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艾狄
對于梁漱溟的學術理論,我知之甚少,沒有資格妄評。但有兩件事情是大家都知道的。一是一九五三年九月,他在中央人民政府的一次會議上發言,受到毛澤東的批評,他不畏權勢,當場起來反駁,招致了一場圍攻。二是“文革”期間批儒反孔,他明確表示不贊成,不但寫了長文,還在座談會上多次發言闡明自己的觀點。在這兩次事情中他所發表的意見是否完全正確可以另當別論。即使錯了,也有言論自由嘛。可敬的是在高壓之下,他敢于挺起腰桿堅行自己應有的自由權,這種勇氣我是欽佩的。
可是有的人卻嫌梁先生勇氣不足,“被官方話語同化”了。證據是梁漱溟一九七四年寫的反對批孔的文章用的是“官方的邏輯”即馬克思主義,是“以馬解孔”,可見他“在整體思路上已趨時隨俗”了。這是胡文輝的《梁漱溟的勇氣》(《書屋》1999年第1期)一文對梁的解構。
胡文并沒有提出什么新的史料,但是他為知識分子“獨立不遷”的品格提出了一個明確的標準,就是:堅拒“官方的思想框架及流行話語”。這種對“官方話語”或“流行話語”的鄙薄,似乎是現在頗為時髦的風尚。那么,這種屢被蔑稱的“官方話語”、“流行話語”究竟是什么呢?這篇文章總算說清楚了,就是指馬克思主義。
按照這個標準,作者不但對梁漱溟橫加挑剔,而且還把與“官方話語”些許沾了點邊兒的熊十力、錢基博、楊樹達、吳宓這些老先生們也捎帶貶損了一番。他們的污點是對社會主義、對毛澤東多少流露過認可的表示,于是,在獨立不遷的知識分子眼中,身價就降低了。
這些老先生都有“炫惑”,都不完美,那么,獨立不遷的完美典范是誰呢?是胡適!作者在文末引述胡適的話:“我寧可保持我無力的思想,決不肯換取任何有力而不思想的宗教。”多么豪邁的話語啊!對胡適如何全面評價,那是另一個問題。就被引用的這一番表白而言,人們至少可以提出這樣的質疑:你要保持的思想是從哪里來的呀?是從娘胎里帶來的嗎?(此問并非只對胡適)你滿肚子的學問和治學方法可以來自儒家、釋家,可以來自杜威主義、實驗主義或別的什么時髦主義垃圾主義而絲毫無損于人格的高尚,為什么別人吸收一點馬克思主義就降低人格了呢?你既然獨立不遷,清高自許,為什么一九四八年十二月十七日竟然要“淚珠盈眶”(這不是別人臆測,而是司徒大使四天之后致馬歇爾國務卿的信中如實稟報的)地請教司徒雷登:自己還能為“蔣總統”做些什么?清高云云,如此而已!“以馬解孔”不光彩,以胡貶梁、貶熊、貶錢、貶楊、貶吳、貶許許多多風骨與他不同的人難道就特別光彩?
知識分子廣采博納,勇于探索,尊重科學,拒絕迷信,不向權勢低頭,這種獨立不遷的精神是可貴的。但是,如果把獨立不遷的標準鎖定為疏離和拒絕“官方話語”,那就荒唐可笑了。今天的所謂“官方話語”,其中固然有僵硬的、刻板的、千篇一律的官腔官調,但也包含許多對中國人民歷盡艱辛創造歷史開辟未來的正確認識和客觀表述,內容是極其豐富的。不加分析地一味拒絕,無論本意如何,其結果只能是作繭自縛,用自己構筑的話語壁壘封閉自己。
這明明是一個思想陷阱,為什么有些人卻趨之若鶩呢?因為鉆進這個壁壘可以極大地滿足自我膨脹的心理需求。你看,不用花什么氣力,只要打出“官方話語”這張牌,那些老先生們就該自慚形穢了,自己的品位豈不立即就高于他們了嗎?更無論學界政界和各行各業許許多多“趨時隨俗”的時人和前人了。輕而易舉地就獲得了超越這一切的自我感覺,真是美妙極了。
其實,這種話語壁壘不僅是對自己眼界的蒙蔽,而且也是對知識分子人格品位的自貶。在這種孤芳自賞目空一切的狹小壁壘中,骨頭缺鈣的胡適、周作人、張愛玲們居然高尚起來了,而冒著殺頭坐牢的風險奮不顧身地奔赴延安、奔赴救亡前線的知識分子反而被目為失去清高、辱沒獨立人格的庸眾。是非美丑人格高低顛倒到如此地步還傲然自得,實在是可憐又可悲!
梁漱溟能夠“以馬解孔”,至少是讀過馬克思主義的,而現在那些閉著眼睛拒馬非馬的先生們懂得馬克思嗎?馬克思的廣博學識我們難以窮盡,但至少應該明白,就知識分子的獨立人格而言,世上能出其右者能有幾人?馬克思在世的時候,他的學說從未成為“官方話語”、“主流話語”。他的一生是頂著政治迫害和生計窘困的巨大壓力堅持獨立探索的。任何困難和危險都未能動搖他“為人類工作”的意志。“凡是人類社會所創造的一切,他都用批判的態度加以審查,任何一點也沒有忽略過去。凡是人類思想所建樹的一切,他都重新探討過,批判過,在工人運動中檢驗過,于是就得出了那些被資產階級狹隘性所限制或被資產階級偏見束縛住的人所不能得出的結論。”(《列寧選集》第四卷347頁)但是馬克思并不認為自己的學說是萬古不變的教條。后繼者應當做的不是照搬他的每一個具體結論,而是學習他矢志不移為人類解放而奮斗的堅定信念和廣泛吸納不斷充實創新的科學精神。毛澤東說過,把馬克思列寧主義當宗教教條看待是“幼稚者的蒙昧”。延安整風就是要破除這種蒙昧,發揚馬克思主義的科學精神。正是靠這種精神,中國人民站起來了。在“文革”后的新時期,領導撥亂反正開拓創新的勇士們(其中不少是知識分子)就是受過這種精神熏陶的。這種精神,正是“官方話語”的精華。每個中國人都在沐浴著它的光澤。誰想拒絕,除非像鴕鳥一樣把頭埋在沙土里。
當然,“官方話語”也不是沒有陰影的。執政之后,毛澤東逐漸背離了他自己首倡和力行的科學態度,越來越傾向于憑借政治壓力貫徹思想領導和解決認識分歧,而結果卻是適得其反。因為思想理論上的是非曲直不是可以輕易裁定的,有些被視為錯誤的東西也許正是真知灼見,而有些號稱最最革命的東西反而倒是反馬克思主義的謬種。政治壓力解決不了思想認識問題,發展不了馬克思主義,反而只能引起逆反心理,導致對所謂“官方話語”的疏離。國內外的許多沉痛教訓告訴我們,對馬克思主義損害最大的不是反對者的攻擊和壓迫,而是打著馬克思主義旗號依仗政治權力把它教條化、宗教化的惡劣行徑。這是非常值得深思的。就這一點看,《梁漱溟的勇氣》一文對我們并非沒有教益。
要鞏固馬克思主義的領導地位,用不著小心翼翼地去充當裁判員和守門員,也無須憂心忡忡地在加緊控制和放寬政策之間左右搖擺。應當做的事情是努力營造一種充滿民主精神和科學態度的文化氛圍,使馬克思主義可以在自由競爭中充分發揮創造活力,不斷煥發新的生機,以抓住事物根本的理論徹底性說服和吸引越來越多的人。只有這樣的科學理論才是真正不可戰勝的,無論什么話語壁壘都不可能擋住真理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