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兩年,某些歷史小說和歷史影視劇作者,對帝王題材興趣盎然,尤其對清朝前期幾位“大帝”們特別投以青睞,甚至(不知出于何故)著意拔高其形象。這里從稗史中隨便找出一點不無意趣的小資料,讓我們從另外視角看看“大帝”們的面目。
下面幾段,源自清代歷史筆記《嘯亭雜錄》。該書為乾、嘉時一位被削爵的親王昭所著(一說其門客代筆)。書中頗多清代前期史料,盡管總不出為皇帝及滿族王朝歌功頌德的原衷,但也有一些,由于是照直記錄,可使人讀出另一番道理。
如此“優容大臣”
題為《優容大臣》的一段,說的是康熙“遇事優容,每以寬大為政”。如滿族大臣納蘭明珠貪污索賄,漢族大臣徐乾學兄弟也多有貪鄙穢行,朝野議論紛紛。康熙知道后,卻都從輕發落,處置不甚嚴厲。有近臣不理解,于是康熙說:“諸臣為秀才(時)皆徒步布素,一朝得位,便高軒駟馬,八騶擁護,皆何所來貲?可細究乎!”
對此,昭稱頌康熙道:“其明通下情若此。”
看來昭不但精通馬屁術,而且深知封建朝廷為政之道,猜得透“大帝”們的良苦用心。所謂“明通下情”也者,就是皇上老兒對“一朝得位”成了大官的前秀才們“何所來貲”(打哪兒來錢)的途徑,其實心里明鏡似的。之所以眼睜眼閉,道一句“可細究乎”,是不能也不敢細究。果真細究起來,就不是傷及少數官僚的問題。“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的舊諺,一語道破那個時代制度的本質。這決定了治療這一源于制度的痼疾的難度,歷代帝王包括有為的帝王對此也并非不想治理,卻空嘆有心無力。而更深層的問題倒是,對“大帝”們來說,得民心與得官心相比,后者更重要。皇帝必須維持封建官僚制度,有一支幫他治民的官僚大軍。他深知攏得住官僚們,就攏得住天下。
其次,康熙時,天下尚未完全底定,要平定“三藩之亂”,還要對付海上抗清勢力,漢人尤其是知識分子們尚未完全歸心;納蘭明珠是平定三藩的重臣,在朝中尤其是滿族大臣中羽翼頗多,而徐乾學兄弟則是漢族大知識分子,特別是江南士族群中有影響的人物。狡兔未死,走狗難烹,這些人都遠未喪失用處。因此,他們的貪鄙行為再多,比起政治需要,也是不足道的。
所以,康熙的“明通下情”,其實是一種明白的無奈。因為,要維持封建皇權,就必須維持腐敗的封建官僚制度;這正如明知病在膏肓,卻又不能自己為自己切腹割除,要割除就等于自殺。絕對權力絕對腐敗的絕對性就埋根在此。在宗法的人治時代,在封建官僚制度下,所謂吏治,就是皇權下的官僚政治。貪污腐敗乃屬普遍和必然,不貪污則是個別和偶然。所以,還是已故著名理論家王亞南在其所著的《中國官僚政治研究》中說得好:“官僚政治下的各級官僚……是自有其特殊利益的封建剝削者。它的各級只對君主負責或下級只層層對上級負責,而不對人民負責;所以,官僚政治基本上沒有多少法治可言,主要依靠人治和形形色色的宗法和思想的統治來維持。人治是官僚政治的基本特征和規律。……人民則對之無可奈何。”這一切只因為:“人治不是人民的政治”。
懲戒“專擅”
順治親政后,一些大臣如滿族的譚泰、漢族的陳名夏、陳之遴、劉正宗等“專擅”,并朋比相附。順治對此毫不手軟,“無不立正典刑”,或殺或流放。《嘯亭雜錄》作者認為,順治以后的“康乾之治”,實由此奠基。
另一則叫《康熙拿鰲拜》。說康熙繼位時年僅8歲,輔政大臣鰲拜也“專擅”得很,“一時威福,盡出其門”,皇宮內外無不怕他。到康熙八年,16歲的皇上再也不能容忍了。經一番謀劃,等有一天鰲拜入見,康熙對御林將士有這么一段對話:“汝等皆朕股肱耆舊。然則畏朕歟,抑畏拜耶?”將士說:“獨畏皇上!”康熙立即命令:那就把鰲拜給我拿下殺掉!與《嘯亭雜錄》所記不同的另一傳說是,康熙讓一幫小內監“習布庫戲”(即滿族傳統的徒手搏擊技藝),假裝請英武有力的鰲拜教藝而擒之。金庸小說《鹿鼎記》采這個說法。
這段筆記,令人特別感到有趣和富于啟發意義的是,別管皇上年紀大小,普天之下也必須“獨畏皇上”,在“畏朕”與“畏(鰲)拜”之間,是不容有半點錯位的。絕對權力的絕對性,在這里表現無遺。
什么叫“專擅”?按宗法君臣之義,君代表“天、父”(《抱樸子》),代表“權”(《春秋繁露》),是不可超越違抗的;而臣是“事君者,屈服之象”(《說文解字》),是“奴隸,男為臣,女為妾。”(《辭源》)所以《抱樸子》說,臣應該“事無專擅,請而后行。”如果臣以為自己職位高,能力強,受寵信,可不經請示而擅自行事,就犯了“專擅”罪。在宗法制度下,上可專制,而下不可專擅;專擅是對專制的冒瀆,專制絕不容專擅。
由此也可見,“大帝”們對大臣犯罪并非一律“優容”,而是按性質區別對待。凡是冒犯皇權的,不僅絕不“優容”,更要“立正典刑”。而無論“優容”或“立正典刑”,都是為了鞏固絕對的皇權。
不許平民“擅問官守”
又一則說的是一次雍正看雜劇《鄉襦記》。劇中人常州刺史鄭儋之子鄭元和,熱戀妓女李亞仙,誤了讀書,被鄭儋打得休克后拋于荒野,又恰巧被那個妓女李亞仙搭救。李亞仙勉勵這個浪子發奮讀書,為斷其雜念,竟自己毀容。鄭元和感奮之下,懸梁刺股,終于考中狀元。這故事本來未脫俗套,但雍正看了很高興。顯然,提倡士子一心讀書作官歷來是符合帝王心意的,便吩咐賞飯。飯間,伶人忽問現任常州官守是誰?雍正立即“勃然大怒曰:‘汝優伶賤輩,何可擅問官守?’因將其立斃杖下。”
《嘯亭雜錄》就此又拍皇帝馬屁道:“其嚴明也若此。”
好家伙!“優伶賤輩”偶然問一下現任官守,竟被“立斃杖下”,而這竟叫做“嚴明”。可見宗法專制社會的老百姓過問政事是犯法的,對此也絕對不能“優容”。
(責任編輯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