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與物理學關聯(lián)的獨特探求

戴吾三

倫納德·史萊因是美國加利福尼亞州的一位外科醫(yī)生,業(yè)余愛好藝術,特別是繪畫。1979年上半年的一天,他帶12歲的女兒去參觀紐約市的現(xiàn)代藝術博物館。史萊因醫(yī)生的打算是,想讓女兒一開眼界,見識人類文化遺產(chǎn)的若干出色代表。

邊走邊看,史萊因醫(yī)生試著努力激起女兒對偉大畫作的崇敬和興奮,女兒一個勁地問個不休,讓父親解釋為什么這幅畫是“杰作”,那幅畫是“瑰寶”,面對一幅幅印象派、立體派的現(xiàn)代作品,醫(yī)生也感到難以理解,回答力不從心。接下來的幾天,父親與女兒又參觀了幾處博物館,幾乎都是高興地進去,帶著煩惱出來,關注文化而又敏感的醫(yī)生真有點難言的痛苦。

史萊因醫(yī)生業(yè)余也鉆研過現(xiàn)代物理學,對這門科學中的許多基本概念的深奧有著深刻的印象。就在旅游行程臨近結束,參觀惠特尼藝術博物館,站在一幅巨大的抽象派畫作前時,一個問題突然閃現(xiàn)于他的腦海:為什么一種有關世界的思維體系——這也就是物理學的真正存在形式——竟不為社會上大多數(shù)智力最高的成員所掌握?

也就在這一刻,醫(yī)生產(chǎn)生了寫一本書的動機:現(xiàn)代藝術的難以理解和現(xiàn)代物理學的難以掌握,這兩者或許是有關聯(lián)的。想到此醫(yī)生很興奮,但后來的寫作遠非易事,畢竟,現(xiàn)代藝術與現(xiàn)代物理是兩個極有分量、彼此又大相徑庭的領域。醫(yī)生不在乎自己對藝術對物理來說都是圈外人士,決心一定,孜孜探求。為了弄懂有關內容的細節(jié),他常常付出超過專業(yè)學者幾倍的努力。歷經(jīng)十幾個春秋,醫(yī)生終于完成了厚達近600頁的《藝術與物理學》,將此書奉獻給諸多一如他當年在現(xiàn)代藝術前深感困惑的讀者。

史萊因在探求中逐步意識到:藝術、物理學都關涉空間、時間和光,于是他緊緊扣住這三者進行歷史線索的梳理和分析。單從這一立論角度的新穎、獨特來說,《藝術與物理學》一書就值得注意。

先溯源古希臘的藝術與物理學。這時期的情況看起來似乎簡單(但不可輕視,相對后來的變化對照認識非常重要):藝術方面,雕塑家已精確掌握了人體各部位間的比例;物理學方面(更多屬于思辨),以歐幾里得為代表,認為空間是空虛的;以亞里士多德為代表,認為時間是線形的、順序的;而認為光是在由空間、時間形成的框架內到處碰撞彈射。

中世紀,空間和時間的主流概念被扭曲。空間被宗教教義的分類法一塊塊分割開,不再是各向同性,也不復可以量度;時間在藝術活動中表現(xiàn)出非線形的任意性;光也被這時期的藝術家認為是某種具有靈性的東西。

中世紀后期,空間、時間和光的概念又漸復歸古希臘。是畫家喬托把歐幾里得空間帶回美術界(確立“透視法”),同時還為藝術樹立了靜止時間的框架。然而,喬托對光的把握還顯得猶疑。

十五世紀,意大利畫家弗蘭西斯加把陰影引進繪畫。陰影(其實就是沒有光的所在),后來成為文藝復興時期美術中表述光的一大特色。

1543年,哥白尼出版《天體運行論》。按史萊因的觀點,日心說從根本上來說脫胎于藝術家選定觀察位置(注意喬托的“透視法”涉及觀者位置)。伽利略通過觀察支持哥白尼的學說,進而提出慣性參考系、絕對靜止概念。前有藝術中觀察透視畫法作品,觀者需處于一個絕對靜止狀態(tài),今有物理學中絕對靜止點,史萊因提醒說這是藝術與物理的有趣并行。

在前人的基礎上,牛頓建起經(jīng)典力學大廈的框架,他權威地判定空間和時間都是絕對獨立的。對光,牛頓也做了細致的分解研究,給出了數(shù)學的結論。

十九世紀中葉,攝影術的發(fā)明對藝術產(chǎn)生極大影響。1863年,馬奈展出大幅油畫《草地上的午餐》,畫作有意違背透視原理,陰影處理也不一致,無疑是對傳統(tǒng)美術范式挑戰(zhàn)。有相當多的藝術史家視此為現(xiàn)代藝術的開端。其后莫奈致力于表現(xiàn)物體隨時間的變化;而塞尚恰相反,有意在畫中去除時間這個變數(shù)。

1905年,愛因斯坦掀起物理學革命,顛覆了牛頓的空間和時間概念。愛因斯坦指出,時間和空間反逆關聯(lián)(后也稱時空連續(xù)統(tǒng)):當時間擴展時,空間就會收縮;當時間收縮時,空間就會膨脹。另外,狹義相對論將光提到凌駕于空間和時間兩者的地位上。

史萊因認為,馬奈、莫奈和塞尚就是二十世紀初物理學革命的先知,盡管當時這些藝術家全然不知科學領域會出現(xiàn)什么相對論。

在1905年前后幾年里,藝術界也發(fā)生新的動蕩。以馬蒂斯、畢加索和杜桑為代表的三位畫家發(fā)動了對現(xiàn)代藝術的變革。這三位畫家各自創(chuàng)立了自己的激進畫派,即野獸畫派、立體畫派和未來畫派。史萊因認為,這三個畫派實際可看作各自致力于狹義相對論的三個基本內容中的一個(即分別對應光、空間、時間)。

1915年,愛因斯坦又創(chuàng)立廣義相對論。推論可得出恒星死亡、彎曲時空和黑洞這樣一些令人驚詫不已的結果。廣義相對論遠遠超出了人類的經(jīng)驗,無法用文字和語言表達,只有利用抽象的數(shù)學符號。

差不多在廣義相對論誕生前后,藝術界也出現(xiàn)了表現(xiàn)零重力、空間滲透質量這樣一些作品。史萊因指出,物理學中的重大變化,恰好同藝術界引入全新的非寫實主義形式差不多同時發(fā)生,對其關聯(lián)不應感到奇怪。

筆者為讀者濃縮了史萊因對藝術與物理學歷史演進線索的梳理,可以看出,他是有意突出藝術與物理學的密切關聯(lián)。當然,他也清楚,歷史上藝術與物理學并沒有實質性的接觸。

史萊因也想到,會有人不同意他做的藝術常超前物理學的表現(xiàn)以及預見性分析,他強調說,這是他的藝術史觀。

《藝術與物理學》的第一章與最后一章有首尾呼應之妙。史萊因在開篇先列舉了藝術與物理種種極為對立的表現(xiàn),接著指出,盡管這兩者看上去似乎如此大相徑庭,但他們之間卻以一個共同的基點確定地關聯(lián)在一起。凡是創(chuàng)新篇的藝術創(chuàng)造,凡是開先河的物理研究,都會探究實在的本性。

史萊因指出,藝術的根本性創(chuàng)新在于造就了嶄新的概念,而這些初時處于語言前階段的概念,有行將改變一代文明的能力。史萊因強調了藝術有優(yōu)于其他知識學科的特殊預見性,其預見性要超過物理學家的公式。雖說藝術家對物理學領域的現(xiàn)狀所知甚少,但他們創(chuàng)造出的圖形和寓意,在被嵌入后世物理學家搭起的有關物質實在的概念框架之中時,卻是那么令人驚異地合適。藝術家引進的圖形或符號,到后來會被證實乃當時尚未問世的科學新時期的前驅性思維方式。

史萊因強調:了解藝術和物理學的互補關系,有助于人們更好地理解藝術的實在性,并更深切地尊敬現(xiàn)代物理學的種種概念。藝術與物理學就和波與粒子一樣,是結合在一起的二元體系:它們就是對世界進行單一化描述的兩個不同但又互補的方面。

末章中,史萊因借助現(xiàn)代科學對大腦的認識,進一步探求藝術與物理學關聯(lián)的深層意蘊。他視大腦右半球是藝術型的,不過,雖說藝術構思是作為整體一氣呵成地產(chǎn)生于右半腦,但也需要通過左半腦的工作,亦即以單選式的步驟和順次操作的技術,才能使藝術具體實現(xiàn)為音樂、繪畫或雕塑。

大腦左半球是物理型的,物理需要大腦右半球提供靈感,一如藝術需要左半球提供順序。有重大創(chuàng)新的物理學家不止一次地告訴人們說,他們的灼見是靈感的一閃現(xiàn),不是按邏輯過程一點一滴地推敲。靈感之后,就需不可缺少的艱苦數(shù)學證明。

史萊因再次強調藝術與物理的關聯(lián):當創(chuàng)新篇的藝術家靠大腦右半球產(chǎn)生的視像同預知能力結合到一起,藝術便對未來的實在觀念做出了預言。藝術家創(chuàng)造出看視世界的新方式,物理學家接下來歸納出思考這個世界的新方式。在此之后,才是人類文明的其他成員把有關的新觀點結合進自己文化中的各個方面。

史萊因總結性說道:在藝術和物理學中同時獲取有關自然(實在)的觀點,會從三個維度上全面看到它的更宏大的圖景,會理解它在擴展開的現(xiàn)在上的存在。藝術與物理學的有機結合,能使人們對自然廁身其內的世界產(chǎn)生更高層次上的認識和理解。

近年,國內有關藝術與科學的討論已成熱門話題。然而不可否認,表層的多,深刻的少;形之予物的多,思之予心的少。如何推動藝術與科學研究的深入?筆者以為,不妨先讀一讀《藝術與物理學》這類的譯著。

煛兌帳跤胛錮硌А,熋坤犅啄傻隆な防騁蛑,暴永寧、吳伯澤譯,《藝術與物理學》,吉林人民出版社2001年9月版,29.8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