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琺
西方俗語:“橡子里面有棵樹。”
東方:“空心樹。”
起
我在一個中國的套盒里發現了有關的一切。那是一個精美的套盒,流水般的形狀使我的眼神變得柔和。光滑的盒面上漂浮著暗褐色的顏色像高貴的云彩,細看則能發現當年它在某個楊姓匠人家里(他一定沒有女兒)初長成的時候,那該凸的凸該凹的凹、深淺適中浮雕的痕跡。那該是一頭鳳高歌曼舞或者是一條游動的龍,我沒有好運氣得以一睹這些中國動物的真容,據一些同樣沒有好運氣的人說它們不過是想象中的動物,子虛烏有。那個套盒以白描的手法勾勒曲線,流暢并且時時從某個意想不到的角度變幻著令人愛慕不已的線條。它有勾魂奪魄的力量,讓每一個人都自慚形愧,深深地厭惡自己一副皮囊行尸走肉、卑微愚笨、并產生不可遏止的占有欲,都想把這美妙絕倫的寶物占為己有甚而計劃在余生中冥想出一種叫鳳凰教派的宗教,其教義以神秘主義的方式,讓套盒與自己的形神緊緊地結合在一起,直至永遠。這一定就是中國人所說的“買櫝還珠”的那個盒子。但我不會像癡愛藝術的人那么夸張,著迷于幾條曲線或者一個盒子,我從飄浮不定的高貴盒面上猜到盒子里邊一定更重要,里邊是一個謎,一個瞞天過海的大陰謀或者是一個絕密級的機要文件。我的手指如輕拂琴鍵,小心翼翼地掠過套盒的表面,打開越來越神秘的七層匣盒,拐彎抹角,終于見到了我的珍珠,我的島,那個現在被叫慣了“復活節”的島嶼——我是說見到了有關復活節島一切秘密的文字材料,材料上開章明義:“凡掌握島嶼的一切秘密者,是島嶼當然的主人。”
我即刻啟程,趕往我的島嶼。擁有一個島嶼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還有島嶼上的土著——絕大多數人從未想象過這是怎樣奇妙的一種心理。在路上,我花費了漫長的白天與黑夜來掌握這些秘密。很久以后,當我功德圓滿,我知道無論到什么時候我都將是這個島嶼理所當然的主人。記憶那些繁瑣的條文需要足夠的時間和卓絕的努力。
第58條:島東頭豹頭海岬關于自殺者的秘密,23,164字,408小時;
第78條:島西部人跡不至魔鬼的世界,殘闕;
第106條即戒律十七:“不要鼓掌。兩個手掌互擊弄出不道德的聲響,這是邪惡的異教徒的習慣,他們召喚魔鬼的方式。凡我族人,嚴禁鼓掌。鼓掌者不論美妍,手掌上的指紋就會消失;
鼓掌者不論美妍,都將被我們的神遺棄。參見第6條‘以指紋曲線深刻圓潤變化為美,81字,005小時;
第322條(按:關心時事的人應該對此有所耳聞吧)有關島上神像的藍寶石眼睛失蹤的若干問題,734,521字,752小時……
我宛如回到了少年時代,重頭做起了勤奮誠實的好學生,要努力學習,把套盒里的寶珠轉移到我的腦瓜里去,滾瓜爛熟。有時候我想,或許自己看起來更像一個迷戀財寶的老頭——只有這種人才會執迷不悟——執迷于該背誦的條文。這個背誦的興趣或者習慣一直要等到我走下海盜船、第一次踏上我的領地復活節島的時候,才和暈船一起,自自然然消彌于無形。在此之前,我日夜誦讀套盒里的文獻,甚至在海盜船上,當著監視我的小海盜,我喃喃地背誦著有關戒律與豹頭海岬的秘密條文,以此嘲笑那個不懂我的語言的年輕監視者——后來想想,這個舉動心血來潮,實在危險得很,讓人心有余悸。
是的,我當時搭乘了一艘海盜船前往我的復活節島。這段經歷要比想象中的安全得多,事實上我后來經常采用這種便捷而安全(我指的是極少會發生海難)的方式穿梭于世界各地,尤其是在尋找藍寶石眼睛的那些年頭里,我幾乎與所有有影響的海盜都建立了聯系。海盜們粗魯,不講文明,他們猙獰的骷髏黑旗會讓膽小者做噩夢,但是只要遵守他們的規矩早睡晚起,呆在他們規定呆的密封艙里,不打聽,不亂說,安分守己,并且沒有一些杰出的特征比如魚為你沉大雁因為你而墜地;那么海盜們歡迎任何一個人來船上各行其道,各懷鬼胎,各自保守旅行的目的、途徑、以及有關訊息。
我記不得在海盜船上經過了多少日子才到達復活節島。那時我已經吃厭了鯊魚和海豚并開始懷疑有一列大鯊魚船隊般的游進自己的肚子而拒絕進食,加上不愈的暈眩癥,我的身體極為孱弱。為了生存下去,每天我在小海盜的陪伴下走上甲板散散步,像一個兒孫滿堂快要去安息的老頭,我不得不依靠夕陽——正午陽光的能量過于強烈——來補充我的體力,不得不經常讓小海盜陪著望望風,免得出師未捷身先死死在這陌生的海盜船上(我不喜歡海葬)。我所熟識的夕陽眩目無比,像一個風騷女郎似的,惹得我這樣的年輕男子不敢正眼看她,她偃臥在海波之上,細細碎碎的裙子下擺幻化成一條大路。一定有不少像我這樣在洋流上飄蕩的人經不住這等誘惑,要想一腳踩上那金光大道——但每次,未經人事的小海盜都會攔腰抱住我,“你抬頭”。每次我抬起頭看見在夕陽美少女的頂上,是桅桿上高高的旗幟上黑色骷髏迎風招展獵獵作聲宛若一個噩夢。這是黑夜的顏色。每次我都因此對海盜船骷髏旗深有感慨。
在那個尋常或者不尋常的黃昏,“你抬頭”,我卻看到了在骷髏旗之外,在夕陽到骷髏旗的延長線上,一個島嶼,一個像中國套盒那般美妙的島嶼——如果世界上有一個島嶼于眾多的島嶼就像中國套盒之于所有的盒子,那它一定是我的復活節島。在海天相接的地方,正閃爍著她的第三種光。“那就是你要去的地方,我們都管它叫復活節島。”我回過頭,海盜頭子正站在我的身后,用我的語言說話。他長著一把威風的連鬢胡子像極了我少年時崇拜的某個幻想中的草莽英雄或者海盜頭子。就在這剎那間,我頓時覺得我還年富力強——連鬢胡子的話簡直就是傳說中的回春妙藥。而有關島嶼的記憶、我的背誦也就在這一剎那間完成。承
到了島上我才知道同船的那些海盜,他們也到復活節島,目的是為島上一些白皮膚藍眼睛的人服務,向他們匯報刺探來的有關島嶼的秘密。按照那些藍眼睛人奇怪的白色邏輯,有關事實的真相應該往事實之外的地方去找尋。我知道,憑這種邏輯就足以判定他們并不是這個島的土著。盡管如此,我還是謹慎地為我的人民的健康擔憂——在我個人的經驗中,這白牡鈉し艉懿√像極了古老傳說中一種蔓延性的遺傳病:白化病……而那些藍人果真就是復活節島的土著、果真全體的復活節島人不幸都是這副尊容,并且健忘到滿世界地邀請連鬢胡子海盜千里迢迢地找尋自己的秘密,我想,如果我還是強盜船上的那副衰相我一定經受不了這樣殘酷的事實我這一趟幾乎也就白來了如此健忘他們一定不會承認我這個主人。事實上,我的直覺和邏輯是正確的,那些藍眼睛人不是土著,土著人要比他們漂亮可愛得多。但是,我一口氣還是不打一處來噎在氣管里,事情的真相遠比想象中的復雜,這一小撮外來的藍眼睛在我到達之前上了島,也沒有去照會我——這是不合法的,我在任何時間、任何場合都這么認為。而且,他們一定是理詞屈窮、外厲內荏,不然怎么會請海盜參與其中、準備坐地分贓呢?
說他們不合法,因為那些藍人并沒有與復活族人、或者與我共享有關藍寶石眼睛與套盒的秘密。他們通過一些暴力的抑或非暴力的小伎倆蒙騙了我善良的人民,比如讓他們相信了藍寶石與藍眼睛之間存在著莫須有的玄學關系。瞞得了一時,瞞不了一世(1)。藍人不會像我這樣,一踏上島嶼萬物就都對我很親切,大家知道,親切不是毫無來由的,其中都有命定的因果存在。不管是豹頭海岬,還是沒眼睛的大石頭神像。尤其是島南部密密的樹林,簡直像小狗一樣對我一見鐘情依戀著我——我找不到其他更加貼切的比喻來表達它們對我的忠誠——于是我把我最早的一個吊床就放在那片密林的中央。我決定,在我的身份尚未得到確認之前,我就在這親和我的椰樹林里住下了。
在最初的日子里,我白天所作的全部工作是讓套盒、我的記憶與島上的實物建立起對應關系,互相親近。只有作完了這些基礎性工作我才會去對付藍人。所幸那些非法入侵者并不知道我的身份,我并沒有在海盜船上饒舌也是一件非常英明的事。一個領導人物,比如島的領主應該具備這樣一種對未來的直覺,未卜先知。我在當地人的陪同下,像個旅游者,游覽豹頭海岬和魚狀海角(那海角位于島嶼北端)、認識大石頭沒眼睛神像,還驗證指紋的禁忌:把當地人的手掌翻開,與人一起參詳美與丑的奧妙。陪我參觀的是一個美麗的復活族女子,她的指紋圓潤而深刻,她的話音輕聲而細氣,生怕我還沒有適應復活節島的語言,有意放慢了速度吐出一個個美妙的復活節詞語,那種優雅、那份體貼是任何有幸接受文明社會的正規教育的矯揉造作的女學生無法比擬的。她告訴我,禁忌的事情千真萬確,島上的大石頭可以作證;都傳說誰誰誰一不小心得意忘形拍了一下手掌丟失了她的指紋人變得奇丑無比異性甚至同性都不睬她。好幾天我的耳朵邊就回蕩著這樣輕緩圓潤如珠的聲音,宛若我故鄉夏天的泉水叮。回憶起來真是令人愉快。
最初的幾個夜晚,我的全身散發著濃郁的草藥味道,以免復活節島那些尚未進入文明社會的蚊蟲對它們的主人過于熱情。但是接下去的幾個夜晚我想更加熱情。不是母蚊子的熱情,而是那位少女,那位伴我游覽全島、一起參詳指紋的姑娘,她說服我,愿意與我秘密地共享黑夜和黑夜里的吊床。我只能很節制地把那幾個叢林夜晚納入我的記憶,因為我不太愿意多提她,而她與我的故事只有部分的關聯。簡略地說,她那野蠻人的奔放的愛情終結了我多年的禁欲生活。我徹底克服了自從上了海盜船之后對時差的不適應,白天和黑夜在這里回復到和諧。她使我認識到復活節島的黑夜不僅僅是草藥蚊子和矜持的叢林——對于叢林我只有這一點不甚滿意,它雖然想與我親熱卻始終恪守著原則,跟我保持距離,不向我透露任何我想知道的東西,每天雖然有白天的鳥晚上的蟲聒噪不已,但它們的話我根本聽不懂——它們遠不像我的愛人那么善解人意。
她可不僅僅是那蔥郁的叢林。大號的吊床——她幫助我把吊床高高地掛在椰樹的枝頭——包裹著我們,在兩棵大樹之間,微微地擺動,那韻律與頭頂婆娑的樹葉、與南半球天空跳躍的月光相通,遠比舊大陸的咖啡座或者月下玫瑰叢更適于調情。她情不能自禁,輕輕的復活節音樂又在我的耳邊流淌起來。“不要告訴別人,盡管我們都恪守鼓掌的忌諱,但從小不知怎么回事,很多人都想偷偷地拍上一拍,痛痛快快地,把手拍得通紅——可是那會變丑呀,沒有人敢變丑,除非他想自殺,一但看看那些外來人,不,我不是說你,那些藍人噼噼啪啪地拍手,簡直又要羨慕死他們了……”可愛的女人。要不是我的手緊緊箍著她的腰,我真想鼓鼓掌;“那是些丑陋的異教徒。”我輕輕地咬她的耳垂,她的鬢發弄得我的鼻子癢癢的。她抬起頭,明澈的眼神就跟她的指紋一樣深刻。“你說的簡直和我們長老一模一樣。”我知道,長老是個褒義詞,實質上就是他們尊敬的巫師,他們臨時的領袖。她告訴我,那些異教徒并沒有得到島嶼,“因為沒有真的藍眼睛,藍寶石眼睛。”“按照神諭,”(套盒里說起過,復活節島上的神諭一百年出現一次,我不敢動聲色)吊床輕輕地搖晃,在樹葉的月影之間。“重新獲得藍寶石的人才是我們的主人。而現在藍寶石流落在一個遙遠的地……”中國套盒與神之間的區別在于它幾十年前或者上百年前被制造出來,它并非無所不知,比如這就是。我抬眼正想聽到進一步的新情況,不料卻陡然碰上她驚恐萬狀的眼神,我一驚,她的小手正堵住她令我迷戀的嘴唇,生怕有什么東西蹦出來似的,手指縫里傳出喃喃的變了調的自語:“糟了糟了,我泄了密了。”
一片云彩遮住天空中的月亮,月光一下子跳回到云層背后去了,明朗的夜晚突然有些陰晦。她的眼睛里似乎滾動著淚水,因為沒有月亮,淚水都染上了黑暗的色彩,我看不太真切。兩三顆星星從樹葉之間漏下來,如巫師詭異的眼睛。她顫抖起來,“我犯了禁忌,長老不會饒恕我的……”我熟知復活族人關于保密的禁忌,我很想告訴她我知道你們的秘密我是你的主人對主人說或者對知道某個秘密的人說這個秘密算不得泄密算不得犯禁,但是許多詞我還不會說,并且這也不符合我的本意。我上島之后決定先隱瞞身份、要與藍人持久地周旋下去。愛情與身份無關。我偷偷地看了看四周,操著生硬的復活節語,“寶貝兒,沒什么,放松點,放松點。”她似乎沒聽見我的話,捶胸蹬腿,“我該怎么辦呀?”在我的懷里,她就像一切撒嬌的女子所作的那樣,發泄著她的恐慌。她情不自禁地揮動著手掌,兩個手掌在她高聳的乳峰上空搖晃,宛如四只小鹿貼面相對,互相誘惑互相懊悔,重重地自責……“啪”的一聲,夜空響亮,嚇了我一大跳。
我懷中的復活節島女子就此違返了雙重的禁忌。她渾身戰栗,吊床以一種不愉快的節奏晃動著,似乎她的指紋真要在這晃動的節奏中消失一樣。我看見她幾乎忘了要哭泣,帶著淚痕的臉上滿是不敢相信的神情。她小心翼翼地把手掌湊到臉前面來,想要仔細端詳一番似的。陷入恐怖的女子顯現出別一種的美麗。美麗得讓人心動神搖。復活節島的美麗姑娘都把美麗看得比生命更重要,這是我早就有所耳聞的,或許她們因此而美麗。“點——燈——點——燈——”一個絕望而遙遠的聲音從她顫抖的嘴唇里迸出來,又蒼老又陌生,打消了我的欲念。我真擔心點起我身邊的麻油燈會引起空氣爆炸進而森林大火……我作勢擁一擁她的身體,以示慰藉,并想象自己在剛才的整個談話過程中睡意甚濃,男人容易疲倦,我表現出八分的慵懶,暗示我的美麗女郎,我呀,壓根沒在意剛才發生的事情,而既然天知地知你知我不知——連我都不知道的事,她還怕什么巫師么。我含糊著我的語辭:“寶貝兒,明天、明天再看吧。我保你沒事。來,讓我抱著你……”迷迷糊糊的我幾乎要相信“鼓掌會讓指紋消失”的說法了。
那個晚上最后的印象是她顫抖著的長發蓋住了我的臉,別一種的舒暢。第二天清早我醒得很早,卻發現我懷中的人兒已經不見了。她去豹頭海岬或者魚狀海角自殺了。
轉
沒有人陪伴我不敢貿然在島上亂走,生怕掉進為我專設的陷阱(藍人為翦除對手什么事情做不出來?)與藍人發生過早的沖突。再則,我也不忍去打擾我的人民在失去了美麗的少女之后他們群情憤慨悲痛化為力量說一定要找出兇手來這是一起卑鄙的謀殺案——他們沒人知道事件的真相,我的情人名譽得以保全我感到非常欣慰——我生怕他們做出某些過激的行為來(當然我并不以為他們會懷疑我),而教我復活節語的年輕女教師撒手人寰我還沒來得及學好,我只得搭乘過路的海盜船棄島出去。
我出走更重要的原因還不是藍人和土著這兩方面。我那令人緬懷的情人說過——我記著呢,她因此自殺——藍寶石眼睛是復活節島主權的關鍵,而那些神奇的石頭正失落在遙遠的異鄉。找到藍寶石,一切都水到渠成。入侵的藍人一定也聽到過什么風聲所以他們派海盜四處調查——我不明白會有哪個少女情竇初開泄漏機密也去豹頭海岬自殺來著。她居然愛上一個愛鼓掌(沒有指紋)的異教徒,她一定不像我的情人那么美麗可愛平日里有深深的自卑心理自暴自棄受人勾引輕易上鉤——與丑陋的藍人不同的是,我不會假手他人作這么重要的事情,我要自己行動,在世界范圍內打撈藍色寶石。我搭乘海盜船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在大海上飄蕩的生活我也因此習以為常。但我始終沒能在大海上打撈起一根阿茲臺克時期的金針或者一顆藍寶石——有一種海盜專門從事打撈沉船寶藏這一類的工作。或許是我運氣欠佳吧,我在漁網里、高山上、猴面包樹的樹洞中央都沒找到我的寶石。我甚至專程去了喜馬拉雅的西坡——一個在此之前只在傳說中存在的地方,傳說那里終年不下雨,但我越過難以逾越的冰山區域卻看到了滿眼的植物綠得發藍,在雨水中茁壯成長——但是那里也沒有。兩手空空我意志消沉,一度我甚至走投無路而輕信一個拙劣的兒童故事,故事里說海洋里神圣的藍鯨,從活的藍鯨眼眶里取出眼珠那就是最奇妙的藍寶石(當然不是真的!)。聽了我躲躲閃閃支吾其辭的敘述,不少撈針的海盜船改了行。我的言論將對初生的捕鯨業產生前所未有的重大影響,對此我心情很復雜。對于藍鯨、喜馬拉雅以及復活節島上的大神像、我一再走漏風聲,弄得全世界都在流傳不切實際的故事。但即便我欲說還休管不住自己抖落出所有的秘密包括中國套盒,我也不會去自殺,至死不會——這大概是我和復活節島情人之間最大的區別。
想起我那曾經梨花帶雨的美麗女友,此刻她正和我遺棄在密林里的吊床一起腐爛吧。可憐的人兒!當初她宛若中國套盒上那高歌的鳳的曼妙的曲線,現在……我深深懷戀著她,即便是懷抱中有別的女子也偶爾會想起她不可替代的、像燕子一般的身體和聲音。她喜歡吊床、月亮和說話,我還記著——這些習慣正和我的相同。可我不會去禁止自己鼓掌,這一點小小的差異足以讓我們陰陽殊途、生死兩茫茫。我深信我的指紋不可能驟然間消失,也不以有纖纖素手深深指紋為美。我有我的審美原則。但有時我還真渴望見到別人的或者自己的指紋消失,我渴望見到奇跡。為此我曾經鄭重其事深思熟慮地鼓了一次掌——我想過,大不了不再有復活族的美麗少女投懷送抱,我是個最丑陋的男子——鼓掌,但是指紋還在。
遙遙無期的藍色寶石令我心煩。漸漸地我留起了一把絡腮胡子就像少年時自己暗暗崇拜的英雄。陸陸續續地也有不少年輕人為種種傳說所誤、找到我說是投奔我而來,我因此不得不購置了大小船只,不得不繼續無望地尋找藍色寶石,我指揮著一幫子年輕人高高掛起黑色骷髏旗,供奉起我珍藏著的套盒(空的,為什么供奉我守口如瓶)。從此我又多了一份心思要操:教育。我向年輕的新海盜們敘述我們應該認識和追求的東西;廣泛流傳的藍色寶石;我教導他們不要癡心夢想拜倒在夕陽美少女的裙下那里有鯊魚,危險,抬頭看看黑骷髏頭吧;或者我們可以上船、上岸,但是年輕人不要感情豐富舍不下東家的廚娘后花園的小姐而忘了離岸上船——我趁機與他們討論各種復雜關系,比如人海與陸地、生理與精神,道德與邪惡(2)等等等等。
事到如今,身不由己。我們出發,在大海上漂流,像一只瓶子。
合
就這樣,我搭乘著自己的海盜船,繼續去找可能寄存藍色寶石的每一個神秘所在,直到有一天我決定棄船而走回到復活節島上為止。
我思前想后,仔細考慮自己與藍寶石在邏輯上的確切關系,仔細回憶復活節島最后的夜晚。在長發飄飄蓋住我的臉安詳入睡之前,發生了什么,又有什么舛誤不成。斟一杯米酒小酌——這酒讓我懷念故鄉的土地。
我最終發現情人誤我,她實則并沒有將全部的秘密和盤托出,她剛剛起了個頭就被愚蠢的惶惑情緒打斷,伸手掩住性感的嘴唇不讓我看到它自顧自叨念什么“泄密”,留給我無休止的遺憾。而我當年缺乏經驗,多情而愚蠢,多年來也渾渾噩噩毫無察覺,重蹈那些非法入侵者同樣的錯誤:在復活節島之外探求復活節島的秘密必將一無所獲——秘密應該放在套盒里面而不是外面,我決定回島。
某一個黃昏我搭乘的海盜船在夕陽和骷髏黑旗的延長線上發現了我的復活節島。“那就是我要去的地方。”我對周圍年輕的水手們說,海天相接的地方云霧彌漫。物是人非為了不勾起我過多的傷感,年輕的海盜們決定謹慎行事反對我貿然上島。我想他們是對的,自從匆匆離島之后我一直沒有復活節島的消息不知道那些藍人那些土人都怎么了發生了什么又有什么錯誤發生,關于主權問題我擱置多年,形勢的發展往往出人意料。
可小海盜刺探的結果令我再也坐不住,簡直難以置信。我向他們不止一次地說起過島上深指紋的人民以及我在樹林里的艷遇。但是他說,島上除了一群白膚白牡娜酥外,也沒有我提到過的南方密林,也沒有深指紋的美女。白皮膚的人噼噼啪啪地鼓掌,熱烈歡迎他這個小間諜上島旅游。我萬分驚詫,他早已過了說謊話、聽故事的年齡,難道沒有一點生活閱歷以為我能相信這個?他說連他也以為自己是在哪個童話里身不由己、不由自主、只得轉了一圈悄悄地回到了海盜船。我暗自感慨自己教導無方,有些按捺不住決定親自調查。
時隔多年故地重游,我感慨萬千。有人說,“年歲增長著閱歷、修養和孤獨……”這話沒錯。島上的景物有的的確已經變了譬如不再有密林小鳥依我讓我感到親切(看來年輕人并沒有信口雌黃),我跟在所謂的“導游”后面暗自喟嘆;而著名的大石頭神像倒還是那么孤峭,仰著失明的臉龐向著天空,但我知道,在這番表情背后,那些性別不明的神一定還像許多年前那樣在心底里挑逗我……跟我初見他們時一模一樣!記得當初我以漫游者的身份來的,如今我還是打著旅游和獵奇的舊幌子。而小海盜說的很對,我一上岸,島上白皮膚藍眼睛的人們列隊迎接從外面的世界來的人,也包括我。在太陽底下,我和大石頭神像、還有這些年輕的藍人構成了奇妙而復雜的三角關系。這種關系我說不清道不明,只是意識到藍人們該是當初那些入侵者的后代,如今是他們看護著嫵媚如初的大石頭神像,而不是我。不過,在復活節島的氣候滋潤下,他們身上已經看不見一點不道德的痕跡了。發生過的一切似乎都是冠冕堂皇的,他們感覺自己生來就是自己和這個島的主人,他們管豹頭海岬叫豹頭海岬,管島上的大石頭神像叫大石頭神像,大石頭神像他們說是千古之謎從他們記事起這些神像就佇立在那里雙目失明了,他們親愛的游客們不要去島西部以免發生危險違反規則責任自負,他們說這個島什么都好就是不長樹木氣候不宜呀沒有辦法,唉,嘆一口氣,語氣中卻都是對生他們養他們的這片土地的驕傲。我跟這些年輕的藍人們無話可說,我跟年輕的海盜們無話可說。
跟著導游只會勾起我對當年復活族情人的感懷,我因此拋開眾人獨自行動。我咬著牙,不信復活節島的秘密都隨風而逝了,剩下那幫子無知的年輕人我無法怪罪。事情很奇怪,當年的復活節島難道只是我的夢魘我的幻覺不成?我以滿世界找藍寶石的熱情走遍了整個島嶼。在島西頭人跡不至的洞穴里,功夫不負有心人,我找到了一個土著人的幸存者。他躲藏在層層疊疊如海浪般的皺紋后面,不信任我。長期以來處于半饑餓狀態我無法辨認他的年齡,只有兩個眼睛還很精神野獸般的充滿了敵意。我費了好大的勁說服他我不是藍人一伙的只是想了解真相。我先入為主地認定此事與藍人有關、至少與當年的藍人有關。我向他展示我古銅色的皮膚、對藍人的敵意以及尚未完全忘卻的復活節語。聽到熟悉的言語海浪稍稍退去,可憐的老人開始自語,讓我努力地在其中找尋蛛絲馬跡。
原來,就在那個成為我情人的漂亮女孩自殺之后,土著人與藍人之間的深刻矛盾被激化了。憑日常生活的經驗我們知道,一件雞毛蒜皮的小事,卻可能蘊含著一場械斗甚至兇殺。小不忍則亂大謀,土著人就此被藍人消滅,婦孺老幼都不放過,除了我眼前的可憐人僥幸逃脫,生不如死。島上的所有樹木被瘋狂的藍人統統砍掉作為復活族人的殉葬,銷尸滅跡……然而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就像所有道德故事所講述的那樣,“那些外來人隨之神秘地死去,拋下他們年輕的子女自生自滅——這是神的懲罰呀。神的懲罰。懲罰了我們,懲罰了他們……懲罰……”他手指上的骨頭簡單用一層粗糙而皺褶的皮膚包裹著,拉住我的手,嘴里散發出一股腐敗的氣息。我簡直不能相信他說的和我見到的,我在全世界周游,怎么樣的傳奇沒有聽說過,怎么樣的巧合沒有目睹過,但是從未經歷過也不愿相信眼前的這番話。我盯住他看,克制住生理上的厭惡,想要從中找一點精神譫忘的痕跡。他顯現出來的深深的痛苦、仇恨與懷疑,這顯然是不能作偽的。我隨著他一起嘆息。想到我的女友居然惹了那么大的禍,這是我和她都不愿意見到的事情。我又想起她婀娜的腰肢、清泉般的嗓音,要是我當時阻止她要是她當時……長長的嘆息,深深地懊悔、我不由自主地頓足、雙手擂頭、擂頭,“啪”的一聲,我響亮地拍了一巴掌。
回聲響亮。復活族的幸存者松開我的臂膀朝后退去撞上了洞穴的墻壁。他恐懼地看著我如同我看一具骷髏,骷髏的手指顫動著,指著我,“你是外來人,是魔鬼?”這句復活節語我差一點沒聽懂。之后他啞口不言,一副任憑魔鬼處置的樣子。我本想從他的嘴里最終得到有關藍色寶石的事情,我不能容忍失去眼睛的大石頭神像再存在下去折磨我誘惑我像一個難猜的謎,但我深為自己的魯莽而后悔。我威逼利誘,可那老頭就是躲在皺紋后面,混同在洞壁上旮旯里的褐苔和真菌中間,不再說話。我跟他說,我有這么一個盒子,打開來又打開來再打開來,里面有整個島嶼的秘密,什么東頭的自殺西頭的人跡不至,南頭的密林北頭的魚狀海角,盒子說誰掌握了秘密誰是島嶼的主人,我是你們的主人啊我的老伯伯,對主人說秘密并不違反泄密的禁忌——你看我還知道泄密的禁忌。他的皺紋稍稍平整一些。沒錯復活族一定有過這樣的神諭,這位老人一定是復活族幸存的長老。我是你們的主人啊我的老伯伯,我說我當初來過對藍人深惡痛絕,我還和你們的女孩發生了愛情她最后鼓了掌跑去自殺了……
我沒有管住自己,這最終害了我,便宜了那幫年輕的藍人從此將島占為己有。提到女孩,幸存者臉色再變一副惡狠狠的樣子像要與我拼命,心有余而力不足而自顧自跪倒禱告他的身軀和泥土化為一體。“這是神的懲罰呀。神的懲罰。懲罰了我們,懲罰了他們……懲罰……”我眼見著中國套盒的大業功虧一簣,一時方寸大亂:不要逼我,我看著他的臉像我船中的骷髏旗,我搭乘大大小小的海盜船周流世界什么刑罰沒有見過只是我生性仁慈從未實驗過:我會割開你的手指叫一幫子人嘴對著口子吹氣直到沒有任何皺紋宛如一個球:我會把你洗得干干凈凈再上上下下地劃上大大小小153條口子親自把你送到沒有鯊魚的海水里跳舞;我很仁慈讓你渾然不覺痛苦在火堆上放一個大缸盛了冷水你坐在里面慢慢地燒開水洗澡這是中國的刑罰叫做請君入甕;或者我們遵循復活節島的規矩吧讓你作神像沒有眼睛……我忽視了一點:善良勇敢的復活族人從來不怕威脅,當時我急又氣糊涂了控制不住自己,言出必踐,挖出了老人的眼珠——當然復活族人的活眼珠也不是藍色寶石——可憐的人一下子經受不住這份打擊,倒在地上,死了。對于他的死我萬分懊悔,我生性仁慈。復活族人徹底地滅絕了,居然就在我的手里;并且我的手里除對一對死人眼珠之外空空如也,老人帶著滿肚子的秘密走了,他死也不說,失明與死亡是謎語最恰當的隱喻。沒眼睛神像以及藍色寶石從此將成為永久的謎題。我呆呆地站在洞穴里,不知道該離開,還是留下來坐等我的人民復活——他們會復活么。我沉浸在感傷的情緒里,自怨自艾,并沒有發現白色霧氣正從四周升騰起來,彌漫在空間里。這大霧越來越濃重,直要遮天蔽日,連剛剛死去的復活族幸存者的尸體都不見了。我的面前成了一片空洞虛無的幻景,像是被人蒙上了眼睛捉迷藏,也不清楚這謎樣的霧從何而來,是怎么回事。我下意識地去想套盒上的有關記載,卻再也想不起來。
我變得一無所知。我要去海盜船上找我的中國套盒。我跌跌撞撞,惡鬼到處打著墻。
注釋:(1)一世三十年。
(2)一個并不認識我的叫德·朗克爾的人說過:“有一批人的邪惡傾向來自大海:航海的冒險生活,聽憑星象的指引,世代相傳的秘密,對女人的疏遠……”我想,他一定也是個海盜。
作者簡介
朱琺,1977年生于上海,原名朱旭強,系上海師范大學文學院研究生,現居于揚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