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將陸續刊登田松先生在云南麗江所作的“科學人類學”田野調查札記。作者1965年生于吉林四平;1982年起,在吉林大學和南京大學學了六年物理;1988年開始在北京印刷學院教普通物理;1994年到《中國礦業報》做副刊編輯;1988年進入中國科學院自然科學史研究所;現在正攻讀博士學位,主攻方向為科學史與科學哲學。曾出版譯著《金華養生密旨與分析心理學》(東方出版社,1993年),隨筆集《血液與土壤》(鷺江出版社,1998年)。
在路上
飛機正滑行在跑道上,我終于出發了。陽光從后面的舷窗照進來,眼前的椅背上一片明亮,使我感到有些暈眩。直到現在,我仍然不能確定地知道我要去做什么。
臺灣人類學家喬鍵有一部田野調查筆記《漂泊中的永恒》,其中說到人類學家的一個特色:“漂泊不定”。一方面是生活上的,因為要做田野調查,經常遠離家門,居無定所;一方面是思想的,研究興趣不斷變化,“忽而親屬制度,忽而文學藝術;忽而非洲的一個初民部落,忽而亞洲的一個現代都市。”他們的興趣似乎總是在變動著。如果這是人類學家的一個特點,恐怕我天生就有人類學家的品質。這么多年來,我總是在變著,豈止是一只蝙蝠。
天湛藍,纖塵不染。有一絲細影飄過,我知道,是我瞳孔中的雜質。我在很小的時就發現了這種現象,記得當時我認真地研究過這些懸絲的走向,把頭從左晃到右,把眼球從下轉到上。不同的是當初是白影,現在已經變成黑影了。如同線描的圖稿中添上了黑顏色。這使我意識到,我的年齡正逼近打折,可是我仍然沒有一個固定的方向。物理、文學、心理學、電影,現在又轉到科學史與科學哲學,還有人類學。
也許我曾經有一個方向。自從我意識到痛苦的存在,就開始了這個方向——我希望找到一種永恒的獲得幸福的法門。在對于我個人非常重要的作品《火鳥》飛起之后,我逐漸忘記了這個方向,正如我不記得眼中的細影。孩子對痛苦的體驗要比成人豐富得多,沉重得多。我在少年時就常常地為親友的離合而大悲大喜,現在則完全不當一會事了。麻木!隨著人的成長,退化的不僅僅是感官,還有感情。不過,我當年在尋找幸福之法門的時候,也曾如老僧一般盤算,所謂幸福是與痛苦相對而言的,倘若沒有痛苦,也就獲得了幸福。痛苦便是傷心,倘若無心,心何以傷?修到無心處,便是麻木時。
金庸或者是古龍曾在某部書中提到一個江南小曲:“只道不相思,相思使人老;幾番幾思量,還是相思好。”人總是要在痛苦的威脅下,才可能獲得“生命的飛揚的極致的大歡喜”。
喬鍵在書中說,人類學家不停地漂泊,從這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從這個領域到另一個領域。但是,他們心中也有一個永恒的信念,“也在始終不懈地尋求一種恒久的東西——人類思想與行為的基本規律和結構。”以我的理解,就是去了解人類的不同的生存方式,尋找生存本身的意義。
這就使我感到自己更像一個人類學家了。
我要去的地方是麗江和迪慶的納西族地區。
我給我想要做的事情命名為科學人類學。
2000年8月23日北京——昆明之飛機上
白庚勝與楊福泉
現在,我已經躺在昆明的白云大酒家。耳邊音樂舒緩,造成一種溫柔的氣氛。
在離開北京之前的一個月里,我一直不斷地試圖同白庚勝聯系,可是他一直在云南,沒有回來。行前給楊福泉打電話,知道白庚勝正在昆明,并得到了他賓館的電話。這個電話我從北京就開始打,一直打到昆明。他的女兒接了幾次電話,但白庚勝一直沒有回來,直到夜里12點仍然沒有回來。昨天最后一個電話驚擾了白姑娘的好夢,罪過。早晨什么時候打,頗費躊躇,從7點鐘起床我就對著電話運氣,等7點20拿起電話的時候,白庚勝房間已經沒有人了。此后一直沒有人接。
白庚勝和楊福泉是研究本民族傳統知識的納西族中青年知識分子中聲名最顯的兩位。
楊福泉是云南社會科學院研究員。我上次來云南時,曾專程拜訪。他是我見到的第一位納西族學者,給我的感覺非常之好。我感到他已經超越了自己的民族,甚至也超越了中國,完全是以一個國際學者的視角看待本民族的問題。這與某些民族學者給人的感覺大不相同。楊福泉和我后來接觸的納西族學者使我感到,納西族學者的整體素質非常優秀。
上次見面時,我大致向楊福泉談了我的論文意向,楊表示了贊許。于是我就在我的論文提綱上堂而皇之地說:此選題得到了楊福泉的認可。遺憾的是,這一次卻不能謀面。就在我到昆明的那一天,他離開昆明,去參加美國大自然保護協會的例會。
在選定納西族作為博士論文題目時,陳久金先生還擔心納西族民族太小,材料可能不夠,不足以做成一篇博士論文。不過材料少,正好可以做張輝經常強調的窮盡性的研究。我在搜集關于納西族和東巴文化的資料時,發現了白庚勝的《東巴神話象征論》。神話是我感興趣的一個領域,也是我的論文不能回避的。在我看來,神話是原始知識的一種表述方式,是哲學,而不是文學。最早的文學應該是童話。白庚勝的書給了我許多啟示和信心。相信他本人能給我提供更多的線索。
四月份來云南時忽然發現,納西學竟然是一個熱門,是國際上的顯學。近年來,有許多國外學者都以納西族作為博士論文課題。單是白庚勝,就用納西學得了兩個博士學位。《東巴神話象征論》就是白庚勝在中央民族大學的博士論文。不過,從自然觀的角度切入似乎還沒有人進行。
白庚勝現在在中國社科院少數民族文學研究所工作,北京無緣,希望昆明有緣。但是現在看來,此緣渺茫。
據白庚勝的女兒說,白庚勝上午可能要去云南大學做講座。我且到云南大學找上一找!
2000年8月24日8:50昆明白云大酒店
拉長的時間文學與巴贊
在短期內做了太多的事情,就感到時間被拉長了。明明是昨天發生的事情,卻覺得已經過去了很久。
昨天一早去翠湖賓館,請大堂的先生把我的一些材料轉給白庚勝,然后去云南大學匆匆轉了一圈。如果白庚勝在云大做講座,應該有海報才對。可是,我在云大見到了許多櫥窗,卻沒有見到張貼學術活動海報的地方。只好趕回翠湖賓館,從10:40等到了13:00。悻悻而去。
與云南民族報王珂玲約好2:00在民委見面,我提前了十幾分鐘趕到民委,原來民委就在楊福泉介紹我買書的大觀書園旁邊。剛剛上任的劉主任給我開了給麗江民委的介紹信,同時強調,麗江民委是云南最窮的民委。我當然明白他的意思。
回酒店之前,買了兩張上網卡,又買了一張聯通的sim卡,手機可以用了。等到晚上才發現,酒店已經封了上網的電話。這兩張卡恐怕要廢了。不過,賣卡的人說,此卡可以在云南省內使用。我看有點懸。
找到了云南經濟電視臺錢映紫,小錢姑娘也是我上次來云南時在瑞麗認識的。我把攝像機打開,就把這個一貫采訪別人的電視工作者當成了我的第一個采訪對象,足足錄了幾十分鐘。
錢映紫曾自稱是白族。白族姑娘以漂亮著稱,白族學者李曉岑就自嘲,因為自己還不夠優秀,所以娶不到本族姑娘。所以對于小錢姑娘,我完全不能憑視覺判斷她的年齡,只能憑理性分析才能得到大致的結論。
錢映紫對于現在表面繁榮的文學性的人類學很不以為然。她說,其中有許多為旅游服務的成分,比如大理的三道茶,并不是白族民間的傳統風俗,而是后來制造出來的。
我們談到了鄧啟耀的《鼓靈》。鄧啟耀在書中描寫了他們深入到曾是獵頭族的佤族部落的經歷,其中有一些驚心動魄的段落,讓我毛骨悚然。鄧啟耀一行鼓動一個佤族村寨表演拉鼓——就是上山砍一棵大樹,取其中的一段做鼓。這個在現代人看來簡單的技術工作,在佤族人看來卻是一個以獵頭為核心的包括一系列宗教活動的神圣事件。自從獵頭習俗在五十年代被禁止之后,相關的儀式活動便逐漸消失,幾十年中沒有再舉行過。鄧啟耀等人費了好大的力氣才說服村民表演一次。沒想到儀式一啟動,一些老人就當了真,當年的宗教情感煥發出來。鄧啟耀寫道,佤族同胞幾乎在進行一場軍事行動,出門前要占卜,舉行儀式,一路上各個路口都要占卜。大樹選定之后,村民把大樹團團圍住,用弓箭、鳥銃向大樹進攻,驅趕大樹上附著的鬼神,然后才開始在眾人合唱般的喊和聲中砍伐這棵大樹。大樹將倒時,竟然從樹干中噴出一股紅色的液體,發出一種類似嗚咽的聲音,而同時,攝像機發生故障,關鍵的部分就沒有拍下來。后來還發生過類似的事情,在許多關鍵的情節發生時,攝像機不是沒電,就是帶子到頭,總是拍不到。但是錢以為,鄧所描寫的一些關鍵性的場景首先當以文學視之。
一個心中有神的民族對自然的感情與現代人是不同的。只有心中無神的現代人才會用現代化的油鋸在幾天之中剃光一個山頭。那么,一個有神的民族是怎樣逐漸加入到濫砍濫伐的行列中的?在新技術進入時,他們最初采取的是什么態度?是欣然接受,還是曾經有過抵抗?如何抵抗?這是我此行要研究的一個問題。
錢映紫覺得,人們對于新技術的接受是毫不猶豫、毫無抵抗的。錢映紫生長在大理,大理是一個不大的小城。在她小的時候那里有了洗衣粉,洗衣粉之前是一種深顏色的肥皂,肥皂之前是皂角。可是有了洗衣粉之后,大家都不舍得用它來洗衣服,而是用來洗頭。直到現在,她說,家里那邊還有一個老太太,一直用洗衣粉洗頭,老太太說,只有用洗衣粉頭發才洗得干凈,才洗得亮。
錢映紫說到的另一種洗頭新材料是六六粉,治虱子用的,洗一次,可以管好幾個月。所以很多家長都用六六粉給孩子洗頭。
錢映紫似乎對現在的生活非常滿意。她說將來還是要回大理或者去一個更小的地方。她的生活理想是開一個小茶館。每天讀讀書,喝喝茶,挺好。她喜歡烤茶,就是把茶放到一個鐵罐里,用火烤,烤到茶泛出香味時,再沖水,要濃茶,特別香。她對烤茶的描述非常動人。我說:“只有在像你這樣的……”,她打斷我說:“只有像我這樣小地方的人才會有這樣的想法。”我說:“你現在有一個很好的工作,有很好的房子,完全沒有生存問題,也沒有多少生活壓力,所以才有可能考慮這樣一種生存方式。我在學校教書時也曾有過一段這樣的生活,所以我常說自己在20歲的時候過了一段80歲的生活。每天睡覺、讀書、上課、下棋,挺好。從我們學校向西20分鐘可以到達永定河河床,我經常在太陽落山的時候騎車向西,看到紅紅的太陽落下去。那時我覺得完全可以這樣生活下去。可一進城就不一樣了。完全進入了另一個軌跡,像有一只鞭子在后面抽著,需要不停往前走,要買房子,養孩子。還有車,我以前從來沒有想過我竟然會考慮買車的問題。”
錢映紫很久以前也曾在北京闖過一段時間,搞記錄片。那時吳文光還沒有出名。也許錢映紫在那時就意識到,北京是一個不適合她生存的地方,就回到了云南。
我們聊得很投機,可惜后來吃飯的餐館太吵,錄音沒有成功。我還記得她的表情,她的大理普通話的腔調,但是卻忘了我們都說了些什么,話題在不停地跳躍。印象最深的是我們談到了文學,談到了文學的目的,談到了女性電影的可能。我說:設備的小型化起碼會導致一個后果,即鏡頭高度平均低十厘米,因為會有更多的女性成為攝像師。錢說:女性與男性肯定是不一樣,同一個東西,在鏡頭上會有不同的表現。我記得她說起女性判斷一個人的時候,嗅覺常常會起很大的作用。后來我們還談到了巴贊。她發了很大的感慨,她說:“大約有十多年沒有和人談文學,談巴贊了。”也許這樣的話題只適合新朋友來談。我說:“你是不是有一種回到了八十年代的感覺。”文學和理想是八十年代的話題,算起來已經是上一個世紀的事了。現在,她說,在她的朋友圈子中,誰要談文學、談巴贊,都會引來嘲諷。詩人早就成了一個貶義詞。“你才是詩人呢,你們全家都是詩人!”她用大理普通話說。她的普通話說得很好,不過更好聽的是她說的大理普通話。——她認為昆明普通話不好聽。我還清楚地記得我們在瑞麗打牌時她說“搖——電”的情景。——是“幺點”,“a”的意思。
告別時,我說:“下次我們再一起談文學,談巴贊。”
我似乎引用過王小波的話:一個人只擁有此生此世是不夠的,他還該擁有一個詩意的世界。
2000年8月25日昆明白云大酒店
2000年9月8日 麗江 地區歌舞團招待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