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0年寒假,我和三個好朋友考入江津中山中學高中二年級。開學前,我們一起乘船由重慶去江津,看見船長室里坐著一位很有風度的長者,一打聽,他是陳獨秀,就住在江津城墻腳下。我讀過他寫的《我對抗戰(zhàn)的意見》小冊子。從這本小冊子上我懂得了日本帝國主義侵略中國的原因和目的,我們必須奮起抗戰(zhàn)才能挽救中國淪為日本帝國主義殖民地的命運;又知道他是有名的學者,辦《新青年》雜志的,是中國共產(chǎn)黨的領袖人物,對他很敬佩。聽說是他,我十分興奮,立即去拜見他,請他在我的日記本上簽名。這位長者和藹可親,問了我一些情況后,慨然在我的日記本上寫下了“少年中國,中國少年”八個大字,并旁題注明:“張富培同學紀念,獨秀於民哲舟中。”
同行的三位同學并沒去找他,但船到碼頭,我們四人都被憲兵扣下檢查,沒收了我們的幾本小說和《全民抗戰(zhàn)》等期刊。放行后天色已晚,我們去四川旅行社投宿,晚九點光景,憲兵又來,再次檢查行李,叫我和另一同學帶上被子將我們押去憲兵十二團司令部。我們被分別關在兩個監(jiān)房里。監(jiān)房地上有一些稻草,潮濕陰暗。我披著被子,合衣坐著靠在墻上。下半夜,被叫到審問室由一個軍官審問:“你是不是共產(chǎn)黨?”我說:“我對政治不感興趣,只知道讀書。”又問:“你與陳獨秀有什么關系?”答:“沒有關系,只知道他是個有名的教授,很有學問。”他們問不出個所以然。我急中生智,要求打電話回家。他問:“你家長是干什么的?”我說:“我父親在二十一軍司令部。”他不讓我打電話,但不一會兒就把我們倆放了。
第二天,我們到學校報到。校方說,你們得等一下,還須口試。我們一聽,猜到是學校借此取消我們的入學資格,不然入學通知書都發(fā)了,老遠跑來,為何還要口試?年紀小,沒有經(jīng)驗也不懂得據(jù)理力爭。
想起陳獨秀對青年是那么關懷,就按照那位乘警告訴的地址,在江津城墻腳邊找到了陳,我向他訴說自己的這一段遭遇,表示:決定不上學了,要革命去。陳聽著臉上露出嚴肅而又十分關切的神色對我說:“要革命也不能不上學。沒有學問革命也搞不好。”我說:“現(xiàn)在學校都開學了,也沒學校可上了。”陳說:“那你就先自修半年再考。這半年,除溫習功課外,可以讀一些歷史書籍。例如,可以讀克魯泡特金寫的《法國大革命史》,還可以看看其他歷史書籍。克魯泡特金寫的《我底自傳》也可以看。我已經(jīng)看到這本書,是可以買到的。總之要讀書,一定要繼續(xù)上學,真要革命就要有本事,有學問。”他的關懷與忠告,令我十分敬佩與感激,決定繼續(xù)求學。這樣,我們幾個人又一起回到重慶,自修功課。幾個月后,我回到初中時就讀的廣益中學,于1942年暑假畢業(yè),考入燕京大學。1944年到1945年在重慶八路軍辦事處工作一年,抗戰(zhàn)勝利后復學,1947年從燕京大學到晉察冀,被分配在中央青委工作。
1948年在平山縣的土改、整黨工作期間,中央青委機關支部討論我的入黨問題時,我如實講了這一段經(jīng)歷。有同志追問我與托派的關系,有同志追問我思想上受了陳獨秀什么影響?我只能說我沒有見過托派,和托派沒有任何關系。陳獨秀勸我要上學,要讀書,我覺得他說的很對,他對我的直接影響,就是我改變了空想的革命道路,而決定再上學。如果說他對我有長遠的影響,可能是悟出要從人類的歷史去了解人類的未來,然后去找尋革命的道路。另外,是我從他身上看到了一個革命者的可親可敬的形象,覺得共產(chǎn)黨是好人。別的,說不出他對我有什么影響。但有同志覺得這是一個重要問題,不搞清楚不行。還是中央青委書記馮文彬同志為我解了圍。他說:“張定當時還只是一個十五六歲的中學生,在那樣一個偶然的機會,去請教一位有學問的長者,陳獨秀告訴他的那些話是可信的,對一個青年人來說也是有益的。沒有什么根據(jù)硬要和托派扯上關系嘛!”
“文革”中批斗我的時候,關于這個問題,可能是檔案里有中央青委機關黨委的結論,倒沒有提出來追查。但是,“造反派”抄家時,陳獨秀的珍貴題字也和我所有的日記、筆記本,連同其他書籍、信件、照片一起被抄走了,至今不知下落。
(責任編輯舒元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