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化是一種世界現實,而且相信它是長期的未來世界趨勢。然而,許多支持全球化的人只注意到全球化對世界經濟增長的積極作用,而對世界財富的分配關心不夠。全球化創造出來的利益如果得不到很好地分配,全球化就沒有可持續性,促進全球化的國家政策也將得不到民眾的支持。
凱歌中行進的全球化受挫
冷戰結束后,“全球化”重新起步,其動力一時巨大,中國、俄羅斯這些大國不再置身世界經濟之外,經濟自由化浪潮席卷整個世界。20世紀90年代可以說是“全球化時代”:烏拉圭回合貿易談判結束,關稅與貿易總協定終于變成世界貿易組織,世界貿易與國際直接投資獲得了歷史上少有的高增長速度,商品、服務、資本自由流動,世界從來沒有這樣繁榮,通訊與信息技術的普及更把整個世界緊緊地聯系在一起。全球化在凱歌中行進!這個時期為全球化大唱贊歌的人太多了,他們紛紛把全球化描述成為不可逆轉的、不可抵制的歷史趨勢。克林頓是鼓吹全球化最多的國家元首,美國成為全球化最熱心的推動力量,難怪人們給了下臺后的克林頓以“全球化總統”的美譽與揶揄。歐洲的中左翼力量正是在這次全球化浪潮中脫胎換骨的,它們一個個為全球化而歡呼,抓住全球化機遇實現思想更新。結果,大多數歐洲中左翼政黨都成功地重回權力中心,其中最典型的是英國工黨,他們的“第三條道路”戰略與政策實際上是以全球化的不可避免性為基礎的。
然而,1997年~1998年的亞洲金融危機終于打斷了人們的全球化神話(這之前1995年的墨西哥金融危機并沒有引起人們反思全球化的功過),其后,關于保證跨國公司投資自由化的多邊投資協定(MAI)也無果而終,再其后是1999年底WTO雄心勃勃的新一輪全球貿易談判在抗議聲中擱淺。
全球化在世紀之交的關頭遭遇重大挫折!
在這種情況下,開始理性反思全球化的人越來越多。人們看到了全球化帶來的問題,特別是全球化的黑暗面,現實中的全球化概念之片面性,此種全球化對人的安全與人的權利的忽視,全球化帶來的更大貧富差距,以及因全球化而加劇了人類環境惡化速度。而一些人更加激進,他們竟然把當前的世界問題全部歸罪于全球化,堅決反對目前由歐美主要發達國家推動的這個進程。
由此看來,“反全球化”是一個涉及如何看待世界現實與趨勢的重大問題,必須引起充分、全面的關注與研究。如同全球化研究一樣,考察“反全球化”是把握世界政治與世界經濟的一個新角度。現實世界總是充滿著與主流現實不對稱、不連貫、不和諧的事物,全球化也一樣,反全球化就是全球化中不可避免的沖突。
從多個角度分析“反全球化”問題
第一是“冷戰后”終結。冷戰結束后的不確定時期被確定為“冷戰后”,這是一個歷史的過渡時期,是一個逐步遠離冷戰影響的時期。如上所述,這個時期的一個特征是“全球化”,“反全球化”興起意味著“冷戰后”時期的終結。反全球化一出來,似乎人們清醒了許多,知道更加自由的貿易、更加協調的國際合作、世界的一體化、全球經濟、人類共贏等仍然是遙不可及的目標。現在,不管IMF還是WTO,在確定自己的日程時都慎重多了。IMF在極力增加透明度并加強與各種國際非政府組織的溝通、對話,而WTO已經估計到反全球化力量對新一輪貿易談判的影響。
第二是新自由主義。最早從20世紀70年代美國聽任布雷頓固定匯率體系崩潰、允許虛擬(金融)經濟的放肆發展開始,到80年代美英搞里根主義與撒切爾主義的自由放任,再到90年代冷戰后世界范圍的經濟自由化,新自由主義似乎獲得了決定性的勝利。全球化是新自由主義的最高峰。反全球化直接挑戰新自由主義,雖然反全球化者還沒有提出取代新自由主義的綱領與方案,但他們對新自由主義弊病的指責是很深刻的。如果反全球化繼續以新自由主義為目標進行批判,可以預期,新自由主義將不得不從攻勢轉為守勢,預示著未來一些國家的國內政策將在相當程度上要拋棄新自由主義。
第三是反世界體系。世界體系就是資本主義世界體系。在這個體系內,一直存在著反對它的力量,其中包括社會主義(共產主義)運動、民族主義、反殖民主義、和平主義、民主主義與生態主義等各種運動。觀察最近的反全球化,它的最大特點是復雜,參與反全球化的幾乎包括了所有各方面反體系的社會力量,反全球化是在新的形勢下世界反體系運動的繼續。在反全球化的左翼人士看來,全球化就是資本主義的代名詞,所以反全球化就是反資本主義;在民族主義者看來,全球化意味著對國家主權的最大挑戰,民族國家因此會失去主權,所以反全球化就是伸張民族主義;在民主主義者看來,世界本來就存在著嚴重的“民主赤字”,而全球化意味著沒有經過民主選舉的資本統治,民主就得更加倒退,所以,反全球化就是為了維護民主原則;生態主義者一貫就認為資本主義是人類生態環境的最大掠奪者,認為全球化是世界環境災難的元兇,反全球化就是為了拯救人類的地球環境。
第四是世界秩序。全球化的發展已經在很大程度上重新構造了世界秩序,全球化中的成功者與獲益者明顯地在世界秩序中處于有利位置,而全球化的失敗者與邊緣者則處于不利地位。如果把世界分為中心—半中心(半外圍)—外圍,全球化則加強了中心卻弱化了外圍,因為傳統的南北鴻溝加深了。美國是全球化的最大得益者,正是這次全球化加強了美國的世界支配地位。美國在與蘇聯的爭霸中本已“傷”的不輕,全球化使其恢復了元氣,而且更加“壯實”。與美國的得意相比,許多國家是全球化的失落者,這些失落者中間除了一些南亞、東南亞、非洲、中東與拉美國家,在部分意義上也包括日本,日本在這個全球化進程中失去了十年。全球化使得一些原外圍國家內部發生了分化,國家的一部分與中心聯系更密切,甚至已經是中心的一部分,而另一部分則不幸更加屬于外圍。反全球化就是對冷戰后形成的世界秩序的抵制。
第五是國際關系。其中,最值得關注的是資本—國家—勞動矛盾關系的變化。全球化中資本(公司)已更加自由地超越國家邊界,加上各國為吸引資本而競爭,跨國公司根本不用考慮國家邊界的限制。但在這個全球化時代,勞動力載體的人(特別是發展中國家的人口)卻仍然難以自由流動。目前全球化片面性的一個突出點就是這種“自由主義的悖論”。全球化支持者在談論自由化時眉飛色舞,什么都可以自由,舉凡貿易、投資、服務、信息等,但就是很少提到人的自由流動問題,因為這在政治上是不可行的:民族國家內部不可能接受自由的外來移民(合法與非法的)。資本自由地在世界配置勞動力,必然引起國際關系的變化,其母國因此失業的工人不但抱怨公司的外出行為,而且把發展中國家的工人當作攻擊對象,說他們搶了自己的飯碗。于是,發達國家的工人要求政府向發展中國家施加壓力,要發展中國家加強勞動立法、提高環境與工資標準,這樣才有助于緩解本國公司外出的速度,提高自己在本國的就業機會。這種邏輯是否成立應該是經濟學家的課題,但一些反全球化者的理由就是如此。
第六是全球治理。反全球化行動與言論魚龍混雜,諸如無政府主義、烏托邦、極端主義、暴力宣泄等都是不能被接受的,但它們的出現與興起又一次提醒我們,今日世界是個問題世界,反全球化針對的就是各種世界問題。世界性問題,諸如南北問題、人口問題、就業問題、債務問題、難民問題、環境問題、地區沖突、毒品泛濫、大規模殺傷性武器擴散等,每時每刻都在積累中。全球化過程如果不是解決反而加劇這些問題的話,全球化當然要遭到反對。全球化過程應該是一個解決世界問題的過程,這就要求實現“全球治理”。現在說的全球治理當然不是什么理想化的世界政府,而是在民族國家存在前提下的國際合作,是充分發揮國際機制、國際規則與國際體系在控制全球化進程、解決世界問題中的作用。解決反全球化提出的各種世界問題只能依靠全球治理,任何一個國家、組織與個人在巨大的全球問題面前都是弱小的,國際合作是惟一出路。
第七是認同政治。“認同政治”在冷戰后發展很快,原因在于全球化加速,導致了人們的民族認同、文化(文明)認同、生活方式、價值觀受到前所未有的沖擊,一些人、民族與國家開始強調堅持自身特性(即認同),保持自身不同于全球普遍性的特殊性。世界是由不同民族與文明組成的,全球化意味著世界更多的一致性、普遍性與共同性,但世界應該按照什么方式統一?普遍性的增加是否一定以多樣性的消失為代價?我們看到,麥當勞成為反全球化憤怒宣泄的對象說明的就是這個認同問題。它引起的更深層次的問題也許是:全球化是否只有一種模式?麥當勞之類的食品是否將取代其他食品?歷史是否就此終結?
反全球化者質問的最核心問題是“誰的全球化”,這個問題提得很好。全球化的主張者與反對者應該坐下來圍繞這個問題展開對話。這樣,雙方才可能取得問題的交集,才可能共同推動一個共贏世界的出現。
對待全球化問題,應該多一些現實主義思考,少一些理想主義色彩。全球化即使真的有助于世界財富與權力的創造,也并不一定帶來世界繁榮與進步。從財富創造的角度看,今日世界是太富有了,是人類歷史上任何時期都無法相比的,與此同時,世界貧困問題又是歷史上最尖銳、規模最大的。如果不解決“誰的全球化”這樣的問題,全球化怎么會有持續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