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之基，其人之胸襟是也

余三定

近日，有機會讀到岳陽籍革命家、學者許諾（1910—1993）的若干首詩聯，被深深地吸引和感動了，他的詩聯使我自然地相起了清代著名詩歌美學家葉燮的一段話：“詩之基，其人之胸襟是也。有胸襟，然后能載其性情、智慧、聰明、才辨以出，隨遇發生，隨生即盛。千古詩人推杜甫。其詩隨所遇之人之境之事之物，無處不發其思君王、憂禍亂、悲時日、念友朋、吊古人、懷遠道，凡歡愉、幽愁、離合、今昔之感，一一觸類而起，因遇得題，因題達情，因情敷句，皆因甫有其胸襟以為基?！保ā对姟穬绕┤~燮特別強調詩人“胸襟”的重要性，“胸襟”實際是內蘊在一個人的心靈情感深處和人格中的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是高層次的人生境界。許諾寫于不同時期和環境下的詩聯，正是一位正直的中國知識分子和真正的共產黨人崇高人格與胸襟的寫照。

許諾一九三二年考入湖南省立第一師范，一九三八年加入中國共產黨，一九四○年五月到達延安，進入中央黨校學習并工作。許諾在半個多世紀的革命生涯中，先后在中央黨校、新華社、中央政策研究室、北京新聞學校、中央高級黨校（五十年代）、山西人民出版社、中國社科院法學研究所、中共中央黨史研究室等單位從事宣傳、教學和理論研究工作，既是一位真誠的革命家，又是一位成就卓著的學者。然而，由于一些特殊時期黨內極左路線的迫害和打擊，許諾一生遭受了三次大磨難，那就是一九四二年延安整風審干期間、一九五七年反右期間和“文革”期間。許諾以自己的信念和意志都挺過來了，并寫了多首記事明志的詩聯。這里只講一下他一九四二年整風審干中的遭遇。一九四二年十月，在中央黨校當教員并兼校報編輯的許諾被當作“反革命特務”嫌疑分子進行隔離審查，遭到嚴厲的批判和斗爭，在強大的政治壓力下，青年許諾一度被迫接受了別人強加給他的“特務”帽子，但他隨后翻了供，作了沉痛的書面檢討。在倍受打擊之時，許諾曾作出了自殺的打算，并偷偷寫好了遺書、遺聯，他的遺書《臨終寄語》是一首詩：“臨終寄語別妻女，忍辱含冤到斷頭。卅載生涯經百煉，五年黨史足千秋。任他謗言多兇險，自古忠良不可誣。

萬語難言唯一囑，盡忠革命復吾仇?！彼凇办`前對聯”中寫道：“委曲未求全，幸黨史長存，究誰為良莠忠奸，終當大白于天下；銜冤難瞑目，愿真理不滅，給我個是非曲直，猶能含笑在九泉。”萬幸的是，由于獄中看守很嚴，許諾沒有自殺的機會才得以活下來。從許諾的詩聯中我們看到了，許諾想選擇自殺，正是他不甘屈辱的堅強人格使然，而且即使在此時他仍堅信未來，堅信歷史發展的規律，相信“究誰為良莠忠奸，終當大白于天下”。由于當時的社會部部長康生搞反特擴大化，一九四三年三月三十日許諾遭逮捕并被關進邊區政府保安處，其時康生組織的“搶救失足者運動”把反特擴大化推至極端。直到毛澤東發現險情后，才決定停止“搶救運動”，并隨即進行甄別平反。一九四四年三月，許諾在保安處恢復了半自由的生活，一九四五年十月許諾的冤案得以徹底平反。這時，許諾寫了一首“七絕”以明志：“是非大白于天下，榮辱何須置度中。兩眼瞿瞿向前路，埋頭革命效愚忠?！辈痪茫谝淮巫剷希S諾以一首四言詩作提綱，深刻地分析批判了反特擴大化的錯誤，全詩如下：“敵我不分，亂斗一氣。隨便逮捕，長期禁閉。先戴帽子，再論是非。狼犬羔羊，視同一體?？偨Y成績，夸大無比。檢討錯誤，厚人薄己。聽到批評，置之不理。

群眾不滿，壓在心里。問題嚴重，不容勿議。長此下去，對黨不利?！弊掷镄虚g，無不顯示出一個真正共產黨人的自覺的歷史責任感和敢于堅持真理的凜然正氣，至今讀來仍覺得富有生命力。

真正的共產黨人同時是偉大的人道主義者，是真正富有人情味和人性美的。許諾一些描寫愛情、友情的詩聯生動表現出了他高尚人格的這一側面。一九三六年春，許諾與陳政結婚時寫了一首新詩《我們的婚姻觀=人生觀》，全詩如下：“戀愛是人生的仙境么？我們未敢全信；結婚是人生的墳墓么？我們未敢全信?？嗯c樂，悲與歡，只不過是一體之兩面，原沒有明顯的界限可分。

你把它當墳墓，就是墳墓；你把它當仙境，就是仙境。我們不愿意進墳墓，也不希望登仙境。我們的人生觀，是互勉互助共信共生；我們的人生觀是披荊斬棘，奮勇前進。時代有如駭浪驚濤，我們駕著小舟在里面飄搖。雨兒盡管凄切，風兒盡管號啕，同心的伙伴啊！緊緊把舵，好好兒撐篙，時間久暫不要管，光明的彼岸總有一天會到。”許諾追求的是與共同革命志向、共同人生理想相統一的愛情。許諾從一九四○年與夫人陳政分別后直到一九四九年才在北京團聚，九年多里，夫妻倆天各一方，且絕大多數時候不通音訊，然而兩人的感情卻并未受到絲毫影響，而是愈來愈深。一九四九年一月二十八日是農歷除夕，在這中國人團聚的日子里，許諾寫了一首思親詩，因為妻子陳政乳名陳年，于是取題《年到想年歌》：“年年望年年，望了九整年。人說年又到，我還不見年。思年無限苦，度日實如年。年華傷易逝，忽忽已中年。何時年在抱，同樂過新年。萬里寄年意，相見待明年?！备星橹?，思念之苦，可謂溢于言表。

構思精巧，用詞生動，是許諾詩聯的突出特色。特別是他的一些對聯堪稱妙聯。一九四九年三月八日，新華總社國際部編輯胡韋德和報務員劉健結婚，許諾戲贈對聯“炕頭對話”：“小聲些！心里話，恐旁人聽見，我不講明碼講密碼（女方）。怕什么！好消息，向國際廣播，你莫用長波用短波。”這種妙聯不是咬文嚼字做出來的，而是靠生活積累、想象力、藝術造詣、語言天才而取得的?！懊睢笔潜取昂谩备呙缹W蘊涵、也是更高層次的一種境界，一個人撰一幅“好”聯并不難，但要撰一幅如“炕頭對話”的“妙”聯則是并不容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