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日本留學,課余打工固是常事,但到日本人家中帶小孩卻挺稀罕——日本已婚婦女就職者頗少,相夫教子是她們自認的天職。所以,當朋友告訴我有一家想請人照顧小孩時,出于好奇,我欣然應允。
這家女主人是一個富裕家庭的獨生女,在父母的資助下,剛剛30歲就擁有一座5層的公寓、一個頗大的停車場和一家飯店。她事必躬親,白天還能照料孩子,晚上就無暇顧及了。于是,每晚7時到9時,我便成了4歲的一郎和2歲的櫻的保姆。工作是帶孩子吃一頓飯,然后到戶外散步,講兩個故事,幫他們洗澡并安排入睡。
一開始,孩子們對我充滿敵意。4歲的一郎活脫脫已是一個典型的日本男人,總想支使人、欺壓人。在他眼里,我和櫻都是弱者。
吃飯時,他把自己的飯菜放在一邊,非要搶妹妹的。我幫助櫻,他就連我的那份也一并奪去。女主人對我的告狀總是無動于衷,她揚起細眉,輕描淡寫地說:“一郎是男孩子,自然要厲害些。只是櫻要教育一下,女孩子也敢和哥哥打架!”在她的縱容下,一郎簡直無法無天。有一次他把妹妹按在浴池里,櫻差點被憋死。氣得我進房操起一把玩具刀,大唱:“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全國武裝的同胞們,抗戰的一天來到了。”一郎一下子愣住了,旋即又高興起來。從此,聰明的一郎和櫻便學會了這首唱起來讓中國人熱血沸騰的歌,還會表演給女主人看。以后,一郎一做壞事,我便操起刀大唱,他也就老實了。
孩子總是天真的,不久我就和兩個孩子成了好朋友,我們三人常常手拉手在街道上散步。盡管一郎還是改不了他的大男子主義,但他現在充當的角色是保護者而不是壓迫者了。
讓人難堪的是他們的母親,那位看起來十分文靜、美麗,說著滿口敬語的婦人。
一進入這個家庭,我就體會到錢在日本人心中的地位。日本人的確算得上是世界上最吝惜錢的民族。為了錢,他們白天黑夜地拼命干;為了錢,他們千方百計地拼命省。
一次,女主人動了大手術。術后第二天,我帶著一束鮮花,騎了半個多鐘頭的腳踏車去醫院看她。只見她躺在床上,臉色慘白,手上吊著點滴瓶,腹部開了一條好長的刀口。她看見我來,感動得哭了。當時家里、店里請了好幾個臨時工幫忙,她覺得花費太多,第四天便離開了醫院,連傷口上的線都沒拆掉,就開始到店里忙碌起來了。好幾次,她差點昏倒在店里。
家里的開銷她也是精打細算,肥皂用剩的部分她舍不得扔,吃飯時掉到地下的飯粒要撿起來吃掉;她的母親住得頗近,時常來串門,吃了她幾粒糖,她也會面露不快之色。
熱得讓人透不過氣來的夏天,她舍不得開冷氣,讓我把大門打開,害得我每天心里忐忑不安,害怕有壞人進來。星期天,孩子們要去公園玩,她嫌附近的公園要收費,總是把他們帶往十多公里以外免費的郊區兒童公園。孩子疲倦不堪,一路呼呼大睡,根本沒有玩。她卻樂此不疲,認為占了便宜。
她常送些禮物給我。所謂禮物,幾乎都是些破爛,像穿舊了的內衣、襪子,快發霉的點心,以致于我一看見她的禮物就害怕。我告訴她說,有一本書里說中國人把自己舍不得吃的好東西送人,日本人卻把自己不愛吃的東西送人。她聽了一笑,好像明白了什么,但禮物仍然照送不誤。我也學乖了,她一送禮物,我就千恩萬謝地又是鞠躬,又是裝做很不好意思的樣子收下來;待她一離開,我就用報紙一包,塞在她家的垃圾桶里,倒也省事。
女主人起初和我約定,按時間給我報酬。為了省幾個錢,她真是耗盡了心機。剛開始,我一見她在門口叫“我回來了”時,心里就發緊。因為她會不到9點就回來,而且總是一副氣喘吁吁的模樣,看來是一陣小跑趕回來的,一進家門就連忙到日歷上寫下時間,因為我是按小時、分鐘付錢的。我被她的這些舉動搞得痛苦不堪,好幾次要辭掉工作。她大概覺得這樣做自己精神也太緊張,于是雙方又協定按日給錢,一天3小時左右,一月包括交通費一共給我幾萬日元。
誰知這樣一來,她就待在店里不回來了。每天我呆呆地望著鐘,盼她回來,聽她千篇一律的道歉:“哎呀,今天店里客人真多呀,我實在走不開,讓你受累了。
”氣得我無話可說。
有一次,我有事來不了,便請朋友幫忙照料一晚上。她仍然不按時歸來,朋友毫不含糊,堅持每10分鐘往店里掛一次電話。日本客人多用電話預定座位,電話一響,女主人便以為財神爺到,一接又是叫她回家,氣得要命,歸來把朋友訓了一通。朋友也不示弱,兩人大吵一頓。痛快倒挺痛快,朋友替我出了一肚子氣,可我也因此砸了飯碗。
后來,偶然在地鐵里碰見一郎的外婆,老人告訴我,孩子已送到幼兒園去了。晚間的幼兒費很貴,女主人為此又辭去店里一個跑堂的,一個人干兩人的活,現在比先前更瘦了。倒是一郎和妹妹時時問起我,外婆便說,回中國了。
一郎一聽回答:“呵!那是個很遠很遠的地方,比日本大,但比日本窮。我以后去看阿姨,帶錢給她花。”這孩子什么都知道,一郎的外婆驕傲地說。
我的眼角有些濕潤起來,但愿一郎長大后會明白——錢,對于人生來說,并不是最重要的。
[寄自美國硅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