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 深 等
重慶:第三次報告賈云竹(執筆)陳余富
我和人大另一位男生陳余富于2000年1月19日抵達山城重慶,開始了此次尋訪。
譚老師告訴我們,到重慶,先去電機廠尋找兩個不知姓的叫秀明、秀琴的打工妹的哥哥,通過他可知道他妹妹們的下落。上次劉成付也曾找過她們,可是誤認為她們中的一位叫楊勤英,無果而回。這次我們依據的唯一線索是,她們的哥哥在1993年7月大學畢業分配到了重慶某個電機廠。但是事隔七年,在這樣一個年輕人頻頻跳槽的時代,也許他已早不知去向了。抱著一線希望,我們來到了重慶一個電機廠,在人事處,我們查看了1993年該廠接收畢業生的記錄,上面有兩位從某大學分配來的大學生,一位姓陶,一位姓劉。經過深入了解,當年常給秀明和秀琴寫信的大哥,很可能就是已經離開了該廠的陶旭。我們只能到×縣再去核實了。離開電機廠時,我心中暗自祈禱,希望陶旭沒有再調到其他地方。
還算幸運,幾經周折我們找到了陶旭家里的電話,并證實他正是我們要找的秀明和秀琴的哥哥。
陶旭告訴我們:他1993年7月大學畢業,11月致麗玩具廠發生火災。當時兩個妹妹秀明和秀琴都在該廠打工,在那場火災中二妹秀明不幸身亡,三妹秀琴受了輕傷。事后,陶母因受不了打擊身體幾乎全垮了,父親身體也不是很好。陶旭為照料父母從重慶調回了家鄉,并把父母接到縣城里來住了~段時間,由于他們也不太習慣城里的生活,后來又回鄉下去了。但是在鄉下,他們也沒再種田耕地了。三妹秀琴事后也回到了×縣,沒有再外出打工。她先在街上做點小生意,但生意不景氣,做不下去,后來又搞了一段時間的理發。她丈夫原來是輪船公司的一名職員,公司精簡人員時被裁下了崗,也找不到別的事做,就一直閑在家里。這一段時間由于生小孩夫妻倆~起回了鄉下老家。
[故事在這里沒有展開。也許我在寫《打工妹的內部話題》那篇文章時,讀到陶旭給兩個妹妹的十封左右的信,時間跨度為一年,從1992年5月1日一1993年6月29日。當時根據信推測,她們是四川人,家里五口人(一個姐姐出嫁了),父母五十幾歲,在家種五個人的田,還養豬羊,二老都不識字。可以想象家里出了一個大學生是多么大的一件事!哥哥1989年到甘肅上大學,最初由家里務農的收入支付他的學費和生活開支,可能在后兩年(1991年?)兩姐妹外出打工,“為父母分擔憂愁、責任”。她們大概每月每人寄150元,一半寄給哥哥,一半寄給父母。哥哥也體諒妹妹錢來得不容易,寫信說,一個月不用寄150元,自己的生活費有100元就夠了,只是在實習的一個月需要300元。最后一封信(1993年6月29日)哥哥說他已分配在重慶,“從現在開始起,你們就不要給我匯款了,我已經有了工作,能掙錢養活自己了。”話語中充滿著自豪。對兩個妹妹的支持做哥哥的也感激有加,“你們無私地奉獻出自己的青春”,“作為當哥的我,又怎么能忘掉這一切呢?又怎么會忘記這一切呢?”兩位無私奉獻的姐妹,后來都進了致麗玩具廠,就在她們的汗水終于得到回報——哥哥分配了工作后僅僅4個月,那場無情的大火結束了她們的打工生涯。今天,終于知道了這對可敬的姐妹的結局,而且證實了劉成付尋訪時吳小蓮所說“親眼看見”大火中“口吐鮮血而亡”的陶秀明正是那位姐姐。——譚深插
墊江位于重慶直轄市的中部地帶,也是一個丘陵低山為主的地方。這些天因為下了雨雪,地面很滑,車在彎彎曲曲的山路上開得很慢,一路上我們還看到有兩輛車滑出了馬路翻進了路邊的水田,司機開得更加小心謹慎了。直到下午2:00左右我們才到達墊江縣城。我們要找的一個叫“林秀清”的打工妹家住在墊江縣最西邊H鄉,匆匆吃了點東西,我們便又坐上從墊江縣城開往H鄉的中巴。在收集到的打工妹信中,有一二十封信是寫給“秀清”的,從信封上可以知道,秀清全名叫“林秀清”。這些你來我往的信,隱隱約約向我們展示了一個打工妹的關系網,是由同學、朋友和親戚組成。這是一個大的網絡,其中又有一個更親密的小網絡,就是同學的網絡,這個網絡五六個人左右,她們之間以姐妹相稱。這個網絡涉及的人有:秀清、雅美、剛風、小玲、秀清的姐姐玉秀、堂妹小迎、江芬等,還有她們的男性親戚和男朋友。她們往來的主要內容一是相互介紹工作,再就是傾訴和心理安慰。從信件中不時看到打工妹之間的義助之舉和真誠的關心理解,正是這樣的親密的網絡,支撐著年輕的漂泊者去忍受孤獨和勞累。我非常急切地想知道的是,秀清在那場大火中怎么樣了?從她保存著那么多信可見她對朋友情誼的珍視。可是,她為什么最終會拋下這些信?——譚深插。
在中巴上正好有一對中年夫婦家住H鄉,在他們的指引下我們比較順利地找到了林秀清的父母家。林秀清在火災發生時正好不在致麗玩具廠,得以保全性命,現在仍在外打工,今年春節也不回家過年。林家只有年近七十的父母和幾個年幼的孫子女,其他年輕人全都出去打工了。家人介紹說,秀清的姐姐林玉秀和兩個小姑當時都在致麗玩具廠。林玉秀在火災中受了傷,其中一個小姑江芬,則死于那場大火。她現住在忠縣G鎮。林玉秀的堂妹林小迎,當時也在致麗玩具廠打工,她現就嫁到H街上。
在林家老小的一路帶領下,我們在H鎮街上見到了已經為人妻母的林小迎。很漂亮的一個川妹子。據她講,當時在致麗玩具廠打工的H籍女工一共有四位:H3隊的厲雅美、4隊的譚素容,這兩人死于火災;林玉秀受了傷;而她自己算是最幸運的,沒有受傷。她當時在二樓,負責做樣板。逃出來的時候,她被人推倒在地上但后又幸運地被人從人堆里拽了起來,保住了性命。因為沒受傷,事后她還在醫院里幫著護理那些傷勢較重的姐妹。
談起這些的時候她一直微笑著,就像說平素不小心摔倒了被人扶起一樣平常。對于當時的情形,不知是不愿再憶起還是真的已淡忘,當我們問及她當時的一些細節時,她笑著搖搖頭說已經記不清了。她只是一個勁地告訴我們她沒受傷,也沒有什么賠償,所以也沒什么好說的。當時與她一起做樣板的有五個人,有一位是河南的,兩位是忠縣的,其中一個叫張淑芬,但具體的地址和后來的情況她就都不清楚了。
H鄉死去的一個打工妹厲雅美的哥哥現在與人合伙在H街上開辦了一個家具店,當天他正好在鋪面上干活,林小迎把我們帶到了他的店鋪上。厲雅美的哥哥厲群中三十出頭,我們見到他時,他正忙著給新做的椅子噴漆。當我們向他說明來意后,他的臉上掠過一絲詫異但更多的是難以掩飾的傷痛。雖然事情已過了七年,他還能清楚地記起剛得知噩耗時的點點細節,仿佛一切都才發生一樣。為了不妨礙他干活,我們與他約定等他收工后同他一道回家聊聊。
厲群中收工時天已經快黑了,我帶上行李,決定當晚就在他家借宿一夜。上路前我們在H街上買了些糖果糕點,作為給他們家人的禮物。
厲家住在山上,從街上到他家有二十分鐘
的路程。我們到這兒的前一天晚上山里剛下過雪,天氣很冷。在厲家的堂屋里我們一人烤著一個小火兜,與雅美的家人一起點點滴滴地追憶起這個年輕的女孩。
剛一提到雅美,厲母的淚水就開始滾落。雅美外出時年齡很小,死的時候二十歲不到。我們看到了厲母房間里擺放的雅美生前的幾張相片,長得高高的,五官長得很勻稱秀氣,水靈靈的。雅美在外打工多年仍保留著在家時的質樸和純厚,每次回到家都很勤快,幫著家里做家務干農活。火災前一個月,雅美回了一趟家,就在雅美最后要走的那天上午,她還與媽媽一起上山把柴收回家。談話間,他們找出了一塊邊上燒焦了的致麗玩具廠的廠牌。雅美進致麗玩具廠時年齡還不到十六歲,所以借用了“扈萍”的身份證進廠,因此在她的第一張用工證上,貼的是她本人的相片但名字卻是填的“扈萍”,編號是(28)226,職務:手縫;另一張用工證則是用了她自己的真名“厲群芳”,編號No.408,職務:手縫。問后方知,“厲群芳”才是雅美身份證上的名字,但平時大家都叫她厲雅美。后來聽說,大火中她們幾個姐妹手拉著手,結果同時遇難。
后事是由大哥群中和姑父一起去處理的。雅美的死亡撫恤金共2.5萬元,群中說,當時心情太沉痛,幾乎沒有什么心情去爭那點賠償了,再說,與妹妹的生命相比,即使賠兩百萬塊錢又算的了什么呢。
厲家共兄妹四人,厲群中老大,老二是個女兒,現與丈夫一起在上海一家工廠打工,由于婆家已無他人,小女兒就寄放在娘家;死去的雅美是老三,最小的兄弟前年剛結婚,現在農村做一些木工活。現在他們家的情況在農村還算是不錯的了。但在七年前雅美外出打工的時候,家里父母身體都不好,父親四十一歲便因患腦血栓導致偏癱而喪失了勞動力,長期臥床。姐姐出了嫁,弟弟還在讀書,家里就靠大哥大嫂支撐著,經濟的拮據是可想而知的。雅美打工的收入,幾乎全部寄回了家。厲雅美的意外死亡對這個家庭是一個很沉重的打擊。父母的病情都加重了,父親幾乎在悲痛中逝世,厲母在女兒死后有好幾年都是臥病在床,近兩年才又慢慢好轉,能夠幫著兒女帶帶小孩,做一些家務活了。
我完全沒有料到雅美竟出現在死難者的名單上。雅美這個名字我很熟,她是林秀清社會網的重要成員之一,在我看到的給秀清的一組信中,有相當一部分是雅美的親筆信。雅美在信中訴說了工作的辛苦,有一封1992年3月17日的信中說,“趕貨累死人”,“前些天每天晚上加班至兩三點,就是前天至昨天連續上班有二十七個小時之久”;但是更多的是雅美對朋友深摯的關念,她們有一位叫剛鳳的朋友和她的戀人想出來時,曾來信問雅美那里好不好進廠,雅美當時自己也想轉廠,說:“出門人憑運氣。”但剛鳳與男朋友分手后,雅美立即想辦法請她到自己所在地來,并給秀清寫信說“想起她也真夠可憐,以前和王聯余那么好,簡直形影不離,可如今只剩她孤零零的,再加上心靈的創痛,可以想象是多么的難受啊!我也想她來,我也有個伴,還可以安慰她。”當時可能有一位男孩子在追求雅美,但雅美已經有了自己的心上人,雅美說:“我給他回了一封信,叫他不要這樣想,我們永遠是普通的朋友。妹妹,也許你不知道吧,我現在已在和劉銀中通信了,所以,我不能欺騙他。我是真心地愛劉銀中的。”這樣的坦誠在農村姑娘中是不多見的。雅美的信能看出時間的最后一封是1992年4月12日,寫自龍崗的另一個鎮。這說明,雅美是在此后才進的致麗玩具廠。這樣一個善良懂事的好姑娘,她的殉難令人格外痛惜。——譚深插
訪問了另一位死者譚素容的家后,我們開始奔五十公里以外的豐都G鎮找林玉秀,為了趕時間我們只好打摩的。頂著刺骨的寒風跑了一個小時,趕到林家時卻見大門緊閉,一大家人都上街趕場去了。一個多小時后我們終于見到了林玉秀婆家的人,知道林玉秀與丈夫跑中巴車,要晚上8:00左右才回來,我們便和她的公公、婆婆和小姑江玲談起來。第二天,林玉秀夫婦也趕到我們的住地見到我們。(重慶的第二次追蹤報告中我們提到“江芬的嫂子不愿接受采訪”,如同江芬“沒有死,卻領了撫恤金”一樣,看來也是誤解。)
江家當時共有三個人同在致麗玩具廠:大媳婦林玉秀(受傷)、大女兒江芬(死亡,1972年出生)、小女兒江玲(未受傷)。江玲向我們介紹了當時她們妯娌三人在致麗玩具廠的基本情況:江芬是第一批進廠的工人,由于工作時間長,表現也好,升作大組長,在二樓上班,當時是負責產品質量的,她的工資在三人中是最高的。江玲和林玉秀是在1992年江芬回忠縣來招工時一塊去的。那時江玲不到十六歲,借別人的身份證進的廠。火災起時,江玲正在二樓負責換玩具的商標,突然發現煙從樓下冒上來,她急忙從窗口跳下來,所幸沒有受傷。她出來后立即就去找姐姐和嫂子,但一直沒有見到姐姐,后來是她給家里發的電報。嫂子林玉秀也從二樓跳了下來,但她被煙嗆了,跳下來時腳手都摔傷了。
江芬的父親在向我們談起去深圳處理女兒后事的事,非常激動。他們父子到深圳后一直未見到江芬的尸體,對于深圳方面的處理方案他們也有意見,結果在深圳與對方僵持不下,呆了半個多月,最后他們獲得了4萬元的賠償金,這就算是在那場大火中喪生的打工妹中獲賠最多的了。林玉秀當時傷未痊愈便隨公公和丈夫一起回家了。回家后很久仍吐黑痰,手腳不時地發抖。這場火災給她造成極大的驚嚇,她不敢再出去打工了。后來家里買了一輛中巴,她便與丈夫江海一起跑客運。至此,我認為的“林秀清的社會關系網”中在致麗玩具廠的成員基本上找到,并且理清了她們之間的關系。這是一個江、林兩家為主的親友網絡。第一個到致麗玩具廠的是當時只有十七歲的江芬。她后來帶了不少的親友進致麗廠,有直接的親友,比如妹妹江玲、嫂子林玉秀等,通過嫂子,又帶了林家姐妹,比如嫂子的妹妹林秀清、堂姐妹林小迎等,間接的,還有秀清介紹的朋友雅美等。從不同的渠道,我們多次聽到江芬的名字,我的印象是,這是一個能干且善良的女孩,和雅美一樣,她的死令人唏噓不已。——譚深插
緊接著,我們開始尋找那場火災的另一名幸存者——焦飛燕。這是譚老師她們2000年11月追蹤時多人提到的一位知情人,她現在在縣城的一個工廠工作。我們到時,她當時正在輪休。當我們在電話中向她說明來意,表示希望能與她面談時,焦飛燕回絕了,她只同意在電話上接受我們的采訪。焦飛燕簡單介紹了她在工廠的情況:當時她在三樓作電車工,火災中她腳踝處受了傷。離開深圳回家時廠家給了點營養補償費,便與廠家再無聯系。此外她向我們提供了幾個打工妹的名字:一個B鎮的凌花;另一個叫周蓮蘭的右手被鋸掉了,住在DA街上;還有一個就住在忠縣一個中學附近,她只知道那個女孩姓文,并且受傷很重,此外一無所知了。
這是我們遇到的第一位明確拒絕我們采訪的人,對此,我們沒有感到絲毫的不快。因為
多年來,她們得到的來自社會的關愛遠遠不及受到的傷害,她們憑什么相信我們這些陌生人呢?幾個月后,當意大利那個公司捐款的事情落實,有關方面根據我們提供的名單通知了焦飛燕辦理有關手續時,飛燕終于明白了我們的意圖。她非常感動,主動與我們聯系,對她最初的冷淡表示歉意,并積極配合我們的尋訪。在她的幫助下,又有三位當年受傷的女工找到我們。這是后話了。——譚深插
從地圖上我們發現忠縣I鎮與石柱縣的J區相距不遠,并且有直達J區的快艇,于是我們便決定先到J區。
快艇把我們放在J區,離我們要去的JA鄉還有二十五公里,我們好不容易出了高價才找了一輛摩托愿意送我們。重慶今年的冬天格外冷,二月雨雪又特多,我們的鞋上的泥幾乎就沒有干過。泥土路經過前幾天雨水的浸泡,黃泥飛濺,且走且滑,足足折騰了近兩個小時我們才到達JA鄉。
在楊家開的一家小店上我們見到了拄著雙拐的楊麗瓊,當時她和姐姐楊燕瓊都在致麗玩具廠打工,那時她進廠剛半年,還不到十六歲。在那場火災中姐妹倆都得以逃生。但不幸的是,楊麗瓊后來在廣州打工時又遭劫難,在一次車禍中她的腳致殘,當時的男朋友死于那場車禍。車禍后麗瓊回了家,嫁給了現在的丈夫,經營了一家小店來維持生計。楊燕瓊現在仍在外打工。姐妹倆的父親曾經寫信給姐姐燕瓊(妹妹麗瓊那時還未外出),帶著一個做父親的關愛、擔憂和自豪的復雜情感這樣說:“你與我在忠縣船碼頭分別,我邁著沉重的步伐,一步難往前一步,我看見船從忠縣離去,不尤(由)淚水直流,我恨我對子女沒有盡到責任,使你遠離懷抱,而且去干私人辦的廠(的)工作,是不是能進廠……。特別在我心目中想起我可愛女(兒)的途行上車下車,上船下船,購買車船票,車上船上的食宿安全。因我出過門也去一些較遠的地方,可以說走過中國半個,這次我的女兒一人外出到遠離家鄉萬里的廣東省,橫過四川、湖北、湖南,也可說是我們做父的驕傲,也是家鄉的自豪。但內心卻常念燕兒的心是無法安慰的。”這位慈父所擔憂的正是千千萬萬打工仔、打工妹們隨時可能不期而遇的問題。外出打工者是各種災難的最易受害者,他們的安全與健康至今沒有引起社會應有的關注。——譚深插
回到了幾區已經是晚上7點左右了。經過幾天馬不停蹄的尋訪,我們感到從未有過的疲憊和沉重。春節很快就要到了,分別了一個學期的親人都盼著我們回家團聚,我們也很想休整一下倦乏的身心。當夜我們便登上了從漢口開往重慶的客船,經過整整一天的航行,第二天傍晚回到了重慶。稍事休整,我們便返回了各自的家鄉,結束了這次歷時十天的尋訪。
補記:回到北京后,我收到了厲雅美的小弟寫給我的一封信,他告訴我他大哥的家具店生意不好已經關了,現在也到廣州打工去了。
河南:第一次追蹤報告
馬彥(執筆)李曉彤
2000年1月底,時近舊歷年關,我卻和華北水院的李曉彤踏上了奔赴豫東平原的旅途。這次出行,不是游山玩水的風光之旅,更不是探親訪友的節日行程,而是要去探訪七年前在一場大火中喪生的死難者家屬和這場大火中的生還者。根據已知線索,致麗廠的河南籍受害者主要分布在沈丘縣和方城縣,我們這次調查的首要目的地就是河南沈丘。
踏上南下的火車,我們的心情并不是很沉重,更多的是一種新鮮感,雖然我們知道前方要面對的是一大堆沉重的人和事。畢竟,在自己的切身體驗沒有和受害者站在一起的時候,那種切膚之痛我們是難以感受得到的。這些打工妹若活到今天,是和我們一樣的年齡,可七年前,當她們在那個廠子里受著地獄般的煉磨時,我們卻在大學校園里享受自己的花季,在明朗的教室里讀書,在林蔭道上牽著女朋友的手漫步,生死的問題是那么遙遠。可當我們尋訪結束,帶著一顆沉甸甸的心踏上歸途時,我們才明白,沒有誰和你距離很遠,只要你切入了他們的生活。
豫東農村的貧窮和我原來的想象大體吻合,從車窗里放眼望去,和幾十年前魯迅先生在《故鄉》中描寫的情形差不多,“遠近橫著幾個蕭索的荒莊”,而在落雪后的冬日里,這些蕭索的村莊愈顯蕭索。這種情形是完全可以想見的,若不是如此,這些打工妹們又何至于千里迢迢地趕到南方去謀一絲生計呢?
在沈丘縣城住下時,我和曉彤的心里一點兒底都沒有。偌大的沈丘縣,我們只有一條線索,那就是沈丘縣K鄉KA村的歐陽玉蘭,這種情況和兩眼一抹黑幾乎沒什么區別。如果這個歐陽玉蘭尋訪不到,就意味著我們必須在一個個與這件事毫無關系的人那里再去找蛛絲馬跡。當我們踩著初融的積雪找到KA村時,心里充滿了欣喜,以為一大堆受訪人就在眼前了。可事實卻證明我們過于樂觀了。KA村大得出奇,但這一開始并沒有影響我們的樂觀,因為此時已近年關,人們早過了農忙時節,村子里站滿了無所事事的村民。只要村子里出過在外地燒傷或燒死人這樣的大事,就算時間過去很久,也總會有人知道的。這個村子里的年輕人在外打工的有很多,而且有不少人在十幾年前就出去了。在一位熱心的大爺詢問和帶領下,我們很快找到了歐陽玉蘭的媽媽。然而此玉蘭卻非彼玉蘭也。這個玉蘭的媽媽不僅對什么致麗廠一無所知,她甚至壓根就沒有聽過什么火災的事。而后我們在村子里踩著泥濘盤桓了兩三個小時,問遍了能遇到的所有的人,也沒有再得到任何有關歐陽玉蘭的線索,雖然這些人給予了我們這兩個外鄉人以最熱情的解答,他們往往一見到有陌生人詢問什么便成堆地圍上來,七嘴八舌地插話。但這并非全無作用,依靠這些人提供的零星線索,我們奔向距離KA村有十幾里地的L鎮LA村。在下午終于見到了我們這次行程的第一個受訪人——祝老漢。
和KA村一樣,LA村眾人的熱情讓我們感動。其中一位五六十歲的大嬸自愿領我們去找。她先找到了這家的一個遠親后又聯系到村支部,村支部里的喇叭開始通知祝興明這位我們要找的人,聲音響徹全村。一會兒祝興明來了,是位六十出頭的老人,死者祝彥莉的父親。祝老漢已年過六十,女兒祝彥莉就是在那場火災中喪生的,當時還不到二十歲。女兒死后老夫婦處境悲慘,如今寄居在河邊的一條早已廢棄的破船上。舊事重提,老漢表現出了難以抑制的悲傷。祝彥莉在致麗廠出事前十個月才到這個廠工作,家里人對她在那兒的工作很放心,因為那個廠子老鄉多,彼此之間都有照應,他們說什么也不相信女兒會出事。因為他去認領尸體時,女兒除了右臂有燒傷外其它部位均完好,甚至衣服尚完全,他懷疑是煙氣窒息死或者事故處理時無人搶救致死。女兒的死給了老兩口沉重的打擊,祝彥莉的母親變得常常精神不大正常,這不但耗去了巨額的醫療費用,還大增了祝老漢生活中的負擔。當我們做采訪時,祝大娘時時想插兩句話,都被祝老漢駁回,因為他怕老伴言多必失。顯然他把我們當成了政府來人,講話時非常慎重,雖然我能聽出他對有關部門的不管不
問很不滿,但他總還不忘講幾旬政府的好話。我們聽著這些話心里總不免有一種酸楚的感覺,做中國百姓的長官實在是太容易了,這些個小人物,不管他們自己承受著多大的苦難,他們都不愿給政府添麻煩,寧可自己默默忍受,甚而不忘在適當的時候表示一下對政府的忠順。而讓我們感受最深的并不是祝老漢回憶起女兒時的悲傷,而是他目前窘困的生活狀態。畢竟,死者長已矣,無論是肉體、情感抑或心靈的創痛,總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減淡,只在你不經意觸碰它時才會再次感到一種刺痛,比如我們的這次訪問。但大多時候,人是總要面對生活的。喪女的隱痛、兒子的不孝、兒媳的冷眼、老伴時時發作的瘋病、寄居郊野陋船的凄涼,這些不堪無時不在壓迫著祝老漢的生活。另外還有最致命的貧困。女兒出事后政府和一些慈善機構所提供的兩萬多塊錢,要給兒子蓋房、娶親,要給老伴治病,要應付生活中的種種人和事,早已在這幾年中花光了,一個生活在閉塞村子里的老人,能有什么謀錢的出路?我們第二天去那艘破船上找他時,我們被那種環境刺痛著,這也是一個家呀!四壁漏風,里面空間狹小,絲毫沒有容身之地,老兩口在里面忙著為自己準備一頓簡陋的午飯。這艘船只怕連小雨也遮擋不了,而祝老漢就是在這里經受著生活的風風雨雨。這還只是家庭的不幸,至于面對社會時他所遭遇的難堪與艱辛,我們就不得而知了。
在L鎮尋訪了兩天,沒有找到其他致麗廠的人,我們就告別祝老漢前往已有了一些線索的M鎮。我們乘著擺渡的船離去時,祝老漢站在自己的船頭送別我們的身影令人感動。承受了那么重的打擊,還要負擔那么多的生活重擔,他的臉上早已刻滿了剛毅。面對我們這兩個來訪者,他有感激也有期待。可作為受人委托的尋訪者,我們能給他什么承諾呢?但愿我們給他送來的不是又一次的失望。
沈丘縣北部的M鎮是我們這次行動收獲最大的地方,雖然我們初到那里時并沒有一條真正確鑿的線索。初到M鎮,便遭遇到一場大雪,這兆豐年的瑞雪卻給我們的尋訪增加了許多不便。踩著咯咯吱吱的積雪,我們絲毫也沒有欣賞這北國風光的心情。幸而我們很快便找到了不少重要的人物。尹若華是我們這次活動所找到的最重要的人,我們后來所探訪的其他人的線索大都是她提供的。若華原是M鎮MA村的,現已嫁到M鎮MB莊的張莊,她當時在致麗廠三樓電車組工作,火災發生時,她和幾個工友跑到二樓,撬開釘著鐵條的窗子跳了下去,導致左腿骨折。在若華的指點下,我們尋訪到了附近不少若華的工友,如MC村的袁玉豐、MA村的連英茹、NA村的鄭雙梅、NB莊的葛紅梅等。這些火災的生還者,如今基本上都已嫁人成家,我們都是跑了兩個地方才找到的。
回憶起那場火災,這些姐妹一開始的共同反應就是不愿多說這件事,她們也沒想到七年過去了,會有人再提此事。自然,當年的一幕幕對這些死里逃生的姑娘來說永遠是歷歷在目的,她們只是不愿再提或者不知從何說起而已。在濃煙滾滾而又沒有出路到處都是鐵條緊鎖的情況下,姑娘們可能驚慌失措,可能后來會記不得當時的很多情形,但至少工友們的叫喊、驚恐的表情、落難時的互助都讓她們刻骨銘心。尹若華、鄭雙梅、MD莊的趙君,還有一些她們并不相熟的四川姐妹,在相互協助下從二樓窗戶跳下,雖然她們都受了傷,但至少保全了自己的生命。鄭雙梅當時摔得腰部折斷,經過多年才恢復得好一些,但只能正常行動,卻不能干重活,等于基本上喪失了勞動能力。她現在和一個退伍軍人結了婚,家住得離娘家很近,地也緊挨著,有不少田里的活都是娘家人幫著干的。雖然身體給生活造成了諸多不便,但雙梅的生活基本上比較幸福。
尋找連英茹頗花費了我們一番功夫。最后終于在她婆家姐那兒找到了她。英茹在致麗廠火災中被毒氣窒息,后來被搶救了過來。我們在采訪英茹時,周圍有一大堆小孩吵吵鬧鬧,英茹懷里還抱著一個。這些孩子,有她婆家姐的,有她自己的。這樣的生活并沒有改變英茹樂觀、熱情的天性,在我們激起了她的談話興趣之后,她開始跟我們侃侃而談,回憶起了一大堆原來的工友和當時的事,為我們的尋訪名單又增加了長長的一串,雖然由于時間緊促,有一些后來我們沒能訪問到,但這也為我們活動的后續工作也提供了不少便利。和她的姐妹尹若華、葛紅梅等人一樣,在和我們這兩個陌生人交往時,英茹表現出的大方、熱情和友善給了我們很好的感受。這些昔日的打工妹們現在年齡已大,很少可能再去外面的世界闖蕩了,可昔日打工的經歷卻給了她們很大的沒;磨練,她們的言談中都還透著一種對生活的熱情和歷練,雖然談起當年的火災以及火災之后一些部門的嘴臉她們不無厭惡之情。
趙君當時是致麗廠的文員,在二樓(工友們稱寫字問)工作,在重慶的采訪中有多人提到她是知情人,但都沒有她的地址。我們聽到趙君的名字,自然不會忽略。可惜我們趕到她家,她卻在鄭州。她嫂子告訴我們,火災起后趙君從二層跳下,摔傷了腰部,如今仍時時腰疼。見不到本人,我們在她家留下譚深老師的電話后離去。沒有多久,我接到趙君的電話,她對于有人到她家一事感到十分驚訝。我詳細解釋了緣由目的。趙君立即表示為了讓社會永遠牢記那個事件,她愿意協助我。我極為感動,自此趙君成為我的朋友。意大利方的款項落實后,趙君通過電話不斷地將河南那邊她所知道的進展情況告訴我,并且積極地聯系當時的工友,讓大家按照要求準備材料。——譚深插
和這些生者的熱情相比,對死者家屬的訪問更多地帶著悲傷的基調。在沈丘縣,那次火災的死者大概有十數個。在這蕭瑟的雪冬里,我們這兩個外鄉人宛然成了一對黑白無常,所到之處無不有悲傷和眼淚,有時候在悲切之聲使訪問無法進行下去的情況下,我們倆常常手足無措,不知該如何安慰當事人。中年喪子女乃人生之至悲之一,即便在多年后重提此事,那種刺痛也足以引人淚下。
陳金梅是淮陽縣名單上唯一的死者,在花莊,我們找到了金梅的父親陳玉龍。金梅學名陳秀虹,死時才十八歲。提起往事,金梅的父親痛不欲生,七年過去了,喪女的悲痛仍時時攫著他們的心。不少人都提到ME莊有好幾位死者。我們先到ME莊所在的M鎮,時正逢集,穿過充滿年節氣氛的人流,我們徒步前往ME莊。三公里多的路程,我們花了約四十分鐘才走到,不巧的是,死者李海蓮的父親李正實不在家,她母親雖經我們多般解釋仍不明我們的來意。我們只好先去鄰村,待返回李家時,李正實已等在家里了。看到我們來,李母又是一陣嚎啕大哭,聽得我們心里都沉沉的,李海蓮是家里唯一的女兒,喪女后,海蓮媽時時精神恍惚,只要人提起此事就哭得一塌糊涂。
根據若華提供的線索,我們知道兗莊有位死者叫兗春芝。在接近傍晚的時候我們找到了兗父兗學禮。春芝當時在三樓工作,遇難時僅十九歲。其父去深圳時未見到女兒的尸身,事后兗家得到了2.4萬元的一次性賠償。而兗母在女兒死后不久也去世了。找到兗春芝的下落我很
激動,“春芝”這個名字是致麗打工妹中給我印象最深刻的名字之一,那是還沒有開始調查時我所知道的唯一一位遇難者。不僅如此,在二百余封打工妹的信中,我讀到六封寫給春芝的信,從信中我知道她是一位令人敬重的好姑娘。我的分析文章是這樣寫的:“信的主人是個叫春芝的姑娘,寫信的人有她的侄女、妹妹、姑姑,她們可能和春芝年齡差不多,完全是朋友的口吻,侄女說:‘聽…說…你已來到了這里,我聽到后是十分的高興,萬分的難過,高興的是你已平安的到達了這里。我們這又多了一個親人。難過的是你和我們同樣的命苦,沒能進入好廠。…我有千言萬語想向你訴說。妹妹說:‘姐姐你對我真好,我怎么也忘不掉你。和你在一起多痛快啊!姑姑說:‘我很想念你,尤其你和我是經常在一起玩的人,每天做夢我都能見到你!(從中看出,春芝的為人是非常好的,可是我們知道,她在那次大火中遇難了。每每讀到這段文字,都不由地令人心如刀絞。)采訪中兗父提供了許多春芝的工友和親友的名字,由于時間關系,馬彥他們沒有來得及訪問,我希望,我們將有機會去做這件事。——譚深插
尋訪的第七天,我們要找的是死者商秋霞家和距離不遠的屈小女家。這兩個地方都沒有通暢的公路,我們就租了輛車前往。由于這個地方太小,我們多次停下車來打聽,并走了一大段彎路。所幸的是我們一下車就打聽到了商秋霞家,她媽媽正好就在門口站著。說明來意,大媽把我們讓進家里,然后去找秋霞的父親。看著秋霞母親的神色,我們心中很不忍,過去多年的事了一提起來,她的眼圈都是紅的,可又要在我們這兩個外人面前忍住不哭出來。秋霞的父親回來了,他叫商誠信,看樣子是一個在機關里上班的人。他當時和秋霞的三個叔叔去深圳處理女兒的后事,聽人講起過秋霞死前的情況。秋霞原在三樓上班,失火前去一樓領原料,本來逃生極易。但她想起三樓的電機還沒有關,就返身上樓,結果被擠在了樓梯上。后來被救出時還有呼吸,還叫渴,同鄉取水回來卻發現她已被拉走。秋霞死時十九歲。廠里賠了2.5萬元,后來香港市民又捐了1千元。商誠信翻找當時的事故處理書卻沒有找到。告別張家時已時近中午,我們謝絕了秋霞父母的挽留用午飯的盛情,前往離此地約三公里的Q鎮QA村。
QA村莊子不大,一問屈小女的事大家都知道,可找她父親卻花了點兒功夫,因為她家的房子和霸道的村支書相鄰,已經被強行拆了,兩個兒子家又都不讓住,老兩口只得寄居在一家移民新疆的村民家里。老漢叫屈青祥,已經近七十的人了,想起自己目前凄涼的處境以及死去的女兒,老兩口已是淚流滿面,屈小女死時二十五歲,廠里賠了2.5萬元,后又寄了1千元,因為當時有規定,死者父母年齡有上五十歲的,可以多補助1.7萬元,老漢后來與深圳方面多次聯系都沒有結果。加上目前住房的事,他多次到縣里告那個支書,可“民告官”終究贏的不多,老漢的心早涼了。離開兩位老人的時候,我和曉彤半天誰也沒有說話。他們何以該過這樣的生活?民之父母不給這些可憐的人們以撫恤也就罷了,尚還要來掠奪!我們沒有見到那個村霸,不然也能寫出杜甫“吏呼一何怒,婦啼一何苦”的絕句。而那些養兒防老的人,對這些情景不知又會作何感想?
P鎮的吳照英夫婦和他們有著相似的處境。吳老漢所在的村子里有三個致麗廠的死難者,其他兩家目前的家境尚還可以,且死者的父母年歲也不是很大,而吳照英老兩口則完全生活在窘迫之中。開始我們是到村里尋訪這三家的,聽說吳照英在縣城住,還以為他的家境比較寬裕,可在縣城里等待我們訪問的卻是一間破舊不堪的小屋。夫婦二人也都六十出頭了,當我們問起他們其他的兩個孩子時,老兩口不愿多言,言外之意我們也完全明白,要不,這么大年紀了,誰愿寄住他鄉?他們給一家劇團看門,在城里人眼里,他們是鄉下人,而在鄉下人眼里,他們又不是鄉下人。吳老漢有氣管炎,老伴有嚴重的肺病,當個看門人,經濟狀況可想而知。說起京梅的死,京梅媽又哭得死去活來,我們講了不少勸解的話才使采訪得以進行下去。京梅原在三樓電車組,當年二十二歲,在致麗廠已干了三年,去時經過縣勞動局勞動服務公司(收300元費用),并經衛生院檢查的。出事后廠里賠了2.5萬元,后又寄了1千元(香港捐助),此外再沒有什么人來過問過。面對泣不成聲的京梅娘和唉聲嘆氣的吳老漢,本來準備了一大堆安慰話的我們又完全成了無言的人。
聽說沈丘縣東南方向的P鎮有三位姑娘死于11·19大火,我們決定去那兒尋找。到了P鎮,我們發現要找的叫PA莊的地方又是不止一個,在鎮上問了若干人,人們也說不清楚應該找哪個PA莊。無奈,我們只有挨個撞,卻沒想一下就撞著了這個西PA莊。吳彥民是死者吳靈芝的父親,我們去時他不在,只有靈芝的妹妹在。說明來意,靈芝的妹妹也是眼眶紅紅的,她安頓我們坐下,就去叫她哥哥吳洋。吳洋和我們年紀相仿,在中學當老師,此刻放假在家,對于靈芝當時在廠里的情況,吳洋也說不上來多少,一些證明早已遺失,他只知道當時廠里賠了2.4萬元左右。當時靈芝十七歲,在廠里用的是另外一個名字,可能是吳心靈。
了解完情況之后,吳洋帶我們去找吳志安,他是死者吳新琴的父親。新琴當時二十二歲,在三樓上班,在廠里可能叫翠芝。事后廠里賠償了2.6萬元,后又寄了1千塊。吳志安還告訴我們本村另一個死者——就是前述的吳京梅,她的父親吳照英,現在住在沈丘。時間已不早,我們起身告辭。深一腳淺一腳地前往P鎮搭車,三四里地的路竟走了近一個小時。尤其讓我們感動的是,我們快到P鎮時有人叫我們,回頭一看,是吳洋,他兩腿都是泥,滿頭大汗,吳洋追上來說忘了告訴我們,他在學校上課時曾聽說那兒有個RA莊,也有在致麗廠被燒死的。情況是當時沒死,受了重傷,在被抬上飛機準備返鄉時死亡,具體姓名和情況他就不清楚了,他希望這能給我們的工作帶來一些幫助。看著吳洋那滿頭大汗和真誠的表情,我們走了半天路的疲倦與懊惱全一掃而空。
由于時近春節,人們都在忙著備辦年貨,我們時常因為等待這些上街趕集的人而大大放慢了行進速度。每天步行數十里的疲憊與年關的腳步也叩著我們的心,在對兩個重要的生還者屢訪不遇后,我們踏上了歸途。這次行動我們找到了ll·19火災中的死者家屬十家,均赴家中進行了訪問,還找到了傷者及逃生者二十余人,獲得了不少重要的線索,這使我們能在沉痛之余品嘗到一絲慰藉。
這只是一次調查,完成之后我們又重返書齋,過著冷漠的都市人的生活,在做研究時說著一些我們曾經的調查對象所根本不懂的話語,這完全是兩個世界。如今調查已過去了不短的時間,坐下來寫些什么,心情早已不如當時那種有些尖利的感受。我回味著,捕捉著當時的感覺,在那一個個村子里,我們時時被那久違的淳樸與善良所打動,這也是我們能在身心俱疲的情況下把工作堅持下去的原因吧!我們來了又
走了,他們依然要生活下去,可那是怎樣的一種生活呀!他們何嘗不知道南方有不少工廠里打工仔過著非人的生活?可每年照樣有成千上萬的打工仔涌向南方。他們決不是麻木的一群,他們只是無奈而已。那些默默忍受著喪親之痛的人們,除了要承擔這命運的悲劇,還要和其他農村人一樣去承受一個農村人所要承受的一切。他們是被遺忘的沉默的大多數。可是我們決不能無視他們的存在。
未完成的結語
譚深
追蹤告一段落,我們把資料整理出來,把得到的近百名單寄給香港的朋友,由他們想辦法去和意大利方交涉。每個人都來不及休整疲憊的身心,各自投入到了無窮無盡的忙碌之中。
2000年9月,我得到消息:意大利方的“善款”已經委托給香港紅十字會代理發放,而大陸方的代理者是與原致麗廠工人有關的五省/市紅十字會。我立即通知參與調查的六位同學一起商議,我們該怎樣配合此事?在人民大學對面的“星巴克”里,每一個人的心情都很不尋常。因為我們意識到,這樣一筆對于富人來說可能只是一頓平常晚宴的錢,對我們曾親眼目睹的處于困頓中的打工妹和她們的家人來說,是何等的重要。此刻我們最擔心的是有的人因證明不全,而眼睜睜看著這筆款項從身邊滑過;還有,畢竟我們調查提供的名單不全,怎樣盡可能多地讓當時的受害者知道這件事?我們決定,同學們分組給每位被調查對象寫信,信的內容是:告訴她們這個消息以及辦理方式;請互相轉告;如果需要幫助請和我們聯系;提供的證明材料應是復印件,原件一定要保留在自己手里。我們作為關懷這一群體的臨時集體,在此期間保持熱線聯系。至于我本人,我還幻想著通過官方途徑,能拿到全部名單,因為這是成本最低的方式,而且也最具權威性。
我們再次分頭行動。
同學們的動作很快,他們每組寄出幾十封信,并不斷將得到的消息反饋給我。藍家四個堂姐妹的父親來信了,我們終于知道了不幸遇難的四姐妹的姓名;我們沒有見過面的河南的趙君和重慶的焦飛燕來了電話,她們不僅談自己的事,還積極地幫助尋找名單上沒有的人,轉告那些沒有接到通知的人;還有那些求助的、感謝的信件和電話難以一一盡數。我在忙碌中時時被這些年輕的研究生和打工妹的善意和熱心所打動,他/她們的人生經歷和現實境遇可能大相徑庭,但是在以助人為己任的情愫上,他/她們是相通的。
但是我的進展就沒有那么順利。對于致麗大火受害者的幫助,我最想做的是兩件事,第一,協助意大利方的這筆款項發放,關鍵在名單;第二,想爭取一些國內資源。我不能接受的是,為什么對致麗大火受害者的關注和捐助不是來自香港就是國外?我相信問題在于人們不知道不了解那些受害者今天的遭遇。那些天,我找了許多朋友商量怎么做這兩件事。怎么要名單,要么通過正式途徑,要么非正式途徑。有朋友建議,委托律師代理此事。但是,誰是委托人?受捐助人/受害者?個別人是無意義的,全體人是不可能的。我曾與香港紅十字會聯系,希望介入發放款項一事,如果被接納,我可以建議由他們委托律師。但是沒有得到回音。事后明白,他們也是代理人;有朋友建議我開個介紹信找有關部門。這個辦法我曾試過,是委托一位當地的朋友辦的,沒有成功,于是通過北京一位好心的朋友找到當地一位朋友,又由這位朋友介紹我聯系上一位官員。我還是對能被官方接受的“合法理由”心存疑慮。《中國青年報》的盧躍剛說:“有一萬條理由”,“搞慈善誰能不同意”,“總要相信人還是有良心的”。我準備出發去深圳了。不幸發起了高燒,連出家門也困難。而距離各地紅十字會登記的最后期限沒有多少天了。無奈,我只得先拿起了話筒,與那位官員電話里談一談。結果如我所預料的那樣,我被拒絕。
至于尋找國內資助,新聞媒體是最便捷的方式,盧躍剛介紹了中青報“冰點”欄目的記者沙林來采訪我。本來我很不喜歡在傳媒上露面,但考慮到也許會因此喚起社會上一些人士的慈悲之心,就答應了。沙林的文章寫得很感人,事后知道效應也不錯。但某些地方與我敘述的事實有些出入。我反復強調應怎樣寫不能怎樣寫,沙林說我“顧慮太多”,我真正的顧慮還是怕影響了款項的發放,來一個適得其反的結果。這篇文章提前發表(原說好2001年3月,待第一批款發放后再見報,沒想不到年底已經公開發表了)使我擔心了好一段時間,甚至希望看見的人少一些才好。至于研究者的使命和職業道德,當然是我謹慎的最根本的原因。一方面,我早已在有意從“利益”的角度而不是以理想化的態度,去解讀不同人群的行為。致麗這一“索賠”和“善款”的過程涉及的組織和個人非常多,關系復雜,我們不能以個人的價值去判斷尚了解不清的事實;另一方面,我不能以研究對象是缺乏發言機會的弱勢群體或因為有好的出發點就任意處置關于她們的資料,我必須小心避免由于我的工作給她們帶來新的傷害。——當然,這是另外的話題了。
我還沒有得到所期望的新的幫助資源。
依然是香港的朋友在努力。2000年11月在廣州,我見到香港基督教工業委員會的石先生,他告訴我,他們正在香港籌錢,有可能籌到十幾萬元(港幣/人民幣),幫助幾位受傷最重的人治病。是啊,對于重傷者來說,能拿到的補償對她們是遠遠不夠的。8月的時候,小英給我來信,告訴我她又到重慶做了一次手術,“從腳上割去了兩塊鴨蛋那么大的肉塊,再取皮來植。”當時比較成功,回家后這半年傷口感染化膿,發燒,又住院……小英說,這已經是第十六次手術了。電話里小英又說,她身上已經很難找到好的皮膚再植皮了,為了避免一再發高燒,醫生認為她需要截肢。好容易保留下來的腿,現在又要截去,而且要從大腿截去,小英覺得自己真的無助了,她請求我幫她拿主意:她該怎么辦?她說她做手術已經做怕了。不單如此,再做手術費用要一萬元,安假肢又要很高的價錢,對今后的生活她感到了“恐慌”。電話那邊小英的聲音在顫抖,這是一位堅強自尊的女孩子在異常痛苦之中的求助。此外,還有一些我們以前完全不知道的重傷者在登記過程中浮出水面,石先生說,其中一人需要安裝假肢,請我在北京幫忙。說實在的,我也感到了某種恐慌,以我個人之力量,能否承當這一重托?
而那筆“善款”發放的消息也一個一個地傳來:最早告訴我的是許紅云,2000年12月3日,她電話里告訴我,已收到領取捐款的通知,她將得到8900多元。明天她將與哥哥一同去重慶領取。2001年元月20日,紅云寫來信說:“領回錢我就去找了最好的醫生,醫生說在短短二個月完全可以康復,我也不知是真是假。你們能幫我們這么多忙,我一定要給(和)醫生好好配合。”她告訴我她現在和丈夫在福建,丈夫打工,她治病。接著,又聽到焦飛燕得到了捐款……
2001年3月中旬,我得知:致麗受害者中,已經有三十五位傷者得到了款項,七十四位死者家屬將收到領款通知。
(作者注:本文除個別的死難者外,其他人均為化名)
2001年4月9日完稿
譚深,學者,現居北京。主要論文有《社會轉型與婦女就業》、《打工妹的內部話題》等,并主編《農民流動與性別》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