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伯慶
南懷瑾先生曾說,提起筆來面對稿紙,一想到“我現在要寫文章了”,就寫不好文章了。寫文章沒有什么道理訣竅,如南先生說的:想到“我開始放屁了”,有什么放什么,就輕松多了。不僅南先生自己輕松,對讀者來講,這樣隨心的“屁”比那做“秀”的“文”要受用得多。
其實,寫文章能放人屁還算不錯的。紀曉嵐深有同感。老紀大你我幾歲,是清乾隆時學者。盛世出鴻儒,老紀進退百家,鉤深摘隱,堪稱學文淵博。被委以“四庫全書”的總纂官,他胸羅星宿,筆補造化,做成了這一鴻文巨制。老紀認為:前人的文章把所有的道理都講透了,他再寫什么狗屁道德文章也難及先賢。所以,這位飽讀博學之人一生就寫了一小本《閱微草堂筆記》,收集的是道聽途說的鬼怪故事。他也開門授業,給分甚嚴。一次,他在學生的文章上批了個“放狗屁”。學生不服氣找到他說,老師,我辛辛苦苦寫的文章怎么就成了“放狗屁”呢?
老紀回答說:“放狗屁”還不是太差的,再差就叫“狗放屁”,最差的就叫“放屁狗”。老紀這話也許是學高士奇。康熙寵臣高士奇說,文人分成了三等:“放狗屁”是人放狗屁偶爾一為;“狗放屁”是只放狗屁偶爾一為;“放屁狗”是只放狗屁勤奮有加。
我贊同王小波的一句話:“文章要先好看,然后才是提升自己和別人。”文章是寫給別人看的,不好的文章是沒有人想看的文章。這個“不好”不是組織上常說的思想不健康,所以你老兄不要拿品味格調、曲高和寡來說工農兵們有眼無珠。
常讓我感到驚奇的是國內報紙(含海外版)上的一些文章,作者真能在瑣碎的生活中,或在遠離組織的海外掙扎中,唱出一曲曲“胸懷祖國,放眼世界”的頌歌來。這大概得歸功于我們的中小學作文教育。
北大中文系的一位研究生形容說,每年北大開學新生代表發言,一律是怯生生地上來,細聲細氣地念稿,稿子充滿做作的豪邁之情,大話連篇。我想,不怪北大,全國如此。沒有這裝腔做勢的套路,你就過不了中小學老師的尺子,怎么好晉身為高校精英呢?
有個故事。一九九八年高考語文北京考區閱卷時,有一道題可能是談“珍惜時間”。一份考卷上寫道:“時間是好比我們手中的沙子,從我們手中漏去,從此不再回歸;時間就像一列列車,載著我們經過無數人生小站,最后抵達死亡!”閱卷老師給了零分,評語是“人生觀灰暗者”。另外一篇考卷寫道:“時間如同航船,載我們去勝利的地方!”閱卷老師給了滿分。難怪有些才俊行文時天馬行空,套話連篇。據王蒙先生說,他做過幾次他孫子的語文試題,不上路,得六十分都難。
我喜歡有生命力的文章。太太偶爾在中文學校代課,我就有機會看到小鬼子們的作文。文章生動活潑,常常讓我想多看一遍。讓我不加修改地在這里引出一個十一歲小孩寫的文章,題目是“圣誕禮物”。讀完后你也許會同意我的看法:比上述的新生發言或報紙上的文章受用多了。
圣誕節的夜晚,我們從一個朋友家回來,我聽到電話上有人留言,是我朋友浩浩打來的,他說他送給我一個圣誕禮物,放在門邊。
我馬上跑到外邊,發現一個長長的禮物。我很想打開看它是什么。我媽讓我等到圣誕節早上和我弟弟一起開,好錄像。
我睡在床上想,早上怎樣才能吵醒媽媽呢?我忽然想到拉廁所的水,對。但又一想,讓弟弟拉,媽媽就不懷疑我。 圣誕節的早上,我把弟弟叫醒,讓他去拉廁所的水,把媽媽吵醒了。我們就到樓下去開禮物。浩浩給我的是一個叫壟斷的游戲。我很喜歡。
我欣賞這篇文章是因為它沒有假話,講的就是我身邊看得見的淘氣小孩,文章邏輯清楚,能讓我不知不覺地從頭讀到尾。這位還是美國出生、中文為第二語言的小鬼子。如果這篇文章讓國內的閱卷老師一批改,可能就是“思想不健康”,不及格。當然更不會被報紙的“宣傳陣地”們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