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46年前,傅聰在國際蕭邦鋼琴比賽中獲得第三名和“瑪祖卡特別獎”,是第一位在國際上獲得西洋音樂演奏獎的中國人,曾轟動一時。如今回想起來,傅聰仍覺得自己能夠得獎是幸運的。
他相信,比賽或多或少要和運氣扯上點關系,因此不能把它看成是一個衡量藝術成就的標準,事實也證明,很多在比賽中名落孫山的人后來反而成為了不起的音樂家。
傅聰認為,音樂是很嚴肅、高深的學問,不適宜比賽,盡管它提供一個出臺和成名的機會,但其目的跟音樂藝術的本質并不一致。
“現在的比賽太多了,每一年有幾千個國際性比賽,到處都是第一名。當然比賽逼著你準備一套能夠拿得出去的曲目,對年輕人來說還是很有用的,但在整個音樂生涯中,不要把它的分量看得太重。
“我做過很多比賽的評委,看到很多所謂的‘專業’選手,他們到處去比賽,而且有專門一套為應付比賽的彈法。這是很危險的,也很不健康,絕對不值得鼓勵。”
談到李云迪的獲獎,他說:“我沒聽過他的演奏,也不在這個比賽的評委里面,很難去說這個事情。當然我很高興中國人拿第一名,希望他再接再厲,以后真正成為一個演奏家。音樂是長期的考驗,比賽不過是個開頭而已。但這次派去的中國代表團整體水平給人留下深刻印象,波蘭人聽了第一輪的比賽后覺得很興奮,因為中國人的表現都很好,這點我認為更具意義。”
傅聰1934年3月10日生于上海,今年已67歲。6年前,他到新、港、臺巡回演出時,曾說過孔子所謂“四十而不惑”,但他覺得自己是“六十而不惑”,到了60歲才懂得了音樂。
最近,他改了口風。
“我60歲時是那么說,但現在我快望七了,還是覺得沒有做到不惑。有時候以為自己做到了,可是發現不過是幻覺而已。只能說我稍微懂得多一點,可是離完美還差得遠。
“完美是一輩子追求不完,也是永遠達不到的。音樂是眾藝術里頭最無止境的,永遠有新的東西出來,所以我最反對評論家說什么‘絕對的演奏’。音樂不存在絕對,你可以說在那次你聽的時候覺得十全十美,可是一定還有新的東西可以發現。作曲家本都不知道他的作品有多少可能性。越是偉大的作曲家越有機會出現新東西。”
作為中國著名的鋼琴家,傅聰一生充滿傳奇色彩,加上他從小在父親傅雷——著名翻譯家、美學家——的培養下,對詩歌、小說、戲劇及一切美的事物都有強烈的感受,形成了他在藝術上的獨特性。
有人說,這種獨特性是從中國藝術傳統里脫胎而來的,有著中國古代美學和哲學觀點。傅聰自己也說過:“中國文化就像高山大海那么深厚,給了我很多養料,給了我一種想像力,或是一種境界。”
因此傅聰的蕭邦總是和別人不一樣,包括他的莫扎特、德彪西也都如此。“我很難具體去說有什么不一樣,但很多西方評論家都說我很Chinese、很特別,像是有自己的話要說,但這不是嘩眾取寵或聳人聽聞的東西。在我的精神境界里有另外一個文化的根,從我的眼睛看西方音樂,必然有許多不同角度,但這不是故意加入的,而是無形中存在的。我的演奏因此和一般人不一樣,但我絕對沒有故意去‘東方化’或‘中國化’。我覺得全世界的文化在最高處、最深處都是相通的,人類的理想應該是所有的文化都互相滋養和激勵。”
傅聰說,他很討厭感傷情調的東西,因為中國人的藝術里頭講究哀而不怨,樂而不淫,但這不光是東方的東西,西方的理想也并不是跟這個完全違背的,只不過東方特別強調而已。“比如我將在音樂會上彈奏莫扎特的《回旋曲》,一般來講結束部分都會慢下來,因為這是很哀怨的作品,但我很反對。我認為絕對不能慢而且還要從頭到尾維持一樣的脈搏,這樣才有詩的境界。詩不是句號,不是總結,而是延續。這是一種哲學、美學上的東,是我的一部分,無形中透過音樂表現出來。”
傅聰認為,現在的中國鋼琴家技術條件非常好,但音樂文化水平并不比他那個時代好,也許還要更差。他說,他那一代人對東西方文化,包括文學、哲學、美術都有接觸,但年輕一代對這些完全不感興趣,也太急功近利。
傅聰說:“也許現在的社會有太多的電視、電腦,人都變成機器的奴隸,不思考,也缺乏獨立思考的能力。這很糟糕,特別是作為藝術家。藝術家要走自己的路,不能人云亦云。但現在學音樂的人一天到晚聽CD,容易有先入為主的觀念,或者因為模仿而忘了追求音樂無窮的含義,演奏也就失去了最重要的氣質與個性。”
[摘自新加坡《聯合早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