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戲劇大師曹禺離開我們已經三年多了。我是一個老新聞工作者,與文藝界并不沾邊,頂多也不過是個曹禺戲劇的熱心觀眾。今天,在懷念這位大師的時候,我首先想到的卻不是他的戲,而是他的人。因為,我們之間,曾經在一種特殊的歷史條件下建立了一種特殊的情誼。在我們心目中,他首先不是一個戲劇大師,而是一個平凡而又偉大的人。
事情應該從頭說起。那是二十前的1980年3月,應美中學術交流委員會和哥倫比亞大學美中藝術交流中心的邀請,曹禺在英若誠同志的陪同下訪問美國。自從1946年在美講學以來,這是曹禺在解放以后第一次訪問美國。同時,這又是新中國成立以來,中國戲劇界的頭面人物與美國戲劇界的初次接觸,備受關注。當時敵對了整整三十年的中美關系剛剛開始正常化,我那時正在華盛頓擔任《人民日報》駐美記者,被派負責對曹禺的訪美進行全過程報道。說實在的,我很慶幸得此任務。
對于曹禺訪美,美方接待單位十分重視。當時,曹禺已年高七十,身體又欠佳。為了保證他在訪問期間的健康,美方決定每天的活動“不得超過六小時”。同時,還有意識地不通知社會名流到機場迎接,事后對他的行蹤實行保密,只允許報紙發表消息說:“曹禺住進城中某大酒店,暫不作公開活動。”但是,事實上,這一切,都證明無效。舊友新知,都千方百計地找上門來。報紙、雜志、電視記者,更是接踵而至。于是,活動日程不得不一日數改,層層加碼,從來也就未能堅持過“六小時制”。早在曹禺來美之前幾個月,紐約的戲劇家們就已經籌備演出他的《北京人》和《日出》了。“‘中國熱’中又出現了‘曹禺熱’”,這是當時美國媒體經常使用的詞兒,可見盛況一斑。
在這些訪問的日子里,曹禺的足跡出入于百老匯的大劇院和社區里的小劇場,出席大會發表演說,接受著名記者獨家采訪,和美國同行們展開熱烈座談,到演員家親切訪問,我都跟隨在側。我既是隨行記者,逐漸又成為曹禺離不開的一個助手,不時受到他的咨詢,因而使我有機會對他的為人有了更深切的認識。出乎我的意外,有如此輝煌成就的戲劇大師,竟如此地平易近人,對誰都是那么虛懷若谷。
一天晚上,我們一起看紐約百老匯上演的音樂喜劇《眾舞競技》,是美國當時頗富盛名的一個保留劇目,有歌,有舞,沒有對話,但感染力極強。這是個娛樂性節目,但卻賦予豐富的社會內容。故事講的是一個嚴厲的導演為劇團選雇一批舞蹈演員,他不僅要了解他們的外表和技巧,還要了解他們的內心世界。應征的24個演員以各自獨特的表演,把自己的家庭、歷史、個性、幻想以及歡樂和苦惱赤裸裸地袒露出來,反映出今天美國青年中存在的各種狀況和問題。導演的一句話將決定他們的命運,彼此之間存在著激烈的競爭。被淘汰的當然垂頭喪氣,剩下的依然戰戰兢兢。每個人的表演都是依據著嚴格的臺詞,但卻讓觀眾感到是出自他內心的自白。這固然是由于演技的精湛,但也不能不說這正是他們真實生活的寫照。我注意到,曹禺邊看,邊贊嘆,似乎有點著迷。劇終后,劇院經理悄悄走來傳話,說演員們都希望見見這位大名鼎鼎的中國戲劇大師,不知可否。曹禺聽了,毫不猶豫地立即站了起來,主動走向后臺與尚未卸裝的演員們熱情會見,沒有大人物的架子。他除了代表中國戲劇界向他們表示熱情的祝賀,還對于他們成功的演出作了一個簡短而很有分量的評價:“這個戲深刻,它使我思考。”
在訪問期間,紐約公演了《北京人》和《日出》,并特別請曹禺去欣賞了他們的演出。這件事,對曹禺觸動特別深,引起了他對前后兩次訪美的強烈對比。1946年他來美國時,他的劇作雖早已出名,但因為他是來自半殖民地的中國,并未引起人們的注意。今天,他之所以受到如此熱烈的歡迎,他深刻地認識到,首先因為他是新中國的文化使者。所以,每當美國人問他為什么要寫這兩個劇本時,他都理直氣壯而又深懷激情地回答說:“《北京人》告訴你,封建主義在中國非崩潰不可;《日出》告訴你,資本主義在中國是此路不通。看了這兩個戲,你就會明白,中國人民為什么非革命不可。今天的歷史已經證明,中國人民選擇了正確的道路。”鏗鏘有力的幾句話,一針見血,在美國人面前深刻而又生動地展示出一條顛撲不破的真理。他也私下多次對我表示,這是他這次美國之行最深的體會。
那時候,“文化大革命”剛剛過去,美國人對中國的事還疑慮重重。曹禺經常遇到一個問題:中國作家究竟有沒有創作自由?每遇到這種情況,曹禺總是以自己的親身經歷向美國朋友們介紹“文革”時期的文化專制主義如何黑暗,最近幾年來中國文藝界發生了多么巨大而又深刻的變化,他自己現在是什么心情。他用事實說明,近三年來,中國平均每年有一百個劇上演或出版,受歡迎的劇本不少出自敢于思考的青年作家。在今天的中國,對作品常有爭論,而且爭得很厲害。人們之間,經常存在很多不同意見。他的話是這樣的真誠、坦率,實事求是。美國人聽了,無不心服口服。一個作家甚至對他說:“從你的身上,我已經看到了中國今天的變化。”
在和美國戲劇界接觸中,曹禺感情的傾向性是十分明顯的。他被請去看了很多的美國話劇,惟對阿瑟·密勒的《劫后余生》情有獨鐘。這是這個美國著名劇作家1964年的作品,被認為是他的自傳劇,反映了一個飽經滄桑的知識分子的經歷。全劇就是他內心創傷的解剖,令人沮喪、困惑和悲痛的往事,一幕幕重現在眼前:30年代經濟危機中父母反目,家庭崩潰;二次大戰中德國集中營里的災難;50年代麥卡錫白色恐怖的迫害,朋友中出現了叛徒;兩次婚姻都是悲劇,愛妻甚至精神崩潰自殺……整個戲用倒插筆手法,時而回憶,時而夢幻,但都由真人體現,十分別致。劇場頗似古羅馬的圓形劇場,舞臺在中央,觀眾在四周。演員不僅在臺上演,而且出現在觀眾席的過道臺階上,在觀眾身邊演,由燈光指揮劇情的發展。曹禺看了戲以后,不僅對戲的本身,而且對演出方式,都大加贊賞。事后,他和阿瑟·密勒深談過中國戲劇改革的問題,他處處不忘吸取世界文化的精華。但是,他的眼睛并不只盯著大作家、大劇院。在華盛頓,他特意訪問了“新劇作家劇院”。這是一個靠募捐維持的、只有70個座位的小劇院,其目的是提供條件讓新作家的劇本能夠得到朗誦、排練以至于演出。在各個階段都有導演、演員和觀眾來和作者一起提高和完善作品。就在這個劇院小小的舞臺上,我看到,幾個美國青年劇作家、導演同曹禺促膝交談,長達兩個小時之久,但彼此都感到意猶未盡。曹禺就是這樣對年輕一代寄予深情、寄予希望,不管他是中國人,還是美國人。
最近,我讀到曹禺的夫人李玉茹編輯出版的曹禺《沒有說完的話》一書,我才知道,曹禺還曾經就他1980年訪美留下了“旅美日記”。我意外地從中發現,我的名字被多次提到,他很欣賞我對他的幫助,特別是我肯對他坦率地說真話,建議他如何去應付各種各樣的美國人。他在日記里還特別提到我對他的及時提醒:在美國人面前講話的時候,切不可過分謙虛,因為,一般地說,美國人是一個驕傲的民族,往往不能正確地理解中國人的謙虛美德,有時很可能在效果上適得其反。他認為,這無異于給他雪中送炭,是最真誠的幫助,使他更加意識到在友好往來中如何做到不卑不亢。看來,從那時起,我們之間已結下了深厚友誼的種子。
但是,我萬萬沒有想到,曹禺訪美回國后不久,竟親自提著一個大蛋糕專程來到素昧平生的我家,看望我的老母、我的愛人和孩子們。他們當然大為驚喜,并且永志不忘。后來,我回國以后,特別是在他因病長期住在北京醫院的時候,我和老伴裴毓蓀常去看望他。每次,他總是對我們之間那一段難忘的特殊經歷,念念不忘,一往情深,使我們深受感動。
曹禺《沒有說完的話》既不是曹禺的劇本,也不是他的論著,而是他離開這個世界時“沒有說完的話”。它好似一個窗口,讓我們看到了曹禺的內心世界。在對往事的深情回顧中,曹禺經常流露出一種自責和遺憾的情緒。他說:“實際上這一生,我也不過寫了十個戲。到今天,我常常有種想法,就是為什么我寫得這么少,太少,太少,太少了!對我來說,我應該向我的朋友懺悔,或者向我的讀者、向我的演員、向我的觀眾懺悔。懺悔什么呢?懺悔寫得少。這也就是說,我浪費的時間太多了……從四十歲以后,就沒有怎么好好地利用時間……”
曹禺的第一部成名作《雷雨》是1933年寫成的,那時他才23歲,還只是個清華大學西洋文學系的一個學生。據他的回憶,醞釀雖然很久,真正把它寫出來,也不過半年。“就在那個舊圖書館一個專門擱許多外國雜志的書桌上,我占了一個位子,占了一把椅子。我在那里悶頭日夜地寫,我甚至于感覺到寫得快得要命……為什么那個時候寫戲并不感覺到這么困難,因為大約寫戲確實必須有你真正從經歷當中感覺出來的東西,沒有親身經歷就不可能有這種欲望想寫。”的確,他的另三部經得起時代考驗的作品《日出》、《原野》、《北京人》,也都是在他四十歲以前寫的。在這些劇本里,曹禺都是在描繪那些被扭曲、被壓榨得透不過氣的人們,讓他們能夠覺醒,起來反抗,他說:“我詛咒那個黑暗的舊社會,希望人們得到解脫。我自己也正在苦苦求索。向往著光明的未來。”
但是,很可惜,這幾十年來,由于我們在政策上的安排,讓他去當了“官”,做了大量他并不擅長、但又不能不做和不敢不做的事,把時間都給消耗掉了。尤其是,在戰戰兢兢經歷了文藝界那么多復雜的斗爭以后,他也和眾多作家一樣,有許多話都不能說、不敢說了,以至到頭來自己也不想去說了,甚至麻木了。這大概也是他后來很少再拿起筆來的另一個重要原因。他曾經告訴巴金,他特別欣賞他的《探索集》。他說:“我讀到深夜,每篇都說到人的心坎上。你說真話,大家愛聽。現在說真話的人較少,謊話連篇,一片胡言的東西較多。我們是愛國、愛人民、愛社會主義的。但為何不許講幾句良心語言?”在他的詩作中,他還寫過這樣幾句:“如果大家戴盔甲說話,我怎能亮出我的心。如果我的心也戴著盔甲,火熱的心怎敢與我接近。”在這樣的條件下,我們又怎能期望曹禺繼續寫出什么傳世之作呢?
晚年長期在病中的曹禺,已經清醒地認識到這個問題,并為此而感到無比的沉痛。然而,他并沒有將責任都推給中國知識分子誰也抗拒不了的客觀環境,而是對自己毫不留情地進行了剖析,嚴厲地責備自己“不勤奮”,這不能不給人以震撼,不能不讓人噙著眼淚向他致敬。他給我們留下的形象,是一個矛盾的曹禺,但是,卻是一個水晶般的真實的曹禺。
(責任編輯劉家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