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東/文 ●趙 磊/圖
故事發(fā)生在1944年秋天,盟軍已成功地完成了諾曼底登陸,沖出科坦登半島,橫掃法國,壓向德國邊境。
這天,在德國境內(nèi)偏僻的維爾芬小鎮(zhèn)上,空襲已不那么頻繁,廢墟中已不再冒出黑煙,街道上顯得異常清冷。突然,一輛軍用摩托車風(fēng)馳電掣般駛來,轟鳴著穿過街道,徑直沖到一座小屋前,嘎然停下。一位身穿破舊磨損的花呢套服、身板兒筆直的老人迎出門來,接過通信員遞來的一個信封,并簽了回執(zhí),摩托車隨即又轟鳴著回頭開走了。
老人回到屋內(nèi),拆開信封,在昏暗的光線下看了一遍信的內(nèi)容,就默默地遞給了守在他身邊滿面焦慮的妻子。妻子接過信,很快看了一遍。原來這是一張由德國元首希特勒親自簽發(fā)的電傳打字令,任命她的丈夫德克斯特將軍為蒙特阿弗里爾要塞指揮官,并限時到達防地。德克斯特看了看手表,對妻子聳聳肩:“我們還可以有10分鐘團聚,去散散步吧牎
這位年已62歲的老將軍在軍事學(xué)院作過教官,戰(zhàn)爭開始時曾任第九十一步兵團上校團長,后來又晉升為少將。與許多德國將領(lǐng)不同的是,他非常愛護自己的士兵。他和他的部下經(jīng)歷了多次噩夢般的戰(zhàn)役,他的戰(zhàn)斗精神使整個軍團始終團結(jié)一致,從而得到許多年輕軍官和士兵的敬佩和愛戴。但是,在去年夏天的哈爾科夫戰(zhàn)役中,他率領(lǐng)剩下的士兵突破重圍后,卻被希特勒元首粗暴地撤了職。他帶著屈辱回到鄉(xiāng)下這個小鎮(zhèn)上,他的三個兒子都相繼在戰(zhàn)場上陣亡了,只有他的夫人阿勞埃絲與他相依為命。40年的婚姻使他們相互理解,他甚至可以與妻子討論一切軍事問題。
老將軍和妻子漫步在破爛不堪的街道上,一邊警惕地注視著四周,一邊輕聲地交談著。老將軍以他多年軍事生涯的直覺判斷,向妻子講述了一個嚴(yán)酷的現(xiàn)實:那個位于比利時邊境,靠近英吉利海峽的所謂的蒙特阿弗里爾,實際上根本不可能是什么要塞,只不過是元首在地圖上隨便畫出的一片地方罷了。面對盟軍的強大攻勢,這個所謂的“要塞”只能起到遲滯盟軍的攻勢,消耗盟軍部分有生力量的作用。而“要塞”指揮官與他的全體士兵只能與“要塞”共存亡。士兵也不能容忍自己的生命被無謂地拋棄,一旦他們知道自己將毫無意義地死去,任何“要塞”都是守不住的。
“那么你呢?zé)茄b的,你怎么辦煛逼拮庸厙械匚收煞頡@轄軍臉上帶著空虛和絕望,聲調(diào)陰郁沉重地說:“作為軍人,我必須服從命令。”
是的,即使不考慮軍人的職責(zé),一個軍官若敢于違抗元首的命令,便只有死路一條。老將軍目光直視,不敢看妻子的眼睛:“阿勞埃絲,你聽說過人質(zhì)法嗎煛薄暗比唬親愛的。”“知道它的內(nèi)容嗎煛薄笆塹摹!
在德國,幾乎沒有人不知道這條法律:軍人的家庭成員要對其行為負(fù)責(zé),如果他開小差或者叛逃,甚至在履行職責(zé)時畏縮不前,他的雙親、妻子、姐妹和孩子都會被處死。將軍依然雙目平視,聲調(diào)低沉地對妻子說:“你現(xiàn)在是惟一的人質(zhì)了。”“我知道。”妻子平靜地說。
短短的10分鐘匆匆過去了,接將軍的軍車已來到小屋門前。將軍吻別了妻子,跨上了軍車,來到了所謂的蒙特阿弗里爾要塞。實際上這里僅是緊靠運河的一片平原。他不愧為一個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將領(lǐng),如果換上別的指揮官,這所謂的“要塞”也許第三天就失守了,可他率領(lǐng)他的士兵在四周被包圍中頑強堅持了17天。
這天,大雨滂沱,盟軍發(fā)動了第三次進攻,成功地突破了外圍防線。德克斯特將部隊重新整編,動用了最后一支預(yù)備隊,并發(fā)動了一次反擊。如果這次反擊成功,他可以贏得一天、甚至兩天時間。但是,一顆炮彈飛來,炸死了他的參謀長和副官,也使他的小腿受了傷。當(dāng)他在爆炸的巨響過后重新站穩(wěn)時,反攻已經(jīng)失利了,只剩下雜亂無章的槍炮聲,遍地的泥濘中躺滿了無援的傷兵,而盟軍的高音喇叭聲回響在他的整個陣地,勸說德軍放棄無效的抵抗,向盟軍投降。德克斯特默默地聽著,通常,收聽盟軍廣播像保留盟軍傳單一樣會被處決,但在這時,這刑罰很難執(zhí)行,整個防區(qū)已處在盟軍的觀測之下,沒有一個地段能逃過他們的掃射。他們的人數(shù)4倍于德軍,裝備精良,空軍更具有百倍的優(yōu)勢,而他卻連預(yù)備隊也沒有了,甚至連炊事兵都上了第一線。
將軍疲憊地回到設(shè)在一座教堂地下室里的總指揮部,教堂本身已成為一堆廢墟,只剩下了一堵墻。黨衛(wèi)軍隊長弗雷看到德克斯特,就以他那特有的尖細(xì)聲音向?qū)④娬f:“祝賀您,將軍牎
德克斯特驚訝地望著這位希特勒專門派來監(jiān)督他的黨衛(wèi)軍隊長,想不起有什么值得祝賀的。弗雷轉(zhuǎn)身拿過一個小盒子,將里面的東西以一種夸張的姿勢遞給將軍。這是一塊閃光的金屬,將軍拿到手中卻感到?jīng)霰摹8ダ谉崆檠笠绲卣f:“這是鐵十字騎士勛章,能把它交給您真是萬分榮幸,沒有人比您更配得到它。”“這是怎么送來的煛薄胺苫,您沒有看見飛過頭頂?shù)娘w機嗎熃裉煸縞希它投下了一個包裹。”德克斯特的確沒有注意這要塞被圍以來第一架飛來的德國飛機。他心中一動,機敏地問道:“包裹里還有別的東西嗎煛薄盎褂械澄讕司令給我個人的命令和少量信件,我還沒有決定是否送出去。作為政治教官,我必須考慮……”“有我的信件嗎煛薄壩心的一封信。”
弗雷拿出一封信,毫無顧忌地拆開封口。將軍知道這一定是妻子阿勞埃絲的信件,就一把從弗雷手中抓了過去。作為政治教官,弗雷有權(quán)利要求將軍交出這封信,但他也知道,在一個如此孤零零的“要塞”里,他享有的權(quán)利實際上也是有限度的,將軍無論如何不會把妻子的信給他看。
將軍站在那兒,握著這封信,有一種不可遏制的欲望想馬上打開信來看,但又不愿當(dāng)著弗雷的面來讀它。他想在有片刻獨處的時候再來享受它,而在此之前,他必須先履行自己的職責(zé),于是扭頭問副參謀長布舍:“有沒有前線情況報告煛
布舍詳細(xì)地向?qū)④妶蟾媪烁鞣矫娴那闆r:因為缺乏藥品和血漿,醫(yī)務(wù)人員對傷員已無能為力;每門炮僅剩下10發(fā)炮彈,而且大部分炮還不能用;各前線陣地都要求增兵,而指揮部已無兵可派。正在這時,前線又打來電話,說他們聽到了盟軍裝甲部隊開來的聲音。如果盟軍再次動用坦克,“要塞”的防線便會像紙扎的一樣不堪一擊。將軍知道,他和他的1萬多士兵的最后時刻就要來了,他那原本挺直的身板兒一下子衰老了許多。正在這時,弗雷那尖利的聲音又刺耳地響起:“尊夫人一切都好吧熚蟻M她一切平安。”
毫無疑問,弗雷在威脅將軍——必須將這1萬多士兵做希特勒的殉葬品,拋尸在這里。將軍真恨不得拔槍打死這瘋子,可他不由得想起自己心愛的妻子,一旦消息傳到柏林,酷刑室、鐵鉗、還有……將軍感到自己的神經(jīng)已處在崩潰的邊緣。他想怒罵,想咆哮,但他極力抑制住自己。突然,一個決定明晰地形成了。正像他過去果斷地指揮各次戰(zhàn)斗那樣,他似乎找到了惟一的出路——自殺。盡管這決定對于1萬多士兵絲毫無補,弗雷將會接替自己的職務(wù),將他們更快地推向死亡,但他已看不到了,而這血的代價也許能平息黨衛(wèi)軍軍官們的狂怒,說不定還能使妻子免遭于難。他主意已定,就平靜地說:“我要去休息一刻鐘。”
弗雷和布舍仿佛都意識到了德克斯特的決定,他們點了點頭,目送這位老將軍緩緩地走進地下室。將軍點燃了床頭架上的蠟燭,把手中拿著的信放在胸前,他當(dāng)然應(yīng)該先讀妻子的信。他要看兩遍,讀完第二遍后他就會很快拔出槍來。他打開了信,那熟悉的字體展現(xiàn)在他的眼前:
這封信帶去了你心愛的妻子所有真摯的祝福。我們結(jié)婚多年,不管你在哪兒,不管發(fā)生了什么事,你知道我最深的祝福和愛一直伴隨著你。可是,親愛的,恐怕這封信只會增添你的痛苦。我要告訴你一個壞消息。當(dāng)我們最后在一起時我沒說,因為那時你的煩惱太多了,我不想再加重你的負(fù)擔(dān)。我一直保守著這個秘密,但現(xiàn)在我必須告訴你了。
親愛的,當(dāng)你接到這封信時,我已不在人世了。我得了癌癥,這是醫(yī)生告訴我的。其實這之前我就知道了,是我逼他說出來的。在此之前還沒有太劇烈的疼痛,但是現(xiàn)在我已無力堅持下去了。醫(yī)生一直給我吃安眠藥,使我睡著后疼痛能減輕一些,而我把它們都攢了起來。今晚寄了這封信后,我要把它們?nèi)滔氯ァN乙呀?jīng)作好了一切準(zhǔn)備,我知道我就要離開人世了,所以親愛的,我不得不向你告別了……再見犌裝的,再見
永遠(yuǎn)屬于你的阿勞埃絲
這封信將軍連看了兩遍。他惟一的親人——親愛的妻子已經(jīng)死了,她已不在黨衛(wèi)軍的控制之下了,她不會再有不幸和憂愁了,自己還有什么依戀呢?zé)又o撬伸手去拔槍,也許是冰冷的槍讓他回到了現(xiàn)實,他突然想起他還有一個職責(zé),一個現(xiàn)在能履行的職責(zé)。他跳下床,舉槍沖出地下室,槍口對準(zhǔn)弗雷,厲聲喝道:“不許動牪蝗晃乙開槍了牎苯幼牛將軍命令布舍:“馬上接通前線的電話。”“你要投降牎備ダ諄指戳慫那刺耳的聲音。“是的。”將軍平靜地說,“為了德國的未來,我要挽救這1萬多名士兵的生命。”“你要想想你的妻子。”“我的妻子已經(jīng)死了。”“可還有我的妻子,我的孩子——”弗雷尖叫著,伸手去拔槍。將軍射出兩顆子彈,弗雷砰然倒地,一命嗚呼。
當(dāng)天晚上,英國廣播公司用五種語言播送了蒙特阿弗里爾要塞投降的消息。而在遙遠(yuǎn)的柏林地下總司令部內(nèi),一個獨裁者語無倫次,瘋了一樣地狂罵不歇,因為這1萬余名他希望死去的士兵依然活著。
那天晚上,四個男人敲響了維爾芬大街那所小房子的門,一位充滿尊嚴(yán)的老婦人打開門,平靜地說:“我正在等你們。”她迅速穿戴好了,和他們走向等在外面的汽車。她仍然活著,而且絲毫沒有癌癥的跡象。
選自《故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