沖破禁錮天地寬

周長年

當了三十多年記者，寫過的報道很多，大多數已經被自己遺忘了。然而總有那么一些報道難以忘懷。這倒并非它們有什么獨到的好處，而是它們在特殊的時間里，起到了特殊的作用。上個世紀的七十年代，我就有過兩次這樣的報道。

我當新華社記者，搞得最多的是科學技術方面的報道，其中包括考古發掘成就的報道。1971年5月的一天，我偶而得知，在郭沫若同志執著的努力下，國家文物局在故宮博物院舉辦了一個考古發掘成就的內部展覽。于是我就前去采訪。展廳里的文物，件件光彩奪目，極為珍貴，使我為之傾倒。1968年河北省滿城漢墓中出土的兩套“金縷玉衣”等重大珍品，就在其中。

當時，“文革”正熱火朝天，出土文物一律被視為“四舊”。更有甚者，一些人把出土文物說成是“封建統治階級壓榨勞動人民的罪證”，把宣傳報道考古發掘工作說成是“為封建統治階級唱贊歌”。而我不這么認為，視出土文物為中國古代文明之瑰寶、古代人民智慧的結晶，在了解和研究中國歷史、教育后人、藝術享受等方面具有重大價值。但是，在當時情況下，對那個內部展覽，我只能無奈地作“寫個‘內參”的打算。

我邊看，邊欣賞，邊寫，很快就寫成了一篇“我國近年來出土大量珍貴歷史文物”的“內參”稿。剛要離開展廳時，在場的一位國家文物局的專家拉住我說：“郭沫若同志高度評價這些文物。他希望能作一次公開報道。”

那位專家的話，使我毫不猶豫地改變了主意。我和他一起坐在展廳門外的石階上，以雙腿為桌子，不一會就把那篇“內參”改成了公開報道。接著就把稿子送給了郭沫若同志。

郭老見稿后十分高興，親自作了許多修改和添加，并很快把稿子退回了我。

我拿著稿子回到新華社。一位負責發稿的同志似開玩笑地說：“這是‘四舊，誰敢報道啊。”我再三申述理由，堅持要發。發稿人一再說，“好發不好發，沒把握”，堅持不發。雙方相持不下，最后只能達成協議：“送審”。

稿子層層上報，最后送到了周恩來總理手中。讓我驚喜不已的是，周總理第二天就批準并退回了我寫的報道。

1971年7月23日，新華社播發了這篇稿子，題為《我國在文化大革命中發掘出土大批珍貴歷史文物》，2500多字，并配了一組十幾張相關的照片。

7月24日，全國從中央到地方，各大報紙幾乎都以整版篇幅刊用了這篇報道和大量圖片。那時，報紙版面上充滿了“以階級斗爭為綱”、“突出無產階級政治”的火藥味，突然冒出的那一大版文物報道，使人們多少有點驚喜。

這篇報道有其重要的新聞價值，然而更有意義的，是它突破了當時對考古發掘報道的思想禁錮，不僅在國內，包括港澳臺地區，而且在世界上都產生了很大的影響。此后，包括“文革”中1972年后的幾年，考古發掘的報道就逐漸多了起來。

另外一次難忘的報道，是1977年2月關于楊樂、張廣厚研究函數理論獲重大成果的報道。

那年一月初，我在中國科學院的一期簡報上，得知楊樂、張廣厚二人研究函數理論獲得了有世界水平的重大成果。后來，中國科學院又在一次大會上表揚了楊、張的工作。我決定報道他倆的工作及研究成果。

當時，“四人幫”剛剛被打倒，“文革”才結束，像記者寫了報道只署“本報記者”、“本臺記者”、“本刊記者”、“新華社記者”而不署記者個人名字一樣，科技成果的報道，大都也不寫成果創造者的姓名，而只籠統地寫成某研究所、某研究院的“科研人員”。

楊樂、張廣厚的“函數值理論”研究，專業性、學術性極強，充滿了“虧值”、“奇異方向”等冷僻的專業名詞。為在報道中把他們的工作和成果寫清楚，寫得通俗易懂，我花了很多的時間和精力，艱難地完成了寫稿任務。然而更讓我犯難的是：成果創造者寫誰？是寫“數學研究所的科研人員研究函數理論獲重大成果”，還是寫“楊樂、張廣厚研究函數理論獲重大成果”呢？我寫了改，改了又寫，反復了多次。最后，我還是把成果創造者寫成了楊樂、張廣厚兩人。

稿子送數學研究所和中國科學院審閱，時隔一個月，仍音訊全無。經催問，才知“卡殼”的主要原因是上面不同意把成果創造者寫成楊、張個人。

“簡報上，科學院的大會上，都點明楊樂、張廣厚是成果創造者，為什么報道就不能這么寫呢？”

“新聞報道必須實事求是。楊、張的研究成果，確實是他們一堆資料、一支筆、一張紙獨立創造出來的，應該記在他們個人的名下。”

“數學研究所有好幾百人，不可能所有科研人員都搞這項研究，說‘數學研究所科研人員研究函數理論獲重大成果，不符合事實。”

經多次申述理由，一再交涉，審稿關終于通過了。2月25日，新華社以《楊樂、張廣厚研究函數理論獲得重要成果》為題，播發了我寫的報道。次日，各大報紙、電臺、電視臺廣泛采用，在國內外數學界產生了很大影響。

像前面的兩次考古發掘報道一樣，楊、張研究成果的報道，不僅具有重大的新聞價值，更有意義的是，它沖擊了當時科技報道不寫成果創造者個人姓名的“常規”，在推動科技報道如實確認研究成果的歸屬中，起了重要的作用，為科技報道開拓了新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