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將軍史迪威與八路軍

“二戰”期間，我作為重慶《大公報》特派記者，被派往緬甸戰場，采訪中美軍隊聯合進行抗日斗爭及開辟中印緬公路的新聞報道，前后將近兩年。這期間，我有幸聽到不少有關中美聯合軍隊的最高司令官——美國史迪威將軍，為中國人民的抗日斗爭作出了不少杰出貢獻的佳話，尤其是他對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八路軍、新四軍英勇抗日表示贊佩，并且力排蔣介石及國民黨內一些人抗戰不力，而壓制、排擠共產黨的種種干擾，力主正義，在當時交通運輸條件惡劣、物資匱乏的情況下，仍盡可能的支援八路軍、新四軍的抗戰物資，直到最后被迫調離中國，這些都使我非常感動。

可惜當時因為我所處的政治環境險惡，許多消息又被國民黨當局封鎖，因而有關史迪威將軍被迫調離中國的真實情況，和他對中國人民及八路軍的深厚情誼，大多數人都不知道。事隔半個多世紀，回憶往事，我仍心情激動。寫出此文，一是緬懷這位中國人民的偉大朋友史迪威將軍，一是真實地向大家披露這段鮮為人知的歷史。

史迪威是美國的著名將領。1904年他從美國西點軍校畢業后，即開始了長達42年的戎馬生涯，其中有15年在中國任職，因而被人們認為他是美國有名的“中國通”。他五次來華，經歷了軍閥混戰、北伐戰爭、抗日戰爭，目睹中國內戰頻繁和民眾疾苦之深，對中國軍民遭受的苦難極表同情。

1937年7月7日，日本發動盧溝橋事變時，他正在北平，目睹日本侵略者瘋狂屠殺中國人民的強盜行徑非常氣憤，對當時國民政府抗戰不力，節節敗退，而卻堅持反共，制造磨擦表示不滿。隨后不久，史迪威在武漢會見了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人周恩來、葉劍英等人，他在日記中這樣記述對他們的印象：“坦率、有禮、友好和直截了當”，與他所接觸的國民黨軍官們“裝模作樣的傲慢大不相同”。（以上引語均引自《史迪威日記》）因此，他對中國的抗日戰爭能由這些人肩負充滿了希望。

1942年春至1945年秋，史迪威受美國政府委派第五次來華（也是他最后一次來華），任美國政府駐華軍事代表兼任中印戰區美軍司令，與國民黨鄭洞國將軍一起，領導著一支美國軍隊和用美式裝備武裝的國民黨軍隊，在緬北戰場開辟第二戰場，抗擊瘋狂侵略的日本軍隊。同時，為打通中印、中緬交通，修筑一條極具戰略意義的中印、中緬公路。這條經印度、穿緬北直達我國昆明的公路，是當時中國由內陸通海的唯一國際通道，對運送兵力和作戰物資、支援抗日前線起了很大作用。由于這條公路是在史迪威將軍領導下修建的，后來被人們一直稱之為“史迪威公路”，表示對他的敬佩。因為史迪威將軍在緬北戰場的功績，他被榮升為美國四星級將軍。

史迪威是位能征善戰的將軍，但卻不是一個善于辭令的外交人才。而且他秉性耿直，剛正不阿，在他多年與國民黨高層領導的接觸中，尤其是與蔣介石曾多次當面激烈爭論。他批評國民黨消極抗戰、積極反共，官員貪污腐敗發國難財。贊揚積極抗日的中共部隊，力主國聯（相當于戰后的聯合國）及國際友好各界支援中國抗日的各類物資，應本著平等的原則，也要分配給在前線的八路軍、新四軍將士。史迪威從來不隱瞞自己的觀點，他把對當時中國的形勢的看法如實報告美國政府，在一定時期內曾得到美國政府的贊同。

史迪威的這些言論和行動，當然會引起蔣介石的不滿，在蔣介石的脅迫與美國國內反共勢力的配合下，1944年羅斯福總統不得不下令將史迪威調回美國，撤銷史迪威在華美軍代表和中印緬戰區美軍總司令的職務。

史迪威被調回美國并撤銷他職務的決定非常突然，美國政府怕在國際上引起軒然大波，將調令秘而不宣，只秘密通知史迪威，限他接到通知后48小時內返回美國。

盡管美國政府封鎖調令，但還是引起美國國內及國際輿論大嘩，震動極大。一時輿論界紛紛猜測、反對，釀成震動美國政界的“史迪威事件”。當時美國的一些知名人士，如斯諾、白修德、史沫特萊、巴巴拉·塔奇曼、費正清等，紛紛著文談論此事，揭露史迪威將軍被驟然解職的真相。白修德在他寫的《探索歷史》一書中，指出史迪威事件的焦點是：“蔣介石最感驚恐的不是日本人對中國的侵略，也不是史迪威那種發號施令的脾氣，而是史迪威竭力要同北方的中國革命者——延安毛澤東的共產黨人的接觸?！?/p>

史迪威返美后不到一年，日本投降。1945年9月3日，他代表美國在東京灣美國密蘇里軍艦上，參加了接受日本國投降的儀式。

史迪威在華期間，與中國共產黨的高層領導有過多次接觸，對在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八路軍、新四軍英勇對日作戰留下了深刻的印象。1944年10月20日他接到被解職調離中國的命令以后，寫了一些告別信，其中有致十八集團軍總司令朱德的信，并很快發往延安。信是這樣寫的：

親愛的朱德將軍：

由于我被解除在中國戰區的職務，我謹向您，共產黨武裝部隊的首腦，為我們今后不能在對日作戰中同您合作深表遺憾。您在對我們共同的敵人作戰中發展了卓越的部隊，我曾期望與您聯合作戰，但現在此事已成泡影。祝您戰斗順利并取得勝利。我謹向您致意。

真摯的J·W·史迪威 美國將軍

可惜，當時這封信在延安未發表，自然，在美國更未發表。因此，很少人見到此信全文。1970年由美國麥克米倫公司出版的塔奇曼女士寫的《史迪威與美國在華經驗（1911—1945）》一書中雖提及了這封告別信，但也未引及內容，更沒有全文了。

約在1987年，史迪威長女南希女士來北京訪問時，我托她轉請塔奇曼女士抄寄我此信全文。據塔奇曼女士說，她也未見過此信，只是聽說而已。后至1988年春，美國華納電影公司要拍紀念史迪威將軍的影片，請旅美華人陳味沙先生來北京收集材料，我們見面時，又托他能代我找到這封信的全文。這年6月13日，陳先生從美國寫信告訴我說，經過華納公司資料室的幫忙，終于在美國陸軍部保存的史迪威文件中，找出了他致朱德將軍告別信的原文，并附來抄件。接到這封信時，我大喜過望。這封凝結了一位美國將軍對中國共產黨和八路軍的深厚情誼的珍貴信件，終于在43年之后，被中國人民看到了。

我收到這份抄件后，迅速將譯文托宋慶齡基金會副會長吳全衡女士轉給康克清大姐（康大姐時任宋慶齡基金會會長）。陳味沙先生在來信中還提及，當年史迪威將軍臨行前，還托人將他的一件軍用皮夾克送給朱德作為紀念?？上б央y找到當年的見證人。此事，當年各媒體在新聞報道中也未提及。

史迪威將軍不僅對代表中國進步力量的中國共產黨、八路軍、新四軍表示敬佩，而且，他在中國進步人士中有許多推心置腹的朋友，宋慶齡就是首要的一位，他們的交誼非常令人感動。美國作家路易·艾黎在紀念史迪威的文章中這樣寫道：“作為美國在中國的代表，他努力去了解中國的情況，悉心研究中國人民的需求?！彼吞暨x了宋慶齡女士，通過她更深入的了解中國，通過她表達他對中國進步力量的深厚友誼。

他被調回國途經重慶時，還匆匆趕到宋府與宋慶齡女士告別。坐落在北京風景區什剎海后海北沿的宋慶齡故居的展室里，懸掛了一幅宋慶齡在重慶時會見史迪威將軍的照片，兩人正舉杯相向，微笑著似乎在談論什么，和諧親切之情溢于畫面。

史迪威非常尊敬宋慶齡，他贊賞并支持她支援八路軍的正義事業。史迪威同意用美國軍用飛機幫助“保衛中國同盟”將藥品及其他物資運送到延安及各解放區去。曾擔任過“保衛中國同盟”辦公廳主任、宋慶齡秘書廖夢醒在一篇文章中說，有一次國外捐贈一架大型x光機要運送到延安去，可是這架機器體積太大，搬不進飛機艙門。宋慶齡請史迪威幫忙，他馬上下令改造了一架軍用飛機的艙門，終于把這架x光機運往延安。國際友人愛潑斯坦在一篇文章中也追憶說，史迪威將軍經常讓從印度飛來的美國軍用飛機，運送軍用物資和醫藥用品等到解放區去，他還從自己管理的軍用倉庫中撥出物資支援延安，并派美國軍醫梅爾文·卡斯柏格到解放區幫助軍民看病。

在宋慶齡故居的第二展室里，玻璃柜中陳列著一本紫紅色封面的書，這就是有名的《史迪威文件》?！妒返贤募肥撬攀溃?948年）后的第二年在美國公開出版的。當時中國大陸正處于解放戰爭決戰時期，美國一些人為推卸他們支持蔣介石腐朽政權而遭失敗的責任，制造各種借口，包括麥卡錫分子冷戰歇斯底里大發作，而那些主張改變美國對華政策的正直人士和外交官卻紛紛受到迫害。面臨這個情況，史迪威夫人不畏風險，毅然出版了這本由史迪威生前好友、美國著名記者白修德，根據史迪威將軍的日記和致親朋的信件編輯而成的書。這本書是研究那段時期的中國問題、中美關系以及世界形勢不可忽視的珍貴歷史文獻。

史迪威離職返美時，據說他退還了蔣介石國民政府贈送給他的青天白日勛章。1945年9月26日，他通過美國國務卿馬歇爾要求中國政府允許他來華訪問，遭到蔣介石的拒絕，以此成為終身遺憾。史迪威將軍1948年臨終的時候，一再叮囑他的家人，要代表他到中國看看。

1948年10月，史迪威將軍因患胃癌不幸逝世，享年63歲。這個不幸的消息傳到中國，引起無數友好人士的哀痛。當時重慶《新華日報》發表短評，稱贊他在抗日戰爭中為中美兩國的友好合作作出了不少貢獻。他一直都致力于想把中國各方面的軍隊，聯合成一個強大的打擊日本軍國主義的作戰力量。然而，他面對的卻是“把維持其絕對優勢，看成比驅逐日本出中國更重要的國民黨瀕臨滅亡的政權”的阻攔，因而他的主張沒有實現。

評論還說：“史迪威將軍與中國抗戰的這段歷史，是值得中國人民溫習的。它有力地證明了中美兩國人民的友誼應該建立在怎樣一個基礎之上，才有前途和發展?！?/p>

10月17日，《新華日報》又刊登了朱德總司令致史迪威夫人的唁電，全文如下：

史迪威夫人：

謹為史迪威將軍的死致哀！史迪威將軍的死不但使美國喪失一個偉大的名將，而且使中國人民喪失一個偉大的朋友。中國人民將永遠記得他對于中國抗日戰爭的貢獻，和他為建立美國公正對華政策的奮斗！并相信他的愿望終將實現。對于您及您的家庭謹致吊唁。

朱德

1948年10月14日

12月20日，新華社播發了史迪威將軍夫人威尼佛萊德·史迪威女士，致朱德總司令的唁電感謝電，電文略稱：“史迪威了解您的志愿，是要中國人民過正常幸福的生活。他對您的斗爭非常欽佩，史迪威永遠和中國人民在一起?！?/p>

新中國建立后，史迪威夫人曾想重訪中國，遺憾的是她在中美建交之前于1972年病逝。中美建交后，史迪威的兩個女兒史文思、史文森都先后到中國訪問，受到宋慶齡、鄧穎超、康克清的接見。1976年當宋慶齡接見她們的時候，親切地對她們說：“史迪威將軍心中裝著中國人民的利益，他預見到中國人民將建設一個新的強大的中國，并為此目的付出了力量。中國人民將永不會忘記他的忠誠和友誼?！?/p>

中美建交后，美國成立了民間組織——美中友好協會，史家姐妹均是會員。1992年在重慶成立“史迪威研究會”時，年近八十的史文思還趕去重慶出席了成立大會。

（責任編輯方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