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潤英
夜深人靜了。燈下隨意翻動著新出版的《陶澍集》,一種紛擾的思緒和沉甸甸的感覺充塞心頭。是孤獨,寂寞?感慨,悲憐?是“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余黃鶴樓”的惆悵?是“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的情懷?抑或是撫今追昔,頓然有悟?也許,這只是一種連自己也描述不清楚的心境。
翻開《陶澍集》上冊,一幅“陶澍拈花微笑圖”躍入眼簾。圖像的上方,有陶澍親筆題詩:“平生未見先生笑,今日拈花喜若盈。池館香催桃汛穩,似聞河水已澄清。”(是年,陶澍主持疏浚吳淞江,農田獲大豐收)詩的右下方蓋有“江南江西總督關防”、“江蘇巡撫關防”、等六枚大印。這就是清代名臣陶澍。聆聽其樸實無華的自白,目睹那心誠天地闊的氣派,不由得使人從浮躁不安的思緒中平靜下來。
最初聽說陶澍之名,是在三十余年前的中學時代。那時,史無前例的“文革”風雷已震動故鄉那古老寧靜的湖鄉小城。記得那是個酷熱的夏天,學校已“停課鬧革命”了。由于我不是出身“紅五類”家庭,所以未能獲得北上“取經”或南下“串連”的資格,只好悶在家中,成了“逍遙派”。中斷了豐富多彩的學校生活,別了天真浪漫的同窗學友,五光十色的理想被打得粉碎,不免有些失落和苦悶。開始,頗通文史的父親總找出家藏的一些文史書籍,讓我一本接著一本看。過這種“逍遙”的生活雖然偶爾也會有些莫名的、淡淡的傷感,但有書可讀的日子畢竟是快樂的。后來,家中的藏書被抄沒了,無書可讀,不僅無法逍遙自在,還有些坐立不安起來。一天,我乘父親上班之機,背著忙碌的母親溜出了家門,來到了小城的最繁華的街區“四牌樓”。這里,已成了大字報的海洋。大大小小的喇叭里,傳出各造反組織高高低低的宣言之類。還有紅紅綠綠的傳單,從不同的樓層飄舞而下。我好奇地撿了一些傳單匆匆回家,希望借這些“前線戰報”,了解外面的世界。那些各色各樣的小報中,有一條消息特別使我驚愕——“歷史從頭看,陶鑄靠邊站!”陶鑄,不是我和同學們都喜愛的《松樹的風格》的作者么?不是我們曾經十分敬仰的中央首長么?我百思不得其解。好不容易等到傍晚時分,父親才下班回來。我連忙將那張小報遞給他,求救似地問:“陶鑄因‘歷史問題靠邊站,這不會是真的吧?”父親接過小報迅速掃了一眼,平素慈祥和藹的臉上現出了少有的慍色與不平。晚餐時,父親只是沉默寡言喝著悶酒。我們全家人也因此未能像往常一樣,聽父親繪聲繪色地講述“七國爭雄”或“三國鼎立”之類的歷史故事。
直到夜晚,我們一家人圍坐在門前的柳樹蔭下歇涼閑聊時,父親似乎才撇下煩悶與沉思,突然問我們姊妹:“你們都是中學生了,聽說過清代有個名叫陶澍的大官嗎?”他見我們都不解地搖頭說沒聽說過,便繼續說:“清代的這個陶澍與當代的陶鑄,都是陶氏之后呢。相傳,陶之得氏,源于帝堯陶唐氏。晉朝有個陶淵明,有學問,善詩文。他一生蔑視權貴,雖做過縣令一級的官,但很快就辭了官,歸隱山林,謳歌自然,躬耕自食。陶澍仰慕陶淵明的才氣和人品,并以陶淵明的后人自居,稱‘陶公古隱士,何以興起百代之賢豪?高人性本薄塵網,云歸鳥倦彌知勞。陶澍和陶鑄都不愧為陶唐氏之后,他們也都很有文才,而且好學力行,會辦實事。他們雖然學不了陶淵明的歸隱山林,但能夠為官一任、造福一方,也堪稱偉大。”接著,父親講起了陶澍著有《陶文毅公全集》《蜀輶日記》《陶淵明集輯注》等傳世,只可惜今已少見流傳;他講起“清官陶澍”的故事,并且感嘆:“陶澍的政績,在當時是朝野聞名的,可惜后世人們似乎將其人其事給淡忘了。”
歲月漫漫,往事如煙,記憶卻歷久彌新。那個繁星滿天的夏夜,月光將柳樹的身影涂寫在庭院中。池塘邊傳出青蛙們的唱和聲,給悶熱的夏夜更增添了躁熱的氣氛。柳樹下,一介平民家庭的兩代人,在回首歷史、感時憂國的氛圍中,贊嘆著讀書人身居斗室、心系天下的高尚;喟嘆著歷史上如陶澍那樣的人物,名聲、事業幾至不傳的遺憾。那時,我雖然還不太懂得那些遠逝的復雜的歷史人物和史事,也不太理解父親為什么會從陶鑄而想到陶澍并兼論及陶淵明,只是帶著疑惑而饒有興趣地聆聽著、思考著。
三十余年過去了。如今,我所從事的史學學業及古籍編輯的職業,使我有幸能再讀陶澍;當搜集整理陶澍的著作被列入“中國古籍整理出版規劃重點項目”之后,我又有幸擔任了《陶澍集》的責任編輯。
陶澍,清乾隆四十三年十一月三十日(公元1779年1月17日)出生于安化縣小淹鄉陶家灣一個家道中落的詩禮之家。父親陶必銓是位家無余財的讀書人,以教書為業,正直善良,樂于助人。他認為,“天下之能蘇萬物者,莫如雨”,于是給兒子取名澍,字子霖,號云汀,希望陶澍將來能成為有用之才,澤及蒼生。據陶家灣一帶民間傳說,小淹鄉畔的資江之濱,有蝦公山、蜈蚣山、雞公山三座山;江流中有一塊巨石,形似官印,俗稱“三公搶印”。雞公不能入水,無法得印;蜈蚣怕雞公,不敢搶印;蝦公能在水中暢游自如,自能奪印。陶澍家在蝦公山,其名、字、號均帶水傍,故時人傳其為蝦公精轉世,當然會得到官印。傳說歸傳說,實際生活中的陶澍自幼受家風熏陶,勤懇樸實,聰穎好學,在鄉里素有神童之稱。他經多年苦讀,于嘉慶七年(1802)考中進士。此后,在京為官十余年,擔任過編修、御史、道員、監考、給事中等職。接著,外任地方官,擔任過巡漕、主考官、兵備道、按察史、布政使等職,直至升任巡撫、總督,成為名聞朝野的封疆大吏,所歷各任,皆能腳踏實地辦實事,政績斐然。
有論者認為,陶澍只不過一介封建官吏,效忠清王朝,不足齒數。陶澍卻說:“臣出自草茅,自祖父以上耕讀相承,未嘗出仕,絕無攀援,惟有愚誠。”那么,陶澍究竟靠了什么法寶,能在錯綜復雜的清朝官場縱橫捭闔、仕途通達,并取得朝野矚目的成就?且看其所處的時代:清王朝,是中國封建社會最后一個王朝,雖然有過“康乾盛世”的輝煌年代,但至陶澍步入政治舞臺的嘉慶、道光時期,整個封建社會已急劇地走向沒落。官場腐敗,吏治混亂,身在官場中的陶澍更清楚地看到:“世風日下,人心益澆,官不肯虛心察吏,吏不肯實心恤民,遇事則念及身家,行法不計及久遠。”陶澍閱史閱世也深,閱人閱物也廣。他正是憑著不平凡的經歷、超常的個人素質及獨特的眼光,確實比當時一般官僚站得高、看得遠,發現了社會的弊端,并積極尋求解決社會弊端的方略,在政治、經濟領域推行了一系列改革措施。正如黃彭年所說:陶澍“獨于宴安無事、局守文法之時,洞見癥瘕,亟起救藥”。陶澍以經世實學為武器,興利除弊,曾參予過一些堪稱影響歷史進程的活動。他在籌辦海運、創制票鹽、整頓財政、選拔官吏、獎掖人才、建設書院、興修水利、賑救災荒、嚴禁鴉片等多方面,都頗有建樹。
改革需要大無畏精神,而只有清正廉潔的人,才能無私無畏。與當時眾多的官僚相比,陶澍獨能一反頹敗政風,潔身自愛,以廉政勤政聞名于當世。他強調為官之本,“莫重于廉,廉則一介無私”,并曾自表心跡:“要半文不值半文,莫道無人知者;辦一事須了一事,如此心乃安然。”這是陶澍為官行政的準則,也是他一生勤政廉政的真實寫照。道光十年(1830),陶澍任兩江總督后,兩淮鹽政衙門照例送賞需銀二萬兩至總督府。這種“賞需銀”,表面看來是合法收入,實際上是鹽政官員為自己長期留任肥缺,而對大官們的一種賄賂。陶澍堅辭不受,堅決予以裁革。后來,他兼理兩淮鹽政,又以“總督養廉已極優厚”為由,拒絕領取鹽政養廉費。史稱陶澍“胸懷無城府,待人表里如一”,亦屬的評。與陶澍相比,那些人前自稱是“公仆”,吃喝玩樂享清福的冒牌“清官”們,以及那些一朝權在手,便把利來撈的貪官們,就不啻天壤之別了。
為官清廉,則能大公無私,一身正氣,處理好各項政務。即如當時的鹽務,清政府仍沿用明代的綱鹽制,即由少數鹽商壟斷食鹽購銷。后來,這些壟斷綱商甚至不需經營食鹽,只將專利憑證轉手賣給他人,即可坐得巨利。販運者因而成本增加,不法官吏又對鹽商勒索種種浮費,鹽商則抬高鹽價,將負擔轉嫁平民。鹽價昂貴,官鹽滯銷,私鹽泛濫,給民眾生活及政府財政都造成極大困難。針對鹽務的弊端陋規,陶澍以驚人的膽魄,對鹽政進行了改革。道光十二年(1832),他取得魏源、包世臣等人的大力支持,首先在淮北二十九州縣取銷綱商對食鹽的壟斷。他頒令改行票鹽制,允許商人自由領票販運食鹽,但必須照章納稅。這樣,過去的壟斷綱商就不能坐享巨利了,貪官污吏的盤剝也大大減少,而鹽稅收入則大大增加,吏民稱便。因此,票鹽制被人們稱為“百世之利”。陶澍兼理鹽政八年,革除了壟斷商販的束縛,使商業資本在食鹽的運銷領域中能自由發展。他是率先突破清代政治經濟體制的地方大員,大膽將商品經濟的運行機制引入改革中,并取得了轟動朝野的成就。
陶澍的廉政務實作風,實源于他“民為邦本”的民本思想。他生長在安化農村,干過打柴、放牛、捕魚等體力勞動,因而懂得民間疾苦。吃飯想到耕夫,“常恐七尺身,遠愧一囊粟”,喝茶念及茶農,“誰知盤中芽,多少肩上血”。他深知“民以食為本”,決意“平生衣被志萬家”。在送友人赴任時,贈詩以“此行要為蒼生計,我輩原從白屋來”,與僚友共勉;當出京外任時,在《出都留別諸友》詩中表示:“此行敢忘東南計,我亦壺漿瘠士民”。這些,都體現了陶澍以國事為重、以民情為念的志趣和為國為民一展抱負的情懷。
正由于陶澍關心民瘼,盡力為民眾辦了不少好事,因此在當時深得民百姓稱之為“陶青天”。當陶澍巡視南漕事竣,“回京復命,江南百姓攀轅灑淚”;當他離開川東時,郡中父老隨行相送十余里,有詩“來何暮,去何速,何時重來蜀民福”,以表依依惜別之情。陶澍亦賦詩四首(此錄一首)回贈:“多情父老挈兒童,此景江南宛若同。記得黃林莊上別,幾行揮淚對西風。”在江蘇興修水利工程,他往往徒步行走,夜以繼日,親自勘驗工程質量,使所主持修竣的水利工程確實能防洪抗洪,“吳中稱為數十年之利”。在安徽抗災救災,他帶頭捐銀三千兩賑濟災民,并奔走于受災各州縣,部署各地疏導積水,補插晚禾,大修水利,相互扶助,共渡災荒,使“流移、老疾、孩稚皆有所養,殍殣者有所瘞,民不知災”。直到一八三九年,為官數十載的陶澍,終因積勞成疾,六十二歲時在任所溘然辭世。“訃音所至,寮吏軍民莫不隕涕”。作為一名封建官僚,能得到民眾如此擁戴,確屬難能可貴。
歷史是一條長河,人生如一灣小溪。評論歷史人物,主要在于考察他的社會實踐是否對社會的發展起推動作用。陶澍將他人生的涓涓細流,慷慨地匯入了奔騰向前的歷史長河中。他留下的奏疏、日記、詩賦詞章,有不少屬鮮為人知的史料,亦是寶貴的文化遺產。當今,重新認識陶澍這位處在中國古代史與近代史之交的“臨界”人物,探討其一生為官行政的睿智籌謀、大膽改革、勤廉務實的經歷,更能給人以有益的啟迪。我想,重讀《陶澍集》的重要現實意義,也許正在于此。
陶澍的周圍,曾聚集過眾多的能人俊才。受其培養、舉薦或影響,相繼出現過林則徐、魏源、包世臣、左宗棠、曾國藩、胡林翼等中國近代史上一批名臣能吏。這些著名人物,至今幾乎是家喻戶曉。可是,與他們相比,陶澍卻似乎被人們給淡忘了。多年來,不但研究陶澍的文章、專著極少見,連他的著述文字也不易讀到,這不能不說是史學界乃至整個文化界的一件憾事。岳麓書社首家推出了校勘整理標點本《陶澍集》,為研究陶澍及其所處時代提供了可貴的第一手資料,將彌補其人其事幾至不傳的遺憾,確是件值得慶幸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