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郁
以職業化的目光審視文學,和因心靈的需求而批評文藝,有相悖之處是自然的。同樣的道理,流浪的詩人和都市的白領們,精神深處,也總有隔膜的地方。我們且看當今的文壇,其場景之別致,派別之紛雜,用一種概念來形容它,總有尷尬的一面。我在讀所謂“后現代”的作品時,不知怎么,有時也似乎看到前工業的遺緒,比如殘暴、獨斷、乃至男權中心,等等。世間的存在總不像我們想象的那么簡單,至少文學,是很個人化的東西,如果要對時下的小說、散文、詩歌進行判斷的話,心里不免有著一絲絲的惘然。
這惘然的因由,我以為是職業化或自我的知識限度起了作用,憑著一種愛好取舍精神現象,在知識界一直是個問題,爭論么,自然常常是虛幻的交鋒,而雙方又往往站在一條線上。比如左聯人士與新月派當年的論戰,那精神的支撐點,大多來自洋人,一個是俄蘇的文藝政策,一個乃英美的情調,但今天看來,像魯迅所云的“聽說夢”,離我們腳下的土地,已很遠了。
思想上的爭論,有時確可以影響中國的現代進程,例如胡適與李大釗的“問題”與“主義”之爭,“兩個凡是”與“實踐是檢驗真理唯一標準”之爭。但中國文人的許多論戰,后來多淪為“說夢”的一族,倒是那些在底層流浪的人們,寫下了真實的東西。我不知道今天的文壇,是否這樣。翻看學者們厚厚的專著,嚇人的東西很多,而那些初出茅廬的青年作家,則給人另一種面孔,即便說他們淺薄吧,但時常卻有真的一面,不像時髦的雅士們的說夢,常常罩在云霧里。
當代活躍的寫作者,已開始由四五十歲的人,轉向二三十歲的青年。六七十年代出生的作家,漸漸浮出水面。摩羅、余杰、王開嶺、棉棉、衛慧、蓮子、孔慶東等一大批新人,已引起了社會的注意。青年人總要勝過中老年人,五四那代人就這樣說過,我相信這理論的可信性。但中國的事情又很特殊,青年又常常走不出老人的影子,情況的復雜,在過去是很少見過的。進入二○○○年,先是春風文藝出版社和花山文藝出版社分別推出的棉棉、衛慧諸人的小說,后有中國電影出版社印制的“新青年文叢”,它們正在形成很大的市場,像棉棉、余杰等人的作品,十分暢銷。一方面,批評界對其有些漠視,另一方面,讀者又熱忱地走近他們。這其中,一定隱含著一種什么吧。
王干主持的“突圍叢書”和尚紅科編的“新青年文叢”,在今天似乎構成了一種象征。它們的特點一是時尚性,一是無政府的憤怒。我不知它是否涵蓋了當下的青年心態,但至少可以折射時代的印跡。棉棉、衛慧的小說,很像都市的搖滾,也和大商場的艷麗廣告庶幾近之。那是一種包裝的時尚,新式的感覺,逆俗的色彩:酒吧、劇院、音樂廳、婚外戀、吸毒者……衛慧寫少女的瘋狂,已沒了遮攔,歷史不僅在她們那兒消失了,上帝也早已不復存在。迅速都市化的荒誕、灰色、無聊,幾乎都閃現在她們那里。你已無法看到責任、信念、烏托邦等詞匯,存在于其間的正是放蕩的極端自我的人生。而余杰、王開嶺們表現的是另一種態勢:絕望,反抗、冷嘲,以及俄國十二月黨人式的憤怒。余杰的文字表現了相當的苛刻,那冷冷的行文中除了智慧之外,還殘存著一絲安那其主義的陰冷。我在他那兒感受到了一股涼氣,在清爽、痛快中,似乎覺得擊中了自己的一些什么。王開嶺的文字是介于余杰和摩羅之間的,那悲愴的韻致,讓人的心痛楚起來,他吟詠了底層人的苦難,那種厚重的氣流,會把人引進巨大的精神洞穴里。我覺得,他以自己的文字,和五四以來個性主義者的文字,重疊起來了。
一面是時尚化的表演,一面是流浪的憤怒,這就是更為年輕一代給予時代的回報。自然,這一代人中,還有其它的聲音,我相信有許多類型的人,未能走到臺前。超越棉棉、余杰的青年,或許明天就會出現。閱讀青年,總會感到新鮮的東西,那形態的變化指向的正是未來。今天的青年給予人們的是什么呢?突圍、反抗、精神的流浪,還有“西馬”、“后現代”、“自由主義”等等。我們包圍在無序的紛擾里,除了激動、“無賴”外,朗照的光澤消失了。王朔的繼承者們是更加的時尚,“新啟蒙”的接替者剩下的僅有吶喊。我們不僅未能看到八十年代預言者的美麗的光環,好像走進了更為迷亂的泥潭之中。
閱讀棉棉與衛慧時,我覺得有一種理性的崩解。生命的亮色哪里去了呢?余杰、摩羅是浸在絕境里的,在悲壯之中,給人以黑暗的感覺。王開嶺則體現了另一種激情,那是久受折磨的心發出的吼叫,然而在中老年那里,已很少有這樣的色調了。這些是不甘于淪為奴隸的各種聲音,它們的資源不是來自八十年代,不是新中國,好像從二三十年代的北平、上海那兒流過來的。未名社、狂飆社的青年,當年就有類似的聲音,而創造社才子們描寫肉欲、虛無的作品,在七十年代出生的一些作家中,不也可找到影子么?歷史繞了一個圓圈,中國走不出的,正是二十世紀。
二十世紀中國上演的,常常是種種時尚,與種種憤怒,像王小波那類褻瀆病態者,鮮而又鮮。這是思想的貧困與資源的貧困。我們曾有過魯迅的傳統和胡適的傳統,但至今還彼此對立著。追隨魯迅的易沉于黑暗,膜拜胡適的常成為貴族。一批又一批的人走向反抗黑暗的路上了,一批又一批的人成了精神上的白領新族。而它們中間流行的既不是斗士又非紳士的時尚。一切都可以賣錢:隱私、殘疾、色情、暴力,這些填補著斗士與紳士間的空白,給我們的生活以熱鬧的點綴。
我曾期待中國的文人,能將魯迅的傳統,與胡適的傳統嫁接起來,出現一種健康而深刻的新人。然而這還是一種空想。讀了王開嶺的文字,才知道他這一代人,為何選擇了憤怒,而不是平和。在《痛感“不自由”之后的兩種走向》里,他描述了魯迅與胡適的精神對應:
魯迅不僅渴望自由,更是為自由而真行動的人。他為自己所遭之罪所吃之苦,應該說比適之先生多得多。魯迅完全是民間的生存姿態,就像野草和棘藜,一生體驗的都是寒冷、疾苦、窮孑、悲憤、血污與恐嚇……而胡適則像“接骨木”,屬名貴藥材,引得官方都垂涎,他精神上的優雅寬松、人事上的和善包容與物質上的裕厚大方是相偕匹配的,其大客廳高薪金好人緣皆為魯迅與戰友們所不及。我想,今人如此敬羨胡適,恐怕也和這種物質精神的“雙豐收”有關,一定程度上折射出了“中產階級”知識分子的生存夢想。
應該說,在一個政治比較開明、權力者相對通達、社會理性基礎和民間文化資源皆較優厚的時代,胡博士們的用世之道是能派上用場的,也可謂“精英治國”、“知識政體”。但歷史卻呈現了另一種沉痛的文化命運,給我們以不容樂觀的啟示——
以胡適謙讓妥協的性格和溫良寬容的濟世作風尚“英雄無用武之地”,這能說明什么呢?只有一點,即魯迅的清醒和遠見!即魯迅激烈戰斗、徹底批判、絕不合作之正確!胡適們所臆想的那個知識分子大顯身手的時代和燕子銜泥的盛世田園風光——卻得事先由一代代的魯迅們靠犧牲去搏取,去把長夜過完、把黑暗熬干、把牢底坐穿、把陰霾刺破、把惡鬼打盡……等魯迅們平整好了土方,夯實了地基,胡博士們才能憑優良的技術蓋起理想的“大瓦房”。
一言以蔽之:胡適的前提正是魯迅!
王開嶺們的憤怒是清醒的憤怒,他們何嘗不知道平和、沖淡、中庸更為重要?所以,在《激動的舌頭》之中,他不斷地發出沉郁的吼聲,仿佛深谷里的冷風,給人以長久的驚悸。同余杰與摩羅一樣,他們遠離著英美的文明,倒是從俄國的傳統里,找到一種呼應。這呼應充盈著悲愴、苦難、甚至一絲絲仇恨。我在巴金早期的文字中,就曾看到過這些。
但在棉棉與衛慧那里,憎惡與仇視被消解了,她們呈現的是無所顧忌的自我宣泄與文化搖滾。棉棉與衛慧們似乎憎恨傳統,在她們那兒,歷史的神圣已經消失。重要的不是解讀外在的世界,而是呈現本真的自我?!巴砩毙≌f家對父輩的背叛比任何一代都要徹底。如果說余杰等憤怒的一群是從理性上顛覆以往,而“晚生代”小說家們則從敘述規則和情感方式上,反抗舊俗。擇術不同,但道卻近擬,在看似相反的選擇里,還是可以感受到某種相通的。
這相通的緣由,我以為他們都是現代社會的流浪者。他們無意或無能去構建些什么,只是在精神的荒原里漂泊著。余杰承認自己在理論上,闡釋的都是常識,那些年輕的小說家們在文體上也無新奇的貢獻。他們是在為放縱而寫作,在精神上,呈現出比學院派的教授更感人的一面。但他們偏執、抑郁、悲慨,以至無所限制,時常也顯出稚嫩和狹隘。這讓人對其產生復雜的感受。我一方面欣喜那流浪者的不羈的情感達成方式,但又為那過于的自我而擔心。以余杰為例,當他用犀利的筆去戳穿世俗王國的病癥時,是何等痛快淋漓??赡俏淖直澈髴K烈的影子,似乎把人間僅有的溫情也吞掉了。新一代許多的小說家,也有同樣的問題:無所愛,無所希求,除了自虐、瘋狂、傾訴之外,朗朗的熱情隱去了。面對新一代的寫作,在興奮的同時,我更多的是悲哀的感覺。五四以來,知識者們一直陷在對黑暗的體驗與反抗里。夢不是更多,而是更少,而灰色的、冷酷的存在,卻膨脹著、四散著,左右著敏感的寫作者們。這種狀況的延續,讓人感到,百年來的中國,至少在文化上,進化緩慢,有的甚至退化到五四之前。而當灰色與憤怒成為知識分子群落中的流行色時,新的異化就將到來了。
“左翼文學”與“傷痕文學”,都曾流行過,且形成不小的風潮,但后來均成為時尚而遭到淘汰。當流浪者尚不能像魯迅那樣勇敢地走下去,拒絕外來的布施時,走向沒落是必然的。
中國的寫作者們,很難沉浸到對世界的純粹的靜觀中,倒不僅是功利主義在起作用,我們的生存秩序,無法讓人把目光放到更久遠的地方去。我記得周作人曾批評過國人的這一點。但他自己,也不能完全做到這些。那緣由,是我們無法改變自己的血緣吧?在中國的文壇上,僅有時尚化的藝術和孤傲的憤怒之詩是不夠的,這些遠遠改寫不了我們的歷史。但是,在貧瘠的土地上,又能誕生些什么呢?
職業化寫作,曾窒息著我們的生命,而惟有那些精神流浪者們,在寫著另類的文字。但今天的流浪者,我以為有著時時被時尚化的危險。時尚也可以表現個性,王朔不就是這樣么?時尚不是罪過,但它布滿了陷阱,如果流浪者僅以叛逆和出奇為目的,那么他們的命運,將會與都市的廣告一樣,被包裝到直到自我的喪失為止。
在我們這個時代,一切有個性的存在,都會被時尚包圍過來。問題是:我們拒絕時尚的耐力能有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