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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官鐵真紅

2001-04-29 00:00:00
啄木鳥 2001年8期

曾慧小時候,就聽奶奶說,做人不求外財,要求心安。做人要留德,不要留惡。一生本分守己,終會有善良的報答。奶奶還說,小慧,你不要害怕,奶奶天天為你祈求,你會平平安安長大,你長大一定會遇到好人。奶奶常常輕撫曾慧的后背這樣說,說著說著,年邁的奶奶就落淚了,淚水一滴一滴落在曾慧黃黃的頭發上。那時候,曾慧的母親已經死了,父親強壯地活著,卻是一個浪子,經常在外惹是生非,一伙一伙血紅著眼睛來找父親算賬的男人,像一陣陣不息的颶風撞開家門,哐當哐當兇光四射地尋人砸物。那時候,曾慧幼小的眼睛就已經知道流露出恐懼的神色,就知道世上有一種暴力,有一種兇惡強壯的人,還有一種像奶奶和自己一樣弱小無依的人。

曾慧的童年與奶奶相依為命,沒有朋友,沒有玩樂,放了學就快快跑回家,回到家就蹲在二樓正面對一條街的窗下,透過玻璃久久地看著滿滿一街的人。她看著那人走了,這人來了,這些人走來走去,不知道要走向哪里。她看男人,看女人。她看老人,看小孩。她看他們的眼睛、臉孔、嘴巴和手勢。她看著窗外由各種人物構成的世界和這個世界不斷發生又不斷結束的故事。有的人親親熱熱,勾肩搭背。有的人兇狠粗暴,打來罵去。有的人笑,有的人哭。她還看見這世上有另一種人:這種人牽著老人和小孩過馬路。有人不小心跌倒了,他很快跑去扶起她,還笑著和她說話。有人在那里一拳一腳地打架,他一過去,打架就停止了,連很兇惡的男人都要低下頭來。兇人害怕這種人,像奶奶和她一樣的老人與小孩卻喜歡這種人。這種人臉孔雖然不一樣,但戴著一樣的帽子,穿著一樣的衣服。這種人被人叫做警察。蹲在窗后的曾慧最愛看警察。她每次都要一直看到警察出現了才會離開窗戶。那時候,她經常擔心經常設想的一件事是,要是放學晚了,要是有一段路沒有路燈很黑的話,有一個警察在就好了。

曾慧在幼小的心里悄悄藏著警察,她長大了。當她煥發出一種青春的光輝時,有一天,她碰到了一個男人。這個男人對她說:

我是警察。

你真的是警察嗎?

是一個真正的警察。

曾慧想起已經去世的奶奶和奶奶說過的話,從心的深處悄然升起一股細細的暖流,這令她溫馨慰藉的暖流一直升上胸際升上眼睛,使她禁不住熱淚盈眶。

這一天,對于文職女警OBP來說,有一扇她從未進入過的沉重的大門正在向她的天真與純潔轟隆隆地打開。

女警名叫向潔,24歲,在局辦公室從事文秘檔案的管理工作。OBP的稱謂,來自于她突出的青春和美麗。她經常吸引來許多驚訝和探究的目光,有一道目光充滿了學者的智慧和藝術家的想像,以OBP三個符號對她的美麗作出了形象的描述和概括。向潔有一張漂亮的鵝蛋臉,有一對高聳的乳房、渾圓飽滿的臀和頎長的腿。0代表鵝蛋臉,B代表雙乳,P代表臀及腿。OBP的形象涵義一經發表,立即博得滿堂叫彩,好在天真爛漫的向潔并無慍色,OBP竟越叫越響了。

向潔一向單純,從未觸及嚴肅的人生問題。當她感到那扇沉重的大門向她打開,聽到那震人耳膜的聲響時,還是今后一段歲月的事。現在,她正置身于夏季一個火熱的中午,準備在單身宿舍睡它個天昏地暗,呼機卻追命似的大叫起來,小小的中文字幕傳她立即到局長室。當她踏進局長室時,她見到了一個比局長更可怕的男人。她可愛的笑臉剎那間凝固了。

這個男人就是鐵真紅。

局長辦公室華麗寬敞,一片光明。像鐵真紅這樣習慣如獸一般在黑暗蠻荒之地出沒的人,似乎不應該出現在這里,呈現在向潔面前。向潔卻感到一件不同尋常的事正在發生。鐵真紅背手而立,嘴角豎著一個久久不去的笑。可向潔感到這個笑里有一種寒意。兩個男人曾經爭執過什么。

此刻,她腦子里就像剛才接到局長傳呼那陣一樣,又以自己喜愛的感受方式認為兩個男人演了一幕有趣的戲,她將成為下一幕的無名角色。她的天真仿佛可以無視面前凝固的空氣。她喜歡天真的人,她說過天真不是傻。她也的確有她聰明與狡黠的一面。她借著兩個男人的沉默,繼續進入自我意境,聯想起有關鐵真紅全部的資料與問題。

在這座數百萬人口的紅城,極少人知道鐵真紅。局本部幾百號警察同事,和他見過面說過話的也不多,若不是剛才走近門口聽到局長喊真紅,向潔還不知道他就是鐵真紅。雖然從未見面,但向潔卻聽說了很多關于他的種種傳聞。也許因為難于與他接近,也許因為傳聞多了,使他在同事中變成了一個可畏、神秘、傳奇性的人物。同事們在傳聞中僅僅知道,他早期曾經打入一個埋藏很深的黑社會組織,當了很長一個時期的“臥底”,后來他犯了一個可怕的錯誤,甚至有人說那就是犯罪,再后來又聽說他在一個很遙遠的地方服刑。然而,這些傳聞,沒有一個人敢肯定。同事們都只共同相信一點,那就是眼睛總是細瞇著的局長絕對知曉鐵真紅的歷史面目。雖然難于窺視鐵真紅的歷史面目,但那些灰色傳聞似乎可以說明他的確有些問題有些可怕。比如說他身上的男性血液非常冷,是個絕對的禁女主義者。因為他從不談論女性。本來,年輕的男人,包括年老的男人,聚在一起,一個永恒的話題是喜歡議論女性。不論是高雅的還是粗俗的,女性被拿來議論常常是男人們的一種愉悅,一種見識,一種溝通。可是鐵真紅,當他以一個成熟男性的光榮出現時,當他就要處于男人們舌尖上的女性禁地時,他總是悄悄離開,或者一言不發。盡管這僅僅是個聽覺問題,他似乎都有一種不忍或者不屑。人們無法知道,他如此對待女性,究竟是一種崇高的敬意,還是一種極度的蔑視,抑或是這兩個極端里的一種心理變態?但向潔覺得,不管怎么說,這都表明鐵真紅對女性有一種異乎尋常的特別態度。局長叫自己來見這個“特別態度”,意欲如何?

向潔正在困惑,局長的宣布卻只有一句話:“向潔,你當鐵真紅的助手,即日接手偵破天公案。”

好像是因為局長只說了一句話,鐵真紅也跟著樣兒似的只說了一句:“我是警察,我從未拒絕過命令。”鐵真紅這句話沒有感情和傾向,既像是一種表態,又像是一種結論;既可以是對過去說的,也可以是對現在說的。他說完就走了。

向潔用整個身心感覺著。她感覺出了這整個過程,卻變得更加困惑。她在鐵真紅轉身出去時,看見他左邊脖頸上有一條紅色的刀疤,暗紅的弧形刀疤就像一道崢嶸的花環,掛在鐵真紅粗壯的脖頸上。一瞬間,向潔不知進退,感到一陣莫名的凜冽。

紅城的七月,天空多有雷雨,這本是自然現象,不足為奇。但奇怪的是,每次特大的狂風、暴雨、電閃、雷鳴之后,在白日黑天之際,總有一個紅城市民被殺,這個被殺的人總是很快被發現。時至今日,三次嚇人的電閃雷鳴,就有三人慘遭兇殺,尸體分別遺棄在三單街頭、露天酒樓和橋頭菜場這些平時眾目睽睽之處,而兇手卻渺無蹤跡。系列兇殺引起紅城很大的恐慌、騷動,一種迷信的流言像狂風一樣在紅城吹過,說天公發怒了,天公不滿人間的不公,天公殺人示警。這就是所謂的“天公案”。這個時期,紅城貪污受賄,男盜女娼,干黑心事的忽然少了,而求神拜佛的善男信女卻明顯增多,以致所有寺院終日人潮洶涌,香火鼎盛。紅城的黨政領導為之震動,并指出,案件是敵視改革開放的兇惡歹徒干的,意在擾亂社會秩序,破壞安定團結。嚴令公安部門迅速破案,緝拿兇手,以安民心。然而,公安局雖然進行了艱苦的偵查,卻無從尋覓兇手。大家都認為:兇手太狡猾,每次都選擇天降暴雨時行兇,雖然三個死者都被亂刀砍殺,血流滿地,但暴雨沖走了一切痕跡,沒有留下任何可供追蹤的線索。

向潔早就聽說過這個系列案件,她所關心的只是是否破案這一結果。無論局長怎樣愁腸百結、指揮調度、更換力量,她都想不到有朝一日自己會成為這一懸案的助偵人員。幾天來,她看著鐵真紅或埋頭分析案件資料,或詢問有關人員,一副逐漸開始深入的樣子,她卻無所適從。她想自己本就和破案八竿子不搭界,不能破案不是她的錯,而是局長的錯。局長調自己來肯定也不會指望她破案。這么一想,她又輕松了。她干脆讓頭腦遠離案件,專心考慮起目前自己奇特的處境與鐵真紅“禁女主義”之間的本質問題,因為這曾經引起她一陣小小的莫名的驚慌和警覺,使她念念不忘。很明顯,既然鐵真紅對女性有一種奇怪的沉默,有一種并非善意的遠離,那他肯定不需要女性助手,可是……她想來想去,不明白局長到底是真的昏了頭還是裝糊涂,總不至于會將一只羔羊送到猛獸的身邊吧?這樣想的時候,她不禁笑著吐吐舌頭,可愛而又無緣無故地紅了紅臉。太沒出息,自己是一名警察,一個大學生,要知識有知識,要膽量有膽量,有什么局面不能應付?應該用一種堅定的目光,一種智慧的思想來面對他探究他。

于是,她觀察起鐵真紅來,好像局長調自己來不是當助手而是當間諜。她發現鐵真紅正以一種深思的樣子在抽煙在寫寫畫畫,穿著警服的身姿時而寧靜時而晃動。他身材高大,孔武結實,那古銅色飽滿的肌膚,那蓬起飛揚的頭發,那動態粗獷而又毫不拘束的姿勢令向潔陌生,好像帶來一股荒漠的氣息。他還有一雙傳神的黑眼睛,那種凝視,那種光芒的流動,這又是向潔熟悉的現代城市人最有代表性的眼睛。向潔的結論是,他是個帶著荒野氣息的現代人。

鐵真紅好一陣寫畫后扔下筆出去了,向潔急忙走過去,發現鐵真紅在那紙上提出了若干問題與可能性:為什么發生在電閃雷鳴時節?這本身應該就是線索,這同近年來電閃雷鳴的時間、次數與全市發生的事件之間是否存在著某種聯系?三個被害人的工作、身份、地位、經歷、嗜好等等均無共同點或相似之處,這種無關聯是否可以說明他們是必然被殺或是偶然被殺?判斷為必然被殺或偶然被殺就提出了一種重要的范圍和方向……向潔感到,鐵真紅的思考與推理,提出的問題與判斷,清晰準確,就像是升起的一枚夜光彈,使向潔這樣的刑偵外行也看到了那種可供展開追尋的線索和方向,不愧為紅城名探。她不禁點頭贊嘆:鐵真紅是個優秀的警察。

鐵真紅進來的時候,好像聽到了向潔的獨白,可是,他問的卻是一個非常意外的問題:“向潔,聽說你還被叫著OBP?”鐵真紅凝視著向潔的目光流露出嘲笑的神色,進一步把他的提問發展下去,“局長也知道你叫OBP嗎?我想局長肯定知道,他有一種善于發現的目光。可是——你自己不知道嗎?”

向潔愣了。對這樣的提問她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也不知如何回答。從來沒有人會用提問的方式和她交談,難道他總是用問題去和別人交談嗎?這是令人難以適應的方式。他為什么這樣問呢?好像OBP竟會與某件事有關似的,這可能嗎?笑話!OBP的稱呼只是被那些刻薄鬼用來表示我的臉蛋,還有……啊,真荒謬!

鐵真紅已經回到自己的座位前。看來,他提出問題并不需要回答。他好像是個滿足于提出問題的人,或者說他是個充滿了問題的人。向潔盯著他寬闊的背影,猶如受到他的傳染一樣,暗暗對自己也提出問題:從何說起?剛才自己的看法是不是錯了?這個鐵真紅真的是個優秀的警察嗎?

接著,發生了一件似乎與案件無關的事——一個女人來了。可向潔卻寧愿把它當做一個案件。

這天下午上班不久,向潔在刑警隊辦公室接到一個電話,對方是個女的,問鐵真紅在嗎?和鐵真紅共事以來,在向潔的印象中,他就像個世外遺人一般,什么親戚朋友從沒露出一個,找他的私人電話,更是沒有。現在居然有個女人找他,而且聽聲音很年輕,這未免稀奇新鮮。向潔有點興奮地叫鐵真紅接電話,目光密切注視著鐵真紅,好像有了一種期待。

鐵真紅走來接電話,他好像還沉浸在案件的某個問題之中,看不出表情。他拿起電話在“喂”了一聲后,為之一怔,好像對方說出了他不理解的話,臉上的表情開始凝結,猶如失去了一種目的。他漠然說道:“對不起,你打錯了電話。”就放了話筒。

原來是個打錯的電話。向潔也像失去了一種目的,心里泛起了失望的松弛。可是,那女人不是問鐵真紅在嗎?明明知道有鐵真紅這個人,叫得出他的名字,就不可能是打錯的電話,而且她是問“在嗎”?而不是直接說“請他接電話”,似乎她還不能肯定鐵真紅已經回到刑警隊,這么說她可能還知道鐵真紅的過去。可是,鐵真紅為什么要說謊否認?鐵真紅和那女人有故事嗎?一個什么樣的故事?

很快電話鈴又響了。鈴一響向潔飛快地抄起話筒,還是那女人要找鐵真紅。向潔瞥一眼站在房間盡頭面對窗外的鐵真紅,急切地動起腦子。不能就叫鐵真紅,那會一無所獲,自己應當抓住機會介入鐵真紅與那女人之間的故事,如果有一個故事的話。她這樣決定的時候沒有想到自己這樣做是否合適。她壓低聲音對著話筒說,鐵真紅不在,你有事需要轉告嗎?她說我聽出了聲音,剛才那個電話也是你打的,鐵真紅為什么說你打錯了電話呢?她還說你一定有非常重大的事情有非常迫切的理由,不然,不會這樣打電話的。對此,向潔說表示能夠理解,并做了自我介紹,最后懇切地說,你能相信我,告訴我你是誰嗎?

電話那頭有一陣長長的沉默,仿佛經過了思考和選擇,之后以一種控制住的聲音對向潔做了一些解釋和說明。向潔聽到話筒里傳來一聲深深的嘆息,感到這就像一個句號一樣,女人不會再多說了,向潔基本滿意。她揚起臉,以一種抑揚的聲調喊:“鐵真紅,電話!”

鐵真紅還站在窗邊。他轉過身,懷疑地看著向潔,說你接了那么久的電話?誰的?向潔只用手指著電話,輕輕一笑,就像要給鐵真紅一個安慰似的。鐵真紅拿起話筒一聽,很快就說:“我是鐵真紅,但我不認識你!”便掛了電話。

鐵真紅回頭盯著向潔,沉下臉:“你想干什么?”

向潔原先那孩子似的得意和滿足瞬間消失了。她囁嚅著紅了臉,卻又做出迷惑不解的模樣,好像并不知道自己有什么過失。

“這有什么,只聊了幾句,又沒說你的壞話。”

“你在胡鬧!”

“可是,你明明認識她,為什么說謊?為什么不理她呢?你做人一點也不光明磊落,不是嗎?”

“你這小丫頭知道什么?你閉嘴!”

“我干嗎要閉嘴?只許你騙人,不許我說話嗎?你以為你很神秘,別人怕你,我才不怕哩。”向潔有些吃驚,自己在激動的情緒中,一串串頂撞的話像堵不住的泉水從嘴里突突地冒出來,好像自己還是個吵架能手,自己還有很多勇氣未被發現,這勇氣一來,竟覺得自己從來也沒有怕過他。真的,他有什么可怕呢?在相處的這段時間里,他不就是個警察是個人嗎?向潔感到自己越來越英勇了,又肆無忌憚地說起來,“你以為我不知道,我知道的多著哩。我知道她名叫曾慧,是你過去的一個朋友,她很久沒有見到你了。她來找你只是想和你見見面,說說話。我還知道她打算離開紅城,去一個很遠的地方,她這一去,很可能一輩子都不回來了。就是在這樣離別的時刻,以一種懷念的感情,希望再見你一面,我想她沒有錯吧!可是你竟如此不通人情,害怕她找你,好像你做了虧心事似的!”

“我告訴你,向潔,這是我個人的事,和天公案無關,和你無關,不許你再和她來往說話!”

“可是,我也要告訴你,我現在決定和曾慧做朋友。既然和天公案無關,就沒有哪一項紀律或規定限制我不能和曾慧交朋友吧?既然我和曾慧是朋友,你也不該限制我和她交往吧?不對嗎?”

鐵真紅睜圓雙目直直看著向潔,竟說不出話來。盡管他想發怒,可向潔卻越來越得了理似的和他針鋒相對。他發現向潔不是個簡單的OBP,轉而把怒氣發到局長頭上:“媽的,什么鳥局長,弄來這么個寶貝瞎攙和,還想不想破案了?”

向潔卻笑道:“話要講清楚,態度要明白。我作為一名助手,是很想早日破案的,只要和天公案有關的人和事,只要是破案的需要,我保證是個聽話的助手,絕對聽從你指揮!”

鐵真紅靜下來。他心中又浮起那個念頭。他打量著向潔說:“是嗎?我們現在去氣象臺。我倒要看看,你除了貧嘴,還有什么能耐?”

他們走到大門外車庫旁時,從右前方大樹下的濃陰里,忽然跳出一個身穿白短褲白短衫的白臉青年。在午后金色的陽光下,青年像一團耀眼的白光,露出笑臉一晃一晃地迎著向潔跑來,叫道:“向潔,太好了,你進了刑警隊破那大案,我高興得幾天都沒睡好覺,只是見你一面太難。你知道,天公案在紅城非常轟動,從上到下非常關心,任何一點情況都是紅城那根、那根敏感的神經……”

距離還有五米遠,向潔用一個不容置疑的動作制止了白臉青年前進的步伐。白臉青年在五米的距離上露出一副愕然的神態。向潔轉向鐵真紅,很正經地說:“我剛剛向你做了兩個保證,我是個有信譽的人。現在跑來的青年,觀其目的,顯然屬于準備和天公案發生關系的人與事,因此,我請示你,該怎么辦?”

鐵真紅不得不笑一笑,問:“他是干什么的?和你什么關系?”

“他是《紅城晚報》的一個小記者,名叫劉來輝,和我僅僅是同學關系,不足為慮。”

“叫他滾遠點!”

向潔第一次見到曾慧就感到她一輩子也忘不掉這個不幸的女子了。比起那次電話里特殊的交談,首次見面給向潔留下更深的印象。那種深深的觸動,在以后的來往中,竟一次比一次強烈,以致使她感到這世界這生活這男人這女人都變成了另一種模樣,這是她始料未及的。

那天,天氣很好,藍色的天空飄著朵朵白云,空氣中吹拂著陣陣清爽的風,秋天的一縷氣息正在悄悄到來。鐵真紅在辦公室等待一個傳真,向潔根據從氣象臺了解到的電閃雷鳴時間次數的線索,正在翻閱近年來的報紙,看看本市發生了什么值得注意的事件。在這種寧靜的氣氛中,門忽然響了一下,接著一個女子推門而進。她失神地立在門口,輕輕地叫一聲——真紅!

向潔立即感到她就是曾慧,馬上像朋友一樣親熱地招呼她,又是讓座又是倒茶。但她刻意挑起的熱鬧并不能掩蓋和驅除屋里真正的沉默與寂靜。鐵真紅仍然伏在傳真機上,就像聾了似的不知道屋里多了個大活人。曾慧僵硬地坐著,間或偷窺一眼鐵真紅。

向潔一邊打量曾慧一邊生出了些許感懷與同情。曾慧還年輕,二十七八歲的樣子,白皙的瓜子臉,挺秀的鼻梁和小巧的嘴唇,兩只眼睛露出柔和而憂郁的光芒,黑亮的頭發攏成一束披在肩后,顯出一個很圓的頭型。向潔覺得這黑發圓頭型尤其的美麗和可愛。她身材高挑,穿著樸素,一件黃色短上衣從腰際束入下身的紫色長裙,看得出衣料質地差,顯然是地攤上的貨,但她穿著就像一朵悄然開在紫羅蘭葉瓣上的花,清新秀美。隨便一種普通的衣裙,就能穿出一種不普通的風韻,生活中具備這種姿色和氣質的女子并不多見。向潔以一個女子的直覺和經驗認為,這類又漂亮又出色的年輕女子,早在男人驚羨的目光和贊譽聲中,養成了矜持高傲的品性,有很好的自我感覺,好像美好的愛情與生活總是首先向她們開放。然而,面前的曾慧,卻是一個例外。她兩次在電話中找鐵真紅,遭到的是令人難堪的拒絕。現在她找上門來了,卻幾乎連走到鐵真紅面前的勇氣也沒有。她就像一個賤女人,垂首低眉地坐在那里,偷偷窺視著主人的臉色,希望主人露出笑容垂憐于她。可是,鐵真紅憑什么就是那個高高在上的主人呢?曾慧又為什么這么沒骨氣沒尊嚴地露出乞求的嘴臉?他們之間究竟是一種怎樣的關系啊!向潔心中有太多的困惑和不解。

鐵真紅冷冷地走過來,站在曾慧面前:“你是誰?為什么到這里來?”

曾慧仰著一張蒼白的臉。接著這臉出現了笑容。她認真地回答:“我是曾慧。我來找你啊。”

“你不是曾慧。我不認識你。”

“我是曾慧啊,你看,這張照片,你和曾慧一起照的……”曾慧迅速拿出一張照片舉在面前。照片上鐵真紅和曾慧相擁相依互相微笑著。曾慧舉著照片,淚流滿面。

“曾慧死了,你走吧。”

鐵真紅沒有看照片一眼。他轉身邁開大步走出門去。

向潔看著鐵真紅與曾慧之間這短短的一幕。鐵真紅那樣的問話那樣的態度,曾慧那樣的回答那樣的舉止。在鐵真紅面前,曾慧多像一個未長智力的小孩啊。孩子,這是糖嗎?是糖。孩子,那是月亮嗎?是月亮。曾慧不是小孩,可她在那個瞬間卻迅速變成了小孩,好像有一種非人性的力量在改變她塑造她。這很難讓人理解,但這是一幅真實的情景。向潔為之震動。

鐵真紅走了,向潔說不出的失望。屋里只有兩個姑娘。曾慧的臉呈現出一片寧靜的哀傷。她緩緩起身,對向潔說:“對不起……”

向潔靠近曾慧,抓住她的手說:“不要這樣說。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想和你交個朋友。請你告訴我,你從哪里來?為什么要找鐵真紅?”

曾慧用一種失神的散淡的目光看著向潔。她好像又置身在一個遙遠、陌生、孤獨的地方。那是一條很長很長的路啊,在那盡頭的一端,她和父親從滾滾的黃塵中蹣跚而來。她的父親,那個昔日一呼百諾的曾二爺已經舉步維艱、病人膏育。他伸出的一只手在虛空中顫抖。力量、欲望、恩怨都在迅速地離他而去。昔日那雙燈籠般的貓眼枯竭了,不再有迅猛的光芒,只有熄滅前的一種悲哀和嘆息。他在女兒的攙扶下走啊走,走盡了最后一點力氣,在一個無雨的黃昏,大吼一聲,終于倒在逃亡路上。

面對父親之死,她久久地立在殘陽如血的黃昏中,沒有眼淚沒有哀傷。為了父親,她曾經賣血換錢,讓父親能看病有飯吃;為了父親,她已經背棄誓盟,成為一個可恥的女人。她舉目凝視,天空下是一片迷蒙。

埋葬了父親,一雙纖手已經傷痕累累,她的心也已經傷痕累累。昔日那個曾慧,現在沒有了。

在黑暗的夜色中,她匍匐著,用一雙鮮血淋漓的手向紅城爬去。她可以死,但深藏心中的那個希望不可泯滅。

可是,在紅城,等待著她的是什么呢?

曾慧的臉上現出一片迷惘。她說:“向潔,你是個好姑娘,我感謝你的真誠和關心,可是我能對你說什么呢?”

“鐵真紅對你真的很重要嗎?”

曾慧又一次靜默了。過后,終于開始說道:“過去和現在都很重要,但是,過去和現在已經不同了。過去,我和他曾經深深相愛;現在,他都不愿看見我了。可是,我不能怪他,是我對不起他,是我傷害了他。我對他是有罪的。我心里深深知道這一點。所以,不論他怎樣對待我,都是我應當承受的。你也不要怪他。”

“你現在仍然愛他嗎?”

“不,我現在來找他不可能談愛,我也不是乞求他愛我,這不可能……”

“那你為什么要找他呢?”

“不知道。我只是想他可能會和我說說話,在知道我這樣……不能平靜、不能原諒自己的時候,他可能會和我說說話?可是,也許是我這個愿望太高了?不,我真的不知道。也許我真的該走了,離開這里,離開紅城……”曾慧變得語無倫次起來。

“如果再也無法改變,已經沒有希望,曾慧,我覺得你暫時離開這里會更好些。俗話說,時間是醫治創傷最好的良藥,過一段時間,換一個環境,你會慢慢忘掉過去,忘掉現在的。可是,你打算去哪里呢?”向潔善解人意地說。

“日本。那里有一個我過去的同學,他發達了。他知道我的處境,表示可以無條件地幫助我去日本。現在他還滯留在紅城,等我決定。向潔,我在紅城只有悲傷,只有眼淚,我決定走……向潔,謝謝你……我真的要走了……”

說完,曾慧抑制不住地放聲痛哭。

向潔剛剛送走曾慧,就被叫到局長辦公室。一見面,局長就提出一連串問題:“最近你在干什么?為什么鐵真紅一再提出不希望你當助手,你知道你很讓我失望嗎?”

一分鐘以前,向潔還在傾聽和感受著曾慧的痛苦和絕望,現在剛轉個身,就平白無故地一頭撞在局長的問題上,加上整天面對著冷漠的鐵真紅,應該說這日子過得很有戲劇性。從前的向潔很喜歡過富有戲劇色彩的生活,而且有時會刻意去制造它,但現在的向潔開始皺眉頭了。她認為又不是她想當助手,鐵真紅有意見與她有什么相干?自己除了跑跑氣象臺查查報紙,就是想幫助曾慧,并且了解一下鐵真紅,難道這就錯了嗎?向潔向局長解釋道。

可是局長一聲長嘆,話語變得深沉了。他說:“你不要再曾慧曾慧了,你知道曾慧是誰嗎?她不僅僅是鐵真紅昔日的戀人,她還是公安局案卷上的一名在冊人物。”

“一個案件里的人物?”

“不錯。可以說,在那個特大案件里,她是個特別的匆匆過客。本來,我不打算告訴你,可是,你已經進入了。你用那樣的目光看待曾慧和鐵真紅。你總站在那里敲門,就讓你聽聽它的回聲吧!”

這是一段已經塵封的歷史,一段有著愛與恨、血與淚的歷史。局長說它的時候充滿了一種理智和激情,還有幾分向潔不解的神秘。

早在三年前,鐵真紅和曾慧就已經深深相愛了。那時候鐵真紅在一個稱為“Y計劃”的行動中打人了紅城的黑社會組織,成功地摸清了該組織販毒、走私等重大犯罪活動所依憑的秘密據點、渠道和線路,并掌握時機,準備在一次大規模的販毒交易中一舉搗毀整個犯罪組織。在一場充滿著兇險搏殺、種種不測都可能隨時發生的戰斗到來之前,鐵真紅對曾慧的思念竟變得異常強烈,他沒有抑制住刻骨的相思而秘密約會了曾慧,而局長恰恰在他的約會中來電變更行動的信號、方式與警力部署。鐵真紅在商定中沒能避諱身邊的曾慧,他非常信任她,他從來就不懷疑他和她的生命在深深的碰撞和刻骨的相愛中已經不能撕裂地連接在一起。他知道曾慧的父親就是犯罪集團中的曾二爺,一個非常重要而又危險的人物,可是他仍然相信曾慧。當初他就是借助曾慧通過曾二爺打入黑社會組織的。那時他對曾慧說過:“曾二爺要是知道我竟是個警察,一定會殺了我。”曾慧撲進鐵真紅的懷里,流著淚喊:“不會的!不會的!真紅,假如你被殺了,我也一定會去死的,你要記住,要記住啊!”曾慧憎恨走上罪惡道路的父親,多年來感情上形同陌路。她的父親與她的鐵真紅怎么可能放在同一個情感的天平上等量齊觀呢?鐵真紅在曾慧心靈極度的震顫聲中看到的是那朵永不凋謝的愛情之花。

可是,這好像永遠是個謎。就在約會之夜,曾慧悄悄去找她的父親曾二爺。她站在曾二爺面前,目光中流露出悲哀的神色。作為女兒,明明知道父親明天可能會被打死,難道可以僅僅是來看望他對他進行“活著”的哀悼嗎?她可以默默不語眼睜睜看著他去死嗎?曾慧渾身瑟瑟發抖,一顆心好像要從胸腔里跳出來。正在屋里和人議事的曾二爺,一見到曾慧,自然表現出一個父親的驚喜,他拉著曾慧問長問短,不斷地笑著。多年的彼此淡漠,好像從來就不曾存在過。的確,在血脈相連的深處有一種冥冥的呼喚,它可以穿越障礙穿越時空,不管你有無意識是否愿意,它有時會以一種令人迷惑不解的方式悄然來到你的面前。你從未見過你的祖上,你不知道他們在遙遠的年代里的音容笑貌、喜怒哀樂和生存形式,他們也不知道現在有你這個子孫后代,可是一旦提起他們,你就會有一種神秘的關注和向往,這不是愛與不愛、恨與不恨的問題,這是人的過去與現在的一種連結,它會變成一種力量引導你回到他們的身邊。曾慧身上是否也有這種力量呢?曾慧并不知道。她站在父親面前,感到很想說點什么,但她知道自己不能開口,她始終緊緊地閉住雙唇,只是看著父親的那雙美麗的眼睛,流露出重重灰暗的色彩。

曾二爺是個人物,善于觀察和謀劃。他看見了曾慧眼里種種不祥的神色,他還敏銳地想到明天就是毒品成交的日子,他心底浮起一絲不安和困惑。就在這時,房門突然被打開,鐵真紅闖了進來。

鐵真紅與曾慧愕然相視。曾慧的一張臉剎那間失盡血色,那樣慘白那樣驚懼不已。她期期艾艾地想要解釋卻什么也不能說。曾二爺一雙貓眼灼灼發亮,不動聲色地望著曾慧這只慌亂的急欲逃亡的小動物。

半小時之后,犯罪集團內部爆發了一場捉拿“內奸”的激戰,鐵真紅孤身一人,舍命搏斗,帶著脖頸上被砍一刀的傷痛,九死一生,奇跡般地突圍出去。事發突然,等到拂曉時分警方才陸續捕獲絕大部分犯罪組織成員,弄清了事情真相。雖然事因在曾慧,卻對她的問題與性質難以問究。那時誰也不知道鐵真紅去了何方。過了一個多月,鐵真紅從遙遠的地方打電話給局長,說他心中充滿了痛苦和失望,他無心再干警察,要求辭職。局長硬留住他,并給他一個難以想像的長假,允許他去流浪也好,藏起來休整也好,等他治愈了創傷或者厭倦了流浪、對警察刀光劍影的生涯依然留戀的時候,局長說隨時歡迎他歸隊。

向潔靜靜地聆聽著鐵真紅與曾慧昔日的故事,內心隱隱地有一種翻騰有一種傷痛有一種變化。她不知道這傷痛這變化是什么,是為了自己過去的歡樂與無邪,還是為了一個警察與戀人的愛情悲劇?她用一種警察的公正的目光去看鐵真紅,感到這世界這愛情虧欠了他許許多多,他付出太多卻一無所有,他應當有恨。反過來,她又用女性善良的人倫化的心態去看待曾慧,感到曾慧無意背叛愛情。她在不觸及刑律的形式下,既要愛情又要人倫,她想尋找一條愛情與人倫都能相容而又能使自己良心安寧的方式和道路。她失敗了。她令人同情令人感傷。

局長又一次發出深深長嘆。向潔很想就自己的迷惑問問局長,但局長接著說:“看來,我還應當讓你明白你作為鐵真紅助手的另一個目的。本來,我想讓你自然地達到我的目的,現在看來還不行。你已經知道,曾慧看望了父親,這一行為的直接結果是不可挽回地粉碎了鐵真紅心中愛的信念。我不想評論曾慧在那樣的時刻去看一個那樣的父親,究竟有什么人倫與道德意義,我也不想指責曾慧有什么錯誤和法律責任,在這里,我要說的是鐵真紅這個人。曾慧對鐵真紅是一種殘酷的毀滅。你應該聽說鐵真紅有‘禁女主義’的說法,本來,他對女性有一種普遍的尊重和善意,他認為世上成為壞蛋成為罪人的絕大多數是男性。他在多年的警察生涯中抓獲和看到的壞人多半總是男性,而女性又總是受害者。因此,他把對人類純潔、向善的期望寄托給了女性,而美麗的曾慧就是這種期望與寄托的集中體現和典型代表。可是,現在破滅了。我擔心他不再有過去對人類具有的那種普遍的愛意和希望。一個人從心里抽走了愛,將會被恨所填滿。愛得深的人恨也深。一個真正優秀的警察,心中不能沒有愛。如果只有恨而沒有愛,那會濫用暴力,那是可怕的。鐵真紅有出色的推理判斷能力,有敏銳的偵破觸覺,他過去一直是個非常優秀的警察,我希望他現在和將來也是個優秀的警察。他不應該只看到罪惡、看到人性的丑陋和對人徹底的失望。向潔,我知道你純潔、開朗,是個聰明的好警察好姑娘,你身上具有女孩子許多優異的稟性,去呼喚他吧,讓他重新擁有愛的信念……”

向潔想不到局長會是這種用心。被一個女人所傷害的鐵真紅需要用另一個女人去拯救。向潔心里涌出難言的滋味。她說不出這是對局長是對鐵真紅還是對自己生出的苦澀滋味。她沒有去細加鑒別,但她感到這是不可能的事。要一個人去愛不容易,要一個人去恨也不容易,要由恨變成愛更不容易。向潔說:“這太難了,我恐怕無能為力,局長你是不是……”

局長好像很怕向潔再說下去,很快截斷她的話說:“試試吧,試試吧,讓我們一起努力,至少不要讓他在恨的軌道上越走越遠……”局長的雙眼越瞇越細,只露出一抹刀鋒似的堅韌。

戶外天色驀然大變。四周不再有燦爛的陽光,大朵大朵的烏云從天際飄搖而來,空氣沉悶壓抑,遠處有隆隆的雷聲。紅城的天空,難道又要醞釀一場可怕的電閃雷鳴狂風暴雨嗎?

紅城上上下下方方面面害怕老天再來一場可怕的狂風暴雨,因為這意味著又將有一個人死在亂刀之下。鐵真紅久久凝視著烏云翻滾的天空,心里焦慮而沉重。

烏云滾滾而去,陽光又朗朗普照。幾天里,天空時晴時陰,氣壓越來越低,終于在一天夜里,狂風大作,電閃雷鳴,暴雨如注。在天公的怒容下,偌大的紅城像一個滄桑老人跪伏在地上,一道道蒼白的閃電照亮了它那吃驚的臉孔和深處的傷痛。八十分鐘之后,雷電暴雨過去了,天空灰色的云霧里竟露出一輪明靜的月亮。在涼爽清新的夜空中,從冰山公園傳來一陣異常驚恐的喊叫聲——有人被殺了……有人被殺了……

向潔隨鐵真紅趕赴現場時,冰山公園大門前已經亮若白晝。孤零零的一具男尸躺在看上去干干凈凈的地面上。死者被砍數刀,形狀慘不忍睹。現場像前幾起兇殺一樣看不出有任何痕跡和線索。此時夜未深,從四通八達的街上擁來圍觀的人群,他們在警戒線外或低聲咒罵警察的無能,或悄悄贊嘆兇手又成功地制造了一個既無目擊者又無痕跡的犯罪現場。但是,咒罵也好,贊嘆也好,所有低聲的喧嘩很快就寧靜下來,人們被鐵真紅一系列引人注目的舉止言論鎮住了,感動了。現場很快變得悄無聲息。

在風暴欲來的日子里,紅城整個警察系統進入高度緊張的防范布控狀態,首當其沖的鐵真紅已經狠熬了數夜。此時,他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異樣地透出一股狂熱,全身心地投入進去尋找自己的現場感覺。他跪伏在現場地面上,一寸寸地勘查。他從死者倒地的步態姿勢,從死者臉上留下的驚疑神色,分析兇手從幾步遠外開始砍殺和追擊,分析尸體被創刀口的先后連續性,判斷死者與兇手之間的某種關系。他還從尸體后肩、前胸、兩臂、背部創口的深淺走勢以及刀口翻起的肌肉形狀,分析兇手揮刀的熟練程度,職業性與非職業性的區別。現場和死者就像一本神秘的書籍在鐵真紅手里一頁頁嘩嘩地翻閱過去。他站立在現場,把一片陰影拋到身后,臉上泛起一種光輝。他用平穩、明確的聲調開始說道:不是警察無能,也不是兇手太過狡猾,根據這個殺人現場,我們已經可以推測兇殺性質與兇手類別的某種范圍和方向。死者死于偶然被殺,兇手不認識他,兇手似乎只是為了殺人而殺人。兇殺的基本過程是這樣的——兇手悄然潛至被害者身后,出其不意地朝他肩上先砍一刀。被害者猝然受襲,本能地轉身面對襲擊者,他滿臉驚懼迷茫,剎那間的反應是要弄清為什么受到襲擊以及是什么東西在襲擊他。他就是因為不認識兇手不明白為何受到襲擊?所以,呆然面對襲擊者的時間就會長些。他一邊要表達出諸如我不認識你、你弄錯人了、你為什么要砍我之類的責問和迷茫,一邊本能地舉起手臂去擋砍來的刀。人在猝然受驚之際都有一個反應的過程,反應因人而異,有人快有人慢。等受害者轉身逃逸時,他的前胸和兩臂已受創多處。兇手殺人的刀勢是砍,多刀致命,而不是捅和刺,這說明兇手要么是故意不想一刀致命,要么是不知如何一刀致命。再從飄忽的缺乏力度的刀勢看,兇手是個體質衰弱的人。此外,已有線索可以圈出兇手的活動居住區域……

圍觀的人群被他出色的分析鎮住了。

向潔是第一次置身于血淋淋的殺人現場,她先是強忍著胃部與視覺的不適,不敢過分直視尸體,目光在扇形的人群里飄來閃去。接著,鐵真紅與人群之間的現場景象在她眼里明亮起來,她心里生出一種鮮艷的感覺。就在這時,她突然看見人群里有一張蒼白的美麗的臉孔。那是曾慧的臉孔。向潔正要走過去,可她閃了幾閃很快就消失了。向潔在這個夜里再也沒有看見她,但她相信自己剛才的確看見了她。曾慧為什么還沒有離開紅城去日本?她怎么會出現在這里呢?

勘查完現場回去的路上,向潔問鐵真紅在現場上為什么會有那樣的言論舉止。鐵真紅說,我不許有人貶低警察,抬高罪犯,雖然,警察的背后有黑暗的一面,但警察在公眾面前,應該是正直和智慧的化身,而不是猥瑣無能的。向潔說警察還要有善良愛民的聲譽,警察不應當僅僅是個執法者,警察面對受苦受難的人們,還應當富有同情心。鐵真紅說警察善良與否是另一個問題,你把警察理想化了,警察不是也不可能是救世主,生活的本質也不是善良、不是同情的問題,善良的另一面有時意味著痛苦。不說這些吧,說這些毫無意義。向潔,你為什么不討論案件?你不關心怎么破案嗎?

向潔露齒一笑。她說:“當然關心。我很想知道你圈出的兇手活動居住區域是在哪里?”

鐵真紅說:“前三次兇殺的地點是三單街頭、露天酒樓和橋頭菜場,這次是冰山公園。這不同的四個地點形成一個方形區域,區域的中心是工業區的化工廠。這家工廠生產一種氣味很強的液態物,有些員工身上總帶著這種難以驅除干凈的特殊氣味。如果兇手是攜帶了這種氣味的人,他會擔心在現場空氣中留下這種氣味,而狂風暴雨卻可以消除這種氣味。我想,這是兇手為什么必須選擇天降暴雨時才行兇殺人的第二種可能。基于地點和氣味的兩種認識,我們就以化工廠為中心,以兇手為什么選擇狂風暴雨電閃雷鳴時作案的兩種可能為主線,調查整個方形區域,明天就開始吧。”

向潔再次感到鐵真紅身上有一種強大的力量。這就是曾慧深深愛著鐵真紅的原因吧?她忽然想到了曾慧。她對鐵真紅說,她看見曾慧在現場圍觀的人群里。

鐵真紅冷著臉,黯然不語。

鐵真紅自己去化工廠偵查,給向潔的任務是到方形區域的街道居委會同大媽大嫂們閑聊,看看那里有沒有發生與電閃雷鳴有關的人和事。這種閑聊工作是向潔的特長,鐵真紅要她聊得徹底聊得全面,要在聊中織成一張大網,不能有任何疏漏。向潔因此天天到幾個居委會起勁地聊。

這天,向潔聊完一個居委會準備去另一個居委會再聊,路過遺夢酒樓時意外地發現了曾慧,她追進去拉住曾慧說:“你怎么在這里?你不是已經決定走了嗎?”

曾慧黯然搖頭:“我在這里打工,洗碗洗菜拖地板。過去我有一份工作,現在沒有了。”

“在酒樓打工很累很辛苦的,你為什么不去日本呢?”

“我去不了。”

“是你那位同學改變主意了?”

“他倒沒有。他走的時候還留給我地址和電話號碼,叫我要去的話就給他打電話,是我自己走不了。我一想到鐵真紅一點也沒有原諒我,他仍然那樣恨著我,我心里就受不了。不論我走到哪里,就算到了日本,心里那種東西會一直折磨著我。我走不了。”

幾天不見,曾慧明顯消瘦了許多,她臉色蒼白,神色凄涼,有一種病態般的厭倦心情。她一直在忍受著憂傷忍受著痛苦。向潔不明白,曾慧為什么不能面對現實,忘掉過去,解脫自己呢?

向潔說:“你過去和鐵真紅的事情我都聽說了,你如今在酒樓打工不過是體罰自己而已,何必呢?曾慧,如果你已經盡了努力,鐵真紅仍然沒有原諒你,你可以自己原諒自己啊!你可以對自己說,這場情感劫難是命里注定的,既然不可逃避,既然已經盡了力,還是沒有辦法,那就隨它去吧。人是如此渺小,人怎么爭得過命呢?接受命運的安排,該去哪里就去哪里,這不就可以自我寬慰、自己原諒自己了嗎?”

曾慧搖搖頭:“如果真是這么簡單就好了。人在絕望無奈之時都會試圖這樣去尋找慰藉。我也試過。但是,正因為我試過了,我才明白情感的力量情感的定位其實就是人的一種命運,我恐怕很難擺脫它了。”

向潔很有些茫然不解:“為什么呢?為什么非得這樣呢?難道一定要得到鐵真紅的原諒你才能擺脫它嗎?這是一種怎樣的情感啊?”

曾慧的目光正在流露出什么。少頃,她才緩緩地凄涼地說:“不僅因為鐵真紅是我昔日深愛的戀人,還因為他是一個正直的警察。我并不愛我的父親。我的父親是一個罪人。我母親很早就死了。除了父母,我沒有兄弟姐妹,沒有其他的親人。我幾乎是在孤獨無依中長大的。在我的少女時代,從我懂事的時候起,我就天天企盼,企盼父親能夠棄惡從善。我的父親深深傷害了我幼小的心靈。那時,我就認為,只有警察才能保護弱者,保護受到傷害的人。也許正是因為我是一個罪犯的女兒,我有一顆被傷害的心,我對罪惡、對善良、對正直才特別敏感。我深深地了解被罪惡所傷害的人的痛苦。我深深地向往那些懲惡揚善的警察。幼小的我,好像對警察有一種天然的向往,好像在這個世界上只有警察才能給我受創的心靈一種安全一種溫暖。警察成為我人生的一種象征,一面旗幟。我因此認識了身為警察的鐵真紅,也因此深深地愛上了他。可是,因為……因為什么呢?因為我對父親還存有一息不死的想念,我竟把身處狼穴的鐵真紅暴露了。雖然我沒有出賣他,但畢竟是由于我的舉動暴露了他。鐵真紅毀在一個深愛他信任他的女人手上,這是一件多么殘酷的事啊!是我傷害了一個警察,是我毀了我自己的警察之夢,我有很深的負罪感,還有一種很深的人生無可寄托的毀滅感。我只祈望鐵真紅不要被我傷害得太多,祈望能夠挽回一些對他的傷害,我想以我負罪的心靈去減輕對鐵真紅的傷害。如果鐵真紅不能原諒我,那就說明我對他的傷害到了不可寬恕的程度。向潔,我帶著一顆負罪的心,帶著一腔靈魂無以寄托的毀滅感,帶著昔日的戀人深深的恨意,我能到哪里去呢?這顆破碎的心到了異鄉就能平靜嗎?向潔,我非常想走,但是,我走不了……”

曾慧的那雙眼睛,變得非常憂傷,說話的聲音也越來越低,發出細細的抽泣,最后變成長長的嗚咽,久久不絕。向潔深深地為曾慧深藏心中的警察之夢所感動,可是,面對曾慧,她只有感嘆。曾慧不走是痛苦,走也痛苦,處在一個兩難的極端境地。向潔想,一個人怎么可以這樣無望、這樣遭受痛苦的折磨呢?向潔心里也變得沉重和難過起來。一個時期以來,向潔只要面對曾慧和鐵真紅的悲劇,心底深處就會生出許多嘆息,就會感懷人生,感懷愛情,感懷男人與女人為什么會有這么悲傷的故事。這個時候,滿懷沉重和滄桑感的向潔,幾乎想不起自己曾經是一個善于制造快樂和幽默的女孩。雖然,她還不曾經歷這樣強烈的情感,但她感到過分強烈的情感是一件可怕的事。她想起那個晚報記者劉來輝在大學里常和她談論的情感問題,劉來輝因為還沒有得到那種情感而感到心里一片荒涼,經常悲嘆連連。現在,她覺得自己以前和劉來輝談論情感的那種情景真是淺薄可笑。人是一種什么東西?沒有愛情很絕望,有了愛情也會很絕望。

向潔想,曾慧不能再這樣絕望下去。如果這樣絕望地活著,曾慧會變成一個什么樣的人?會有一種怎樣的可怕結局?向潔無法想像。她想,曾慧一定要有一條出路,她要為曾慧找到一條出路,這條出路只能在鐵真紅身上。

“曾慧,我想,這一切是可以改變的,重要的是你要振奮起來。你想留在紅城可以安心地留,你想去日本可以安心地走,這應該是取決于你的心情和意愿的事。你住在哪里?告訴我,我以后會常去看你,說不定鐵真紅也會去看你的。”

“那是夢想吧?”

“不是夢想,相信我,我會找他的……對了,曾慧,前天晚上你也在冰山公園現場的人群里吧?你怎么去了那里?”

“夜里從酒樓下班走在路上,聽見有人說那里殺了人,我想,鐵真紅和你一定會在那里,就想過去看看你們……”

“你對鐵真紅這么難以忘懷就勇敢地去找他吧,怕什么。我不信他的心真的是一塊石頭一塊鐵板。我不信。”向潔像對曾慧也像對自己說。

鐵真紅要求向潔對白天調查的情況要有文字記錄,作為備考給他過目。他不放心向潔有足夠的發現連帶問題的能力,于是,向潔晚上就必須拼命記述。那些大媽大嫂們聊出了很多的人和事,形形色色,奇奇怪怪,應有盡有,兩天的情況就記滿了一個筆記本。這也使向潔認識到,要體驗紅城人的生活和風情,一定要從最基層的居委會開始。

鐵真紅推門進來的時候,向潔已經做好了一種準備。她說:“今天梅興居委會唐大媽講起一個中年男人,這男人名叫嚴麗芳……”

鐵真紅抓把椅子坐下,點著香煙深深地吸起來。他說:“這個男人有著女人的名字,是這樣嗎?”

“是的,一個典型的女性化的名字。其實,這原本是他妻子的名字,他妻子死了以后,他就改名換姓,原原本本用上妻子的名字。他說他已經失去了妻子,不能再失去妻子的名字,他要以這種方式讓妻子和他本人連成一體,永不分離。他這樣做,只是為了表達他對妻子追悔的愛情。由于某種生活的挫折和流言的影響,他懷疑妻子背叛了他。他因此對妻子充滿了仇恨,充耳不聞妻子的解釋,漠然無視妻子的眼淚,堅決地固執地冷落妻子長達三年,受盡屈辱和折磨的妻子終于無法忍受,以死以明清白之志。大悲大慟之中,他才明白妻子的忠誠和純潔,但是,一切都已經晚了……”

一頭霧水的鐵真紅很懷疑地說:“這個男人和他女性化的名字與電閃雷鳴有關嗎?”

“沒有。但是,這和愛情有關呀。”

鐵真紅直直地看著向潔。

“你認為我需要接受愛情教育?或者,可以用愛情來偵破案件?你——胡扯淡!”

鐵真紅霍然起身,很兇地盯了向潔一眼,朝自己的辦公桌走去。

向潔端莊的鵝蛋臉上慢慢斂去了笑容:“你真的很恨曾慧嗎?”

“你為什么總要提這個愚蠢的問題呢?”

“不,這是關鍵的問題,一點也不愚蠢。你能告訴我嗎?”

“既然你執意想知道,那我告訴你,我恨她,你滿意了嗎?”

“恰恰相反,我很失望。當然,我相信我能理解你的心情。的確,曾慧傷害過你,她使你受到殘酷的打擊,還差一點使你失去生命,這當然是非常嚴重的傷害。可是,當時的情況很特殊,曾慧無法預料會出現那個局面,她在主觀意愿上,始終沒有出賣你,沒有背叛你!”

“不,你這種說法是錯誤的。曾慧有正常人的智力,她應該知道,在那個特別敏感和危險的夜晚,只要她出現在她父親面前,就是一種意外和突然,不論她有沒有表現,都會引起她那狐貍一樣狡猾的父親的警覺和懷疑。因此,在那個漆黑的夜晚,當她走近她的父親,就意味著她所選擇的是遠離愛情,意味著對我警察事業的背叛。這是明確的!”

“你過于武斷和自負。只是一味抓住結果,以結果去代替過程和動機,根本不愿去分析實際情形,不愿意去理解曾慧當時特殊的心境。這是因為,你曾經對曾慧寄托了無限的信任、希望和愛意,你從未想到她有可能會對你做出任何不利的事,所以,當她走向她的父親,不論她有何舉止表現,你都會感到非常意外,這一意外達到了震驚的程度,帶給了你巨大的失望。你一直到今天,都是把你對她的失望當成了她對你的背叛——你對這個問題,是否認真想過?”

“你有思考能力,也有想像能力,可惜你的觀點遠不是我的看法。我的愛情曾經和警察事業緊密相連,我不能容忍我的愛情和警察事業遭受玷污和損害。受到玷污的愛情只能毀滅,誰玷污損害了它,誰就是我不可原諒的人!”

“鐵真紅,你很像一位英雄,你也有英雄的悲劇性格,但你同時也是一個警察。你對待自己可以用你的悲劇性格,但你不能用你的悲劇性格去對待別人,這對別人不公平。你知道曾慧目前的處境嗎?你知道曾慧內心的痛苦、孤獨、絕望和自責嗎?現在曾慧在紅城沒有親人,沒有工作,淪落到遺夢酒樓當清洗工,她憔悴、消瘦、蒼白,完全是一副病態,這是為什么?你知道嗎?”

“我無須知道。她的一切和我沒有關系。她可以在紅城打工,也可以去其他地方生活,那是她的自由。”

“不,你必須知道!因為你是一個警察,因為曾慧曾經是你深深愛戀的人,你的過去,你的感情,你的良知,你的責任都告訴我,你必須、也應該知道。你不知道不是一種態度,你知道了才會是一種態度。曾慧是為你痛苦,為你悲傷,為你絕望。”

“我很奇怪——我現在已和曾慧沒有任何關系,也沒有任何遺留的愛戀問題,我對她還有什么責任呢?難道僅僅為了過去我與她之間有過一場純粹的而事實上已經結束的戀愛關系,我就要為她現在的處境負責嗎?你竟振振有詞,你不覺得可笑,不覺得荒唐嗎?”

“她現在絕望的處境怎么能說和你與她之間的過去沒有關系呢?鐵真紅,我這樣告訴你吧,造成她現在絕望處境的是因為她傷害了你,因為她傷害了你所以她才痛苦和自責,因為她痛苦和自責所以她才有一種贖罪的態度,祈求能得到你的寬恕,因為得不到你的寬恕所以她才陷入現在的絕境——想走走不了,不走又無望的兩難局面。她也知道,你對她的愛情已經永遠結束,她留在紅城只有痛苦,她想到日本去,有人愿意接她去。但是,她無法帶著對你不可寬恕的傷害,帶著你對她的恨意去日本。那樣,她在日本也會難以平靜,會痛苦一生。因此,她遲遲未走,她在苦苦等待苦苦期望你對她能夠有所原諒,只要你對她表示了一點原諒,表示出一點點友好的態度,她就能減輕內心的痛苦,比較平靜地去日本開始她新的生活。我想,為了給一個弱女子一條新的出路,你可以做到!這對你并不是一件很難的事!”

鐵真紅垂下目光,好像是在審視自己的心境。夜晚寧靜的燈光幾乎垂直地落在他的身軀上,他的身影只剩下一小團蜷伏在他自己的腳邊。他慢慢地仰起臉,緩緩搖著,好像要搖走一種心情。他的眼睛里流露出難以抑制的悲哀。他沒有再說話。向潔不知道是什么東西使他的眼睛充滿了悲哀。

向潔還想說什么,這時電話鈴響了。化工廠保衛科打電話告訴鐵真紅,那個王曉花回來了。王曉花是鐵真紅在化工廠重點排查的幾個人員之一。也許考慮到王曉花是個女的,鐵真紅看一眼手表是晚上8點30分,就帶上向潔立即趕去。路上,向潔說了一句自己一直想說的話:“鐵真紅,你就算是可憐可憐曾慧吧!”

連夜問話兩個小時的結果是一場空。王曉花的疑點排除了。鐵真紅和向潔駕車返回途中行至遺夢酒樓附近的路段時,就看見了曾慧。曾慧正和兩個男人在一起,確切地說,是兩個高大的男人挾持住曾慧,由亮處向暗處走去。這是一段無聲的情景,他們只有動作,沒有聲音。這一無聲的情景正在這段靜悄悄的夜路中逐漸走遠逐漸消失。向潔在車內尖叫了一聲,沒有警徽的汽車停住了。兩人都是便裝。向潔用力看了鐵真紅一眼,立即下車大喊站住,就向那團黑影撲去。

兩個大男人看見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孩朝他們追來,不禁咧嘴笑了。一個抬頭看著滿天燦爛的星空,說哥們兒正苦于二缺一,天上又掉下一個美人兒,慢慢來,哥們兒不必爭先恐后了。另一個欣賞著越跑越近的向潔,說好運氣好運氣,來得早不如來得巧。一邊說一邊猛出一招就抓住了向潔。向潔大喝一聲,我是警察,你們快住手!抓牢她的男人哈哈大笑,說這美人還挺幽默,一定別有一番滋味,咱哥們兒,還正愁警察不敢來呢。

這時,一條長長的人影遠遠地投到他們面前。無聲無息地,鐵真紅在十米開外緩緩邁步而來。這時的他就像一個浪跡天涯的旅人,身上有一種凄涼的深沉。他走上前來,捏響了粗大的指骨節,示意兩個男的到他跟前來。

兩個男的丟開向潔和曾慧,對了一個眼色雙雙撲向鐵真紅。鐵真紅身影閃動,手起腳落,幾個照面就把兩個高大的男人打翻在地。向潔看得出,鐵真紅出手極狠,一個男人的五官開了花,另一個脖子扭向一邊,好像錯位了。向潔一向認為,鐵真紅身上有一種力量在奔突,有一種久久壓抑著的情感和恨意,今夜一旦釋放出來,該有一種酣暢淋漓的痛快感覺了。可是,向潔怎么也看不出他身上有這種痛快感,相反,她看到的是另一種東西,一種她還沒有認識到的東西。她看到鐵真紅挺立在兩個趴在他腳前的男人上方,在寂靜的夜風中,在一場搏斗結束之后,他就像一只獨尊山林的猛虎,突然發出一聲長長的呼嘯,接著,他那雙一向在思考、一向透著倔強的眼睛,有兩滴淚珠在閃光。他始終沒有開口說話,也沒有看向潔和曾慧一眼。他慢慢地轉過身,朝相反的方向獨行而去。他的背影,有一片深沉的落寞。

受到驚嚇的曾慧一直呆立一旁,從受襲到獲救幾乎都是一種神態,就像被人施了魔法一樣連腳都沒有挪動一步。向潔輕輕叫了她一聲,然后開車送她回去。

十一

曾慧最后一次來找鐵真紅是在流氓事件后的第三天。她低著頭走進來,低著頭站在鐵真紅面前。她惶惶不安,一雙瘦骨嶙峋失去血色的手互相握著垂在身前,時不時用力絞動幾下,微微弓縮起來的身軀就像受到一種無形的擠壓。辦公室里只有鐵真紅和向潔,曾慧一走進來,屋里就呈現出一種奇異的寂靜。

曾慧的聲音很輕很低,好像她害怕打破這種寂靜。她說:“真紅,前天夜里你救了我,我非常感激。我是特意來道謝的……”

向潔圓睜雙目看著鐵真紅。她感到自己有些緊張。見鬼,我緊張什么呢?她對自己說。

鐵真紅的臉上沒有一點表情。他的眼睛一動不動地凝視著曾慧身后的某個空間。向潔相信這雙凝視著的眼睛沒有看見任何東西。良久,好像終于做出了一種決定,鐵真紅開口說:“你錯了。我沒有救你,我不是為了救你。我只是在尋找我的過去,尋找那一種毀滅。你聽不懂的。但你可以聽懂這個:不是為了你才去救你!”

向潔失聲喊道:“鐵真紅,你是一個勇士嗎?你連自己救了曾慧這種事實也不敢承認,你其實是個懦夫啊!你是在發泄一個懦夫的恨啊!”

鐵真紅說:“你說得好!勇士有恨,英雄有恨,即便是一個懦夫也會有恨。人沒有恨不能成為一個人。向潔,你可以笑容滿面任人叫你OBP而沒有不滿的情緒,可我有尊嚴,我有原則,我們之間有很大的區別,你不可能理解我,就不要橫加指責!”

向潔說:“可你是一個警察,你心中不能只有恨,你還應當有警察的道義,警察的責任,警察的愛心!”

鐵真紅突然一陣狂笑:“我當然是一個警察!如果我不是為了一個警察的道義和責任,我能去出生入死,懲惡除奸嗎?可是,當我即將陷入重圍而向局長告急的時候,你們又在哪里呢?你們都在平安夢里睡大覺啊!當我用生命的鮮血殺出一條道路時,又有誰對我說應當憐憫應當善良而不能有恨呢?難道一個警察不能去恨不能有恨的權力嗎?”

向潔:“警察恨罪犯而不恨無辜。”

鐵真紅:“你以為我在恨誰?”

向潔:“曾慧。”

鐵真紅:“曾慧只想到她犯罪的父親而不顧忌一個人民警察的死活,她是無辜的嗎?”

向潔:“不論曾慧過去怎樣,但她現在是善良可憐的。警察即使對一個罪人也不應該仇恨到底,不應一味地把他逼上絕路。何況,是對一個已經表示追悔表示贖罪的人?鐵真紅,你能永遠去恨一個對你表示追悔表示贖罪的人嗎?”

曾慧早已淚流滿面,這時說話的聲音卻出奇的平靜:“真紅,我知道你恨我,我知道你不會原諒我。我應該被你恨,我不怪你。現在,我只是想,你心里盡管不愿意,但你的臉上可不可以為我露出一次虛假的笑容?我會不辨真偽,真的,我會帶著你的笑容,帶著這一虛構的幻覺,離你而去。在以后漫長的人生里,在無數次的回憶中,我會把這一幻覺變成真實的感覺。真紅,我可不可以有這樣的期望?這最后的一次期望?”

曾慧的眼淚像斷線的珍珠一顆一顆落在地板上,落在鐵真紅站立的腳前。

有一種熟悉的力量,不可阻止地從鐵真紅身上噴涌而出。他仿佛聽到了一片澎湃激蕩的聲音。他的心就像波濤洶涌的大海,向潔的喊叫、曾慧的眼淚和乞求,都被浪濤掩蓋了。他在噴涌在升起的感覺中,看到了昔日的輝煌正在大海里沉沒。他的聲音很悲愴。他已經感到了他的一生將不再幸福。他好像在和自己作一次永生的告別。

“讓我告訴你們吧,我是鐵真紅,是一個叫鐵真紅的警察!我有我一生的目標和行為準則。我會用生命用鮮血去珍惜我應該珍惜的,我也會毫不猶豫毫不動容地丟棄我應該丟棄的。我的脖子上有一條愛情的刀疤,如果我能原諒如此罪惡如此可恨的愛情,我也能原諒任何其他的犯罪了。我永遠不會為了虛偽,為了嘈雜的叫聲,為了眼淚和乞求而改變我!我原諒了不該原諒的人,我將永遠不能原諒我自己!”

曾慧的臉變得極其慘白,整個人好像立在虛空之中。她的身軀顫栗著,嘴唇也哆嗦不止。她好像還想說什么,但她究竟沒有再說出來。她只是下意識地握緊了那雙一直垂在身前的手,這雙手用盡力氣互相緊緊握著,好像再也不會分離。她不知道手指甲已經刺進另一只手的肉里,一滴一滴的血就從這雙彼此握緊的手里滴落下來。她面對著鐵真紅,一步一步后退。最后,她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嗚咽,轉身狂奔而去。

等向潔追出去時,她已經奔遠了,不見了,她就像一縷不該吹過的風一樣,在這個有陽光有生命有喧囂的中午消失了。

十二

向潔像曾慧一樣并不能改變鐵真紅心中的恨。連日來,她心里無法輕松,她老想著鐵真紅,想著一個警察的愛與恨,以及一個女子在這種愛與恨底下的苦求與掙扎。往日,她出于善良不忍目睹曾慧的絕望和痛苦,堅決地在鐵真紅的對立面上與之抗爭,她只是本能地感到鐵真紅的恨牽涉到、甚至將決定一個女子的命運時不該那樣冷酷無情。然而,另一方面,她也在鐵真紅決絕不移的態度中,感受到鐵真紅內心的深沉和悲壯。鐵真紅身上所表現出的一個警察的愛與恨是一種人格化信念化了的東西,是一種原則,他愛我所愛,恨我所恨,他的愛與恨都有一種理想性質的悲壯境界,向潔是被這種悲壯所感染和感動過的。她在大學讀中文專業,對悲壯與悲劇是帶著一種偏好去研究和欣賞的,她認為悲壯是一種境界,是一種美。但是,現在這種悲壯卻使曾慧陷入難以自拔的絕望境地,一個警察可以用這種悲壯的恨去對待一個不幸的女子嗎?

向潔內心的積郁越來越沉重,她很想和人談談,和一個像她這樣的第三者談談心里的感受,于是,在一天夜里,她打電話給劉來輝。劉來輝立即很興奮,在電話那頭大談特談起來,甚至又談到了他對她的感情。他說,向潔,你給了我一個不眠之夜,我非常向往這樣的不眠之夜,謝謝你。

當向潔說出了鐵真紅與曾慧的故事,發現對方居然麻木不仁。她放下了電話。

白天,向潔和鐵真紅依然沉浸在方形區域里,晚上向潔照樣拼命記日記,記滿的日記本有厚厚的一摞了。也許,所有的時間精力全部放在了案件上,當晚報記者劉來輝打電話告訴向潔時,向潔還是大吃一驚。

曾慧出事了。曾慧有了最后的悲慘結局。

雖然向潔對曾慧一直有一種不祥的感覺和心理準備,但是,當她獲悉曾慧最后的消息時,還是禁不住流下了眼淚。這是向潔走上社會第一次流的淚。為一個苦難女子流的淚。

曾慧,你再也不會期望,不會等待,不會乞求了。

鐵真紅與曾慧的故事結束了,但他們之間愛與恨的意義沒有結束。

在以后的日子里,向潔對鐵真紅兩次故意提起曾慧,但都沒有告訴他曾慧的真正結局。鐵真紅什么也不知道。向潔用猜測的口氣說不知道曾慧現在怎么樣了?說她應該去日本了吧?說她在日本會不會快樂和幸福呢?向潔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這樣做,似乎她正在為曾慧創作一幅永恒的圖畫,似乎,她要讓鐵真紅永遠收藏這幅悲情的圖畫。

但是,有一點可以肯定,她對鐵真紅,對一個警察的愛與恨有了新的認識和態度。

十三

由于某種陰錯陽差,調查工作出現了意外的起伏。

這天中午鐵真紅與向潔開始情況碰頭時,向潔說:“你還記得一個叫嚴麗芳的中年男人吧?”

“怎么?你還想搞愛情教育嗎?”

“不,這回提他,不是有關愛情,而是有關電閃雷鳴……”

“我要提醒你,我們的工作是在偵破系列殺人案,不是演戲。”

“我也要告訴你,我是嚴肅的。我從來就沒有心情和你演戲。你說呢?”

“為什么上次你否認他與電閃雷鳴有關?”

“你在追究責任嗎?你還是先聽聽情況吧!否則,我要懷疑你對我也有了某種仇恨。”

“好吧,你說吧,我希望這次你能把情況一次性說清楚!”

“不是我不能一次性說清楚,而是別人沒有一次性告訴我。今天上午如果不是梅興居委會的李大嫂休完產假回來上班,這個情況仍然石沉大海。要怪你就怪那個已經退休又返聘留用的唐大媽吧,可她認為也不能怪她。她說她太老了,她的記憶力已經用掉了將近七十年,現在只剩下一點點了,這點記憶力只能記人,怎么還能拿去記天氣呢?再說這故事她也是聽別人說的,她只記住了一小部分。所以,誰都不能怪。”說到這里,向潔認認真真地看了鐵真紅一眼,然后繼續說,“根據這次李大嫂所說,這個叫嚴麗芳的男人原名古寶生,他非常愛他的妻子,簡直視若珍寶,愛入骨髓,正像上次已經說的,在他遭受挫折時傳來妻子對他不忠的說法,他一下子就把對妻子的愛變成了恨,這恨和愛一樣深,任憑妻子怎么解釋哀求都不肯原諒。直到去年一個風雨交加電閃雷鳴的夜里,他妻子上吊自殺了。他在那個夜晚,在死去的妻子身邊,他的愛又復活了。他抱尸嚎哭,捶胸頓足,咒天罵地,之后突然大叫一聲,倒地昏迷過去。過了兩天兩夜醒來后,見人就問,我妻子哪里去了?是你勾引了她?是你害死了她?接著,他宣布他不叫古寶生了,他叫嚴麗芳。有人說你怎么能叫你妻子的名字呢?這是女人的名字。他說你懂個屁!我一叫嚴麗芳,我妻子就離不開我了,她在我身上,我走到東,她就跟到東,就不能跟別人去西邊。他說你連這都不懂,你不懂愛情,不同你說。有的人開始照舊叫他古寶生,他大怒,說我叫嚴麗芳,你干嗎叫我古寶生?你要和我過不去是不是?你想叫我和妻子分離是不是?你想勾引我妻子是不是?說!你不說我就操你媽!有人說他瘋了,他聽到后連連冷笑,說你講我瘋了,這太可笑了,你是妒忌了吧,看我這么懂得愛妻子是不是?看我愛妻子愛得這么深是不是?你妒忌了你難受了,哈哈哈。可是,也真奇怪,如果沒有涉及到他與妻子的名與愛的問題,他并沒有什么瘋癲狀,他幾乎可以照樣上班,照樣生活,和街坊鄰居也沒有實質性的沖突……這就是古寶生或嚴麗芳與電閃雷鳴有關的全部情況,我想我說清楚了,你是不是可以決策,可以采取行動了?”

在方形區域按主要線索找到了同電閃雷鳴比較有關聯的人和事,如果根據鐵真紅這一偵破思想,那么,可以說發現了可疑目標。面對目標,向潔的確不知下一步該怎么辦,直接找古寶生查問或是就抓他都明顯不妥。向潔因為又接觸了一例愛與恨的悲劇,似乎有點想借此對付一下鐵真紅的意味。

鐵真紅聽出了意味,他不想計較,可他張口說出的卻是更為明顯的針鋒相對,這使他認為自己的反應真是過于敏捷了:“你不必擔心,更不必恐懼,只要你提供的情況全面準確,我鐵真紅從來尊重客觀事實。”

鐵真紅開始思考深入獵取目標的步驟方案。他決定對古寶生先進行一番悄悄觀察。于是,古寶生吃飯、睡覺、行走、語言、習慣以及神色和發呆的樣子統統被監視下來,接著,鐵真紅做出進一步的決定。他請古寶生去看電影了。

當然,影院與放映的鏡頭都是特設的。鐵真紅和向潔隱身在后排,只有古寶生一人坐在前面。燈光全部熄滅后,頓時整個銀幕給人的視覺、整個空間的聲響全是狂風暴雨、電閃雷鳴的景象,使人產生身臨其境的真實感覺。古寶生開始不安和恐懼起來,接著眼睛發紅,臉孔扭曲,喘息一聲比一聲粗重,并且轉著頭看來看去,好像要尋找什么。這時候,鐵真紅已經悄悄潛到他前排的座位,直起身子暴露在古寶生的前方。古寶生跳起來這里走走,那里站站,然后像一條不出聲的狗溜到鐵真紅身后,猛然舉手砍去,嘴里大叫:“殺你殺你!只有你死,我妻子才能還陽來!”

古寶生是個很特別的瘋子。

當鐵真紅和向潔從古宅搜出經檢驗依然沾有被殺者血跡的灰色雨衣和一把樣式古怪的刀時,天公案至此告破。

十四

盡管血債累累的兇手是瘋子,紅城人依然為消除這一可怕隱患而歡呼,紅城黨政領導發表電視講話,高度贊揚了破案有功人員。在一片頌揚聲中,鐵真紅斂跡無蹤,同事、朋友、熟人紛紛祝賀向潔。可是,向潔臉上并沒有多少笑容,只給人一種寧靜的淡泊。有一個以往同向潔很隨便的男警察就開玩笑說:“OBP,你是真不高興還是假不高興?怎么深沉起來了?那個天真、開朗、快樂的OBP到哪里去了?”向潔沉下臉說:“我有名有姓,你亂叫什么?你不懂得如何尊重女性嗎?”男警察懵懂地看著別人連連發問:“這是怎么回事?”

趁著祝賀的氣氛,一直苦苦等待的劉來輝決定要干一件事了。他找到向潔,充滿激情地說:“向潔,我可以愛你嗎?”向潔卻回答:“可是,你知道恨嗎?”

向潔為了破案記了十幾萬字的筆記,現在案子破了,但她心里的確沒法高興起來。比起破案,比起人們的頌揚,那恨所帶來的悲慘陰影,更使她的內心憂傷。兩個孩子,今天恨明天笑。可是,大人的恨就可怕了,他會恨出一種悲慘一種毀滅,恨,就像一粒高速噴射出膛的子彈,它輕易就毀了它所要命中的目標。向潔感到,她在參與偵破天公案中接觸的并不僅僅是愛與恨的問題,她開始更多地去思考去審視人的思想與情感、倫理與道德、幸福與痛苦以及人與人之間存在的種種關系。

就像不能忘記曾慧一樣,向潔也不能忘記鐵真紅。她已經不去想鐵真紅是不是一個優秀警察的問題了。她找到鐵真紅說案件還沒有結束。

午后,北面刮起了一陣陣很有寒意的冷風。陰沉沉的天空下,到處是一片深秋的景色。遠方的田野呈現出收割后被遺棄的空曠與蒼涼。道路兩邊的落葉在寒風中沉浮打旋。汽車停在外面。向潔和鐵真紅行走在西郊山下的一條便道上,干枯的落葉在他們腳下發出破裂的脆響。一年一度的落葉,似乎只有這種破碎的結局。

前方的山窩里,有幾幢白色的建筑物。鐵真紅的眼里,露出了迷惑,但他沒有問,不出聲地跟著向潔繼續走。

走過一道有彎弧的山梁屏障,突然,一幅非常寂靜的景象呈現在眼前,這寂靜像是所有往日的歲月凝結起來的,它悄悄地帶著一個人一生的歷史,石雕一般地矗立在一塊被鐵絲網圍隔起來的空地上。曾慧正在這塊空地上,專注地用泥土塑造著一個警察的形象,美麗的臉上呈現出無聲的微笑。

這是一座瘋人院。在鐵絲網另一面的空地上,古寶生閉著眼睛一動不動地躺著,他好像正在死去。

鐵真紅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曾慧。

曾慧手里的泥土,是深黑色的沃土,她用肥沃的泥土塑出的警察形象,很高很大。這時,向潔想起曾慧對她說過的警察是她人生的一種象征一面旗幟的話,想起她幼小的心靈中對警察有一種天然向往的話,心里頓覺無限的感傷,不禁熱淚盈眶。

在這寂靜的景象中,向潔像對自己也像對鐵真紅緩緩地說:“今天是一個這樣的日子:沒有陽光,沒有雨水,充滿天際的只是一片灰色。因為這灰色很滿很深,才給人一種天空是陰沉的感覺。這種陰沉的天空,曾慧是感覺不到了,她同樣也感覺不到陽光、青春、生命和美好了。曾慧失去了你的愛情和原諒之后,她很想去日本。她試著下了幾次決心,但終究沒有去成。我已經無法想像去了日本的曾慧會不會獲得新的生命,會不會快樂和幸福。是的,曾慧的一生已經用不著想像了,她正在這里用黑色的泥土塑造一個未曾寬容她原諒她的警察。她深深地愛著這個警察,即使瘋了也不能忘記他。可是為什么要那樣恨她呢?為什么啊?雖然,他的恨有他的理由,他的恨也沒有觸犯黨紀國法,我也沒有權力去指責他的恨。但是,我要在瘋掉的曾慧面前告訴他,警察的愛與恨不僅僅是一種人格一種信念,也不是一個有沒有權力去恨的問題,警察的愛與恨,還有一種更廣泛更深刻的意義……”

淚水模糊了向潔的雙眼。她擦去淚水,看見曾慧轉過身正面對著她和鐵真紅,一副安詳無知的神情,然后又轉過頭對著她的警察形象,獨自微笑。向潔禁不住叫道:“現在,鐵真紅,你能對著這樣的曾慧,說說你的愛與恨嗎?”

鐵真紅仍然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曾慧。

附近,有一棵叫不出名字的樹,深刻地攝入向潔的眼簾。在它高高的樹冠上,最后一片樹葉正在秋風中抖動垂落。這是一種呈心形的很大很厚的樹葉,它曾經有過閃亮的綠色。這棵樹終于再也找不出一片樹葉,光禿禿地矗立在空曠無邊的大地上。

曾慧就像這棵樹。鐵真紅也像這棵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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