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迺毓(臺灣)
前幾天因為需要,我搬出我的英漢詞典來查閱。這本英漢詞典很大,幾乎是放在圖書館里讓大家“公用”的那種,里頭又大又清晰的字體,對我這“前老花期”的使用者來說,實在是值得稱謝的。
這本大詞典已經陪我十四年了,我與它有一段不尋常的交情。十四年前,我準備再度赴美求學,行囊中沒有任何英漢詞典,我深信“用英文學英文”是最好的方式,尤其之前念碩士期間,也未養成依賴英漢詞典的習慣。于是我篤信我不需要英漢詞典。
沒想到開始修課后,我發現有些我不熟悉的名詞,光讀英英詞典仍無法十分了解,尤其是想寫些中文的文章時,常常卡在某些詞匯無法轉譯上。老向中國同學借也很麻煩,因此我寫信向父母求救,請他們為我寄本英漢詞典。
當時家里因少了我一份收入而不甚寬裕,為了讓父母少花點錢,我不厭其煩地在信上描述我要的詞典的大小規格,我的重點是:夠用就好,字不必太大,字數也不必太多。此外,我又再三丁寧:這不是十萬火急的事,我可以等,所以寄陸空聯運包裹即可,不必花大錢寄航空包裹。
信寄出后兩個星期,我“果真”接到一個沉甸甸的航空包裹,房東老太太將它放在我住的閣樓下的樓梯口,我拎上樓去,心驚肉跳地看到包裝紙上那一千多元的郵費,打開紙箱,出現在眼前的赫然是本“巨無霸”,它仿佛不懷好意地對著我齜牙咧嘴說:“看你能把我怎么樣!”
我也仿佛看到我爸爸沖著我傻笑,一面寬慰地說:“平常都是你在跟我唱反調,如今我終于逮到這個機會跟你作對了!”我覺得爸媽一點都不能了解我的孝心,我之所以“規定”那些條件,實在是怕他們為了我這不十分迫切的需要花太多的錢,結果不但我的孝心落空,還讓我產生了罪惡感。
我自己在閣樓里怒氣三千,甚至有“退貨”的念頭,我氣爸媽“不聽話”,自以為是。我交代得那么清楚,他們根本就不尊重我的意見,“害”我心疼他們花那么多錢。我氣得像一鍋滾燙的開水,而那巨型詞典就使得我坐立難安。
抱著那大詞典,我下了樓,氣呼呼地數落父母的“不懂事”,房東老太太從未見我發那么大的脾氣,她只是反復地安慰我:“沒關系,沒關系啦!反正買都買了,寄都寄了。”總之,洋芋已炸成薯條,再也種不回去了。
我已忘了我嘀咕多久,終于,氣消了些,才提筆寫信告訴爸媽詞典已接到,并輕描淡寫地謝了一下。那次之后,我就不太敢請爸媽為我寄東西來。那本大詞典我是認了,雖然每天使用時心中仍隱隱作痛。
三年后課業告一段落,裝箱寄回去的是一摞摞的書,其他在臺灣買得到的東西,我盡量留給別人繼續使用。當我毫無困難地處置了大部分的物品之后,那本英漢大詞典卻令我遲遲無法決定它該裝箱還是送人。“邏輯上”它是屬于送人的那一類,但是它對于我來說實在有份難言的復雜心情,我一直說不上來是什么原因。
于是,書一箱一箱地寄出,其余物品也紛紛找到新主人。臨走,我竟把那本大詞典恭恭敬敬地放入行囊,提回臺灣來。
十一年來,每當我想起這件莫名其妙的“壯舉”,心情仍是很復雜。有時我覺得自己很呆,很可笑;有時我覺得我是很珍惜父母的癡和傻,但一直沒好好地謝謝他們,所以千辛萬苦地帶回來,好讓他們知道我其實是領情的。
這種心情會隨著年歲及智慧的增長而有不同的體會。近日有人正好問起我對“孩子是王”這句話的看法,我忽然想起這件事。
每個孩子在成長過程中都會走過一段“覺得自己懂得比父母多”的時期,就像當年二十八歲的我,自以為我指定的詞典一定比父母挑的好,但是如今卻深深體會到父母考慮的角度并不比我的差,而且我極感激他們甘冒被我怪罪的“危險”,做他們認為對的事,那是何等有勇氣的愛啊!
“王”是指什么?高高在上發號施令?如果孩子是王,父母就是臣仆了?臣仆該如何呢?等候差遣惟命是從?孩子憑什么可以稱王呢?
我的父母疼我疼到有點傻氣,但他們并未尊我為王。畢竟這是民主時代,何必再立“昏君”呢?從小當王,長大以后當什么呢?當他的孩子的臣仆?還是當他的孩子的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