高,但畢竟是只鐵飯碗。
“回去?回去辛辛苦苦上一個月的班,拿三四百元干巴巴的工資?”她咬著嘴唇,一臉的不甘心。
忽然,有一天,怡青一臉陽光燦爛地遞給我一張名片。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怡青不僅找到了工作,而且還是經理助理,名片上清清楚楚地印著。我狐疑地問:“這可是真的?”
怡青格格大笑起來,說:“當然是真的。這家公司的老板是珠海人,我去面試時,他,哦,就是羅老板,就這么上下打量了我幾眼,就同意聘用我了。你看,這些是羅老板給我的,“怡青從包里拿出尋呼機和手機放在桌上,“我說嘛,憑我的青春,憑我的容貌,還怕找不到工作!”怡青喜不自禁地原地旋轉著圈子。
“恭喜,恭喜。”我真為怡青高興,由衷地向她表示祝賀。
那一陣的晚上,怡青天天會興奮地告訴我關于羅老板的這樣那樣。她在那家公司其實是羅老板的私人秘書,除了接聽電話、整理文件、端水泡茶之外,沒有什么事干。她說羅老板雖然人長得不怎么樣,但聰明能干,有錢又大方,經常帶她一起去豪華酒樓、夜總會應酬。
怡青幾乎天天到深更半夜才回來,時常噴著酒氣興奮地推醒我,說:“嗨,醒一醒,醒一醒,怎么這么早就睡覺啦!”我知道,準是羅老板又給她買了新衣服、新鞋子,或別的什么東西,拿出來向我炫耀。
我知道,像羅老板那樣的大款有的是錢,可她不會拿錢白白地讓你花的。我真擔心,怡青那么年輕,閱歷那么淺,太容易輕信別人了,會不會上當吃虧。
怡青卻滿不在乎地對我說,青春、美貌是女人的資本,為什么不趁著年輕,好好享受生活呢!她還告訴我,羅老板和他太太結婚多年一直沒有孩子,感情一直不好,他已上法院起訴離婚,不久就要判下來了。羅老板還說等離了婚,就帶她到珠海去。
那一陣,我好為怡青擔心,但看她沉醉在對新生活的美夢之中,又不忍多說什么,何況,即便說了,她也聽不進去。
不久,我工作的單位搞機構改革,實行競聘上崗,公司上下人人自危,籠罩著一派緊張的氣氛。那些日子,我也不敢掉以輕心,全身心地撲在業務上,每天加班加點很晚才回來。
一分耕耘就會有一分收獲,在嚴峻的挑戰面前,我非但沒有被精簡掉,反而得到了提升。不過,連著加班實在有些累了,這天下午我早早地就回來了。
可是,鑰匙插進去怎么也轉不動。“怡青!怡青!”我一面敲門一面叫喊,里面沒有人應聲。我正納悶之際,怡青頭發凌亂、面色緋紅地打開了門。我一眼瞥見怡青的床上坐著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扁鼻寬嘴,矮胖黑,一副典型的廣東商人形象。不用介紹我已猜出,他就是怡青整天掛在嘴邊的羅老板。
當晚,羅老板熱情邀請我和他們一起到蓬萊海鮮樓品嘗海鮮。我說身體不適想早些休息,羅老板卻說要感謝我這些日子來對怡青的照應,請我一定要賞臉。怡青拽住我的手說:“今晚我要搬到羅老板那兒去住了,再說,以后我去了珠海,就算你想和我一起吃飯,恐怕也沒有機會了。”她不容我再說什么,就連拖帶拽把我拉上了羅老板的奧迪車。
那晚,羅老板不停地給怡青斟酒,勸我也一起喝點酒。我推說對酒精過敏,只喝了點飲料。酒過三巡,羅老板望著面色彤紅、不勝酒力的怡青,急不可耐地把她攬在懷里,那雙色迷迷的眼睛和那種不避人耳目的輕褻之舉,令我反感。
當怡青送我出酒樓門時,我輕聲地提醒她:“你對羅老板了解多少?你相信他真的會離婚嗎?”
“你是怕羅老板欺騙我,怕我上當受騙吧;你放心,他舍得在我身上花錢,他是我的取款機。”怡青醉眼朦朧地說。
取款機?
在這個物欲膨脹的社會中,能抵御金錢誘惑的究竟不多,可何況每個人的人生觀、價值觀不同。怡青有追求自己生活方式的權利,我不便多說什么,只是有一種隱隱的擔憂。
此后,有半年多時間,我一直沒有見到怡青。我揣測,她已隨羅老板到珠海去了。
直到有一天,我下班回來,推開虛掩著的門,見怡青穿著睡衣躺在床上,正哼著“我拿青春賭明天”,兩腿高高地斜靠著墻壁,欣賞著自己大腿的豐姿,纖纖十指上,涂滿了血紅色的指甲油。
怡青忿恨地大罵羅老板不是個東西,對她講的全是鬼話,他和他太太不但有孩子,而且他也根本沒有打算和太太離婚。更可氣惱的是,他玩膩了她,嫌她乳房不夠豐滿,不夠性感,前不久,他又獵到一個體態豐盈的女孩子,拋下怡青,雙雙飛到珠海去了。
過了一會,怡青拿出一本長城金穗卡對帳單轉為喜地告訴我,羅老板畢竟是出手闊綽的大老板,這半年多來,她已從他那里得到了一筆為數不菲的錢款,有了這筆錢,夠她瀟灑一陣子了。她頗為得意地說,羅老板臨走時將她托付給了曹老板,她下星期就要到曹老板的公司去上班了。接著怡青眉飛色舞地說:“你知道嗎?曹老板是做房地產生意的,他可要比羅老板有錢多啦。”
我發現怡青講話時,她隆起的胸部在薄薄的睡衣下微微聳動,便開玩笑地說:“你吃過發酵粉了吧,怎么幾個月不見,乳房發得像面包一樣?戴的是什么魔術胸罩,像真的一樣?”
怡青說:“什么叫像真的一樣,本來就是真的嘛。”
“我又不是沒有看到過,騙得了別人,還能騙得過我嗎?”我話音未落,怡青已撩起了睡衣,道:“你自己看,是真的還是假的。”
我驚愕地看著怡青高聳飽滿的乳房,一時說不出話來。怡青拉起我的手說:“你摸摸看,這是不是真的?”
溫潤、豐滿、柔軟而富有彈性,確確實實是真的。“你做過隆胸整形手術了?刀疤吧?”我問。
怡青哈哈浪笑著,說:“你真是老土啦!告訴你,這是世界最新美乳整形技術,采用進口高分子液體注射隆胸,不用開刀,沒有痛苦,不留疤痕的。”她作廣告似的說了一大半,又很得意地說:“只有有錢,沒有什么是‘大不了的。你瞧,我現在夠性感了吧?”
我看不出她有多少性感,只感到這般碩大的雙乳堆在怡青單薄瘦弱的身上有些突兀,有些恐怖。
“你將來結婚生孩子,影響寶寶哺乳怎么辦呀?”我說。
“將來?將來太遙遠了,我才不去管這么多呢。”
不久,怡青就搬到曹老板的寓所去住了。傍上曹老板后,怡青的社交圈子擴大了,結識了一些財大氣粗的生意人,整日與他們廝混在一起。然而,不到兩個月,怡青又回來了。她說曹老板揮霍無度,還挪用了公款,被公安局收容審查了。她又說,不過沒關系,另有一家公司的老板早就垂誕于她了,愿出資“包”她。
果然沒過幾天,她又搬出去住了。以后,她頻繁地搬出去又住回來。
一天夜里,我剛睡下,怡青滿身酒氣,飄飄搖搖地回來了。她打著酒呃,斷斷續續,反反復復地咒罵著。我知道,她準是又被哪個款爺給拋棄了。
她瞥見桌上的小鏡子,坐下來擰亮臺燈,攬鏡自照,發現眼角不知什么時候爬上了一道道細細的皺紋,往日嬌嫩紅潤的膚色變得灰白、憔悴。她從包里掏出粉餅往臉上撲,白粉浮在干糙的皮膚上,皺絲像拓印過一段,反而顯得更加觸目了。“老了嗎?真的老了嗎?青春就這樣過去了嗎?”她說著,忽然臉上滾下淚來。
看她不勝悲涼的樣子,我同情地勸慰她:“怡青,青春是很短暫的,一晃就過去了,你總得為明天作些打算啊。”
她失聲叫道:“明天?我還有什么明天。今朝有酒今朝醉……”
這以后,怡青越來越瘦,越來越憔悴了,只有雙乳仍然突兀地隆在胸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