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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小兵在不動聲色間,神不知鬼不覺地就破了裸體女尸案,殺人惡魔被公安局抓走了,被抓走的還有一個為虎作倀的村長,這個案子可是市縣兩局的專案組在大山里轉了好多日子都沒破的案子啊!消息一夜之間就傳遍了大山里溝溝嶺嶺十里八村,山里人都知道東嶺鄉派出所出了個神探,年輕輕的就這般了得,再經人們在傳播過程中的演繹渲染想像發揮,姚小兵越發“神”得如福爾摩斯轉世,包公狄仁杰再生。一連好多天,只要姚小兵在街上走,就有鄉民指指點點,說就是這小伙子,神了!更有鄉中學的那些學生們,下了課就往派出所跑,扒著窗戶往里看,眼神里滿是驚羨。姚小兵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就起身打開窗子,笑說,看什么看,看我鼻子是不是有點塌,嘴巴有點大,還有點往外拱,像豬八戒?孩子們大笑著,一下就跑開了,跑到不遠處又停下,有那膽大的便喊:“姚小兵,大偵探,逞神威,抓壞蛋!”姚小兵聽了心里很熨帖,也很感動,心里說,只要為社會安寧做點好事,老百姓就會記著你,真得好好干啊。因此,也就越發感到肩上的擔子重大神圣,也更光榮了。
這一天,午飯過后,姚小兵從食堂走出來,見鄉政府大院里站著一位很文靜的姑娘。姑娘見了他,便迎過來,問:“您是姚小兵同志吧?”
姚小兵點點頭:“我姓姚。找我有事?”
姑娘說:“我姓詹,是鄉中學初三(二)班的班主任。”
“哦,詹老師。”姚小兵笑了笑,心里說,老師雖說年輕點,咋也孩子似的當起了追星族?她不值,我也不配嘛。
詹老師可能從姚小兵的笑容里感覺出了什么,說:“聽說姚同志在推理探案方面很有研究,我們班里有個學生已經三個多月沒來上學了,我去家訪了幾次,都沒找到她,我想請姚同志幫我分析分析,看是不是里面另有什么蹊蹺或差頭。我總覺得這不是一般的學生輟學事件。”
姚小兵心里慚愧起來,人家是有正經事找你研究,或者說是來派出所報告案情,你卻自我膨脹感覺良好,好沒意思嘛。姚小兵忙客氣地說:“到我辦公室好不好,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
詹老師說的學生叫聶雁,家住大山腹地的黑瞎子溝村,離鄉里足有二十來里路。聶雁是個很能吃苦也很要強的女孩子,雖說上學這么遠,又是坡坡坎坎的山路,可不管春夏秋冬風霜雨雪,很少遲到或曠課,加上腦子好使,肯用功,考試在班里總是前幾名,是應屆畢業生里屈指可數有望考上縣高中的學生之一。這樣的學生突然不來上學了,換了哪位老師都要著急上火的。
姚小兵倒了一杯水,送到詹老師面前,自己坐到辦公桌對面,問:“這個聶雁同學,在不來上學前,有什么異常表現嗎?”
詹老師說:“過后想起來,聶雁的情緒變化很明顯,可我當時確實有些疏忽了。在那前幾天,聶雁突然不愛說話,下課時就孤零零地留在教室里,不再和同學們扎堆說笑,上課時也不似以前那樣愛發言,眼神飄飄忽忽的總似有些心事。我問她咋啦,她說身體不好,我以為是女孩子一個月中總要心煩幾天的那個事,便沒多想。她最后在學校露面那天,仍是悶悶不樂的樣子,我心里多少有些劃魂兒(疑惑),身體不方便也該利索了,怎么還是提不起精神?她平時若是個不好強的孩子,我就要批評幾句了,可對她我又有些不忍,總以為響鼓不用重錘的。沒想放學后,就有別的老師對我說,你們班的那個聶雁怎么回事,在外面轉了好一陣了,還直往辦公室瞅,也不進來,是不是有什么話要單獨跟你說?我急忙跑出去,聶雁見了我,竟只說了一句話:‘詹老師,我會一輩子記著你感謝你的。’說完對我深深鞠了一躬,就捂著嘴巴強忍著沒哭出來,一路小跑著離校而去了。我站在那里發了好一陣呆,心想,明天不管多忙,也要找聶雁好好談談了,這孩子本不是悶葫蘆有話不說的人,若不是心里有了過重的又不好說出口的心事,是斷斷不會有這番神態說出這種話的。萬沒想到,讓我悔青腸子的就是在這猶豫之間的慢半拍,要是我當時追上去和她嘮一嘮,也許就不會發生她從此再沒在學校露面的事了。第二天,見聶雁沒來上學,聯想起頭一天她對我說的話,我就意識到可能大事不好,她再不會到學校來了。是不是她家里突然遇到了什么難辦的事,日子過得艱難,就想輟學了呢?要不然,是她爸爸媽媽感情不和鬧了離婚?這樣的事雖說眼下在城市里很尋常,可在深山溝里還是不多的,孩子都這么大了,只要不是你死我活的實在過不下去,山里的夫婦總是能將就著把日子過下去的。我想了許多種可能,又一一否定了。這孩子說不上學就不上學了,到底是為了什么呢?”
姚小兵問:“你沒到她家里去看看嗎?或者派班上的哪個同學去看看?”
詹老師說:“利用星期天,我去了,她爸爸媽媽我也都見到了,雖說兩人臉上都帶著愁苦,但絕看不出有什么感情不和的樣子。我看出的倒是夫婦兩人共同的戒備和相互的掩飾。那個家我也做了認真的觀察,雖不算富裕,但四間磚石房子,圈里有豬,棚里拴牛,看院心地上的屎蛋蛋,可能還養了幾只羊,院里戳著的苞米也足夠吃上半年,供一個學生上中學不應有太大的問題的。”
姚小兵又問:“你沒問聶雁去了哪里?”
詹老師說:“問了。她媽媽說聶雁有個姨在營口,是中學老師,那里的教學質量比鄉下高,就來信把聶雁叫到那里去念書了。我說,鳥奔高枝也是正理,但怎么也該辦個轉學手續才是,像這樣戶口和學籍都留在鄉下,總不是個長久之計。她爸爸就急著遮掩說,她姨說這些事她都能辦,不用操心,也不用著急,一步一步慢慢來。”
姚小兵問:“您看,家長這么回答是不是有道理呢?”
詹老師搖搖頭:“要真是轉學到城里讀書,按情理,聶雁總會跟我打聲招呼說實話,即使走時不想說,到了那里也會給我來封信。那么懂事的一個孩子怎么會連這點禮貌都不懂呢?所以,我又追問,能不能把聶雁的通信地址給我?兩口子一聽這話,都露出了慌張,忙說不用老師操心了吧,小雁在家時常念叨詹老師好,啥時她回家來,我們催她去學校看你。您聽聽,話雖說得客氣,是不是在遮掩和搪塞?這一家人要沒有難言之隱才是怪呢,您說是不是?”
姚小兵沉吟良久,說:“詹老師的分析很有道理。這樣吧,我找個機會,把情況做些調查,咱們再商量,好不好?但愿這只是個學生轉校讀書的尋常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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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雖是這樣說,姚小兵內心里卻早已認定了此事的非比尋常。學生投奔城里親戚,轉到更好的學校去,這事尋常,可聶雁為啥走時不跟老師說,走后也不給老師來封信呢?這事就不正常;老師家訪,問學生轉學事宜,事也尋常,可家長閃爍其詞左推右擋,連學生具體的落腳學校都不肯告訴,這又不正常。就像夏日里風起云涌要起暴雨,鄉民們往屋里抱引火造炊的柴草,這尋常,可誰要眼看著變天還往院子里攤糧食晾衣物,則不正常,那人不是傻透了缺心眼兒,就一定另有別的原因。要特別注意從尋常事里捕捉不尋常的跡象,并順藤摸瓜,這是偵破工作的基本常識。姚小兵意識到又將有案子壓手了,心頭不覺生出一些興奮。就好像愛做數學題的學生,見了難題到手,你不讓他去破解都不行,除了敬業好學的因素,其實還有一種天性在里面。
接下來就要琢磨該怎樣去聶雁家調查了。聶雁的家在黑瞎子溝,若是自己去呢,可就不是剛穿警服初來乍到誰都不認識時的情景了,尤其是破了那么個案子,鄉里人差不多都知道了他,穿了警服去呢,不是執行公務也是執行公務,不穿警服呢,鄉民們可能更增些戒備,認定自己是便衣探訪。思來想去的結果,姚小兵又想到了未婚妻呂雨琳,雨琳天性中有著對警方破案的好奇,以前沒少幫助自己,上一次破女尸案她化裝成三陪小姐裝神弄鬼,驚得兇手差點沒丟了魂兒。此番她若出馬,可謂最佳人選了。
主意拿定,再回縣城家里時,姚小兵就對呂雨琳說,你早說想到山里去玩玩,谷雨忙種地,小滿鳥來全,眼下正是春暖花開的好時節,那滿山的梨花杏花開得正艷,像下雪一樣,鋪天蓋地的,那百樣鳥雀在林子里也叫得醉死個人,草棵里還有小兔子小野雞崽兒,絨球兒似的滿地滾,星期天你去踏踏青吧,機不可失啊。
呂雨琳問,你去不去?
姚小兵搖頭,我事兒多,正忙,星期天也歇不著,再說,我整天在山里轉,早沒了新鮮勁兒,去也頂多送你到山下。
呂雨琳說,一個人玩有啥意思,要是老林子里再躥出黑瞎子(熊)來,大舌頭舔去我半邊臉,你還娶我呀?
姚小兵說,山上哪還有黑瞎子?你要真能讓黑瞎子舔去半邊臉讓它充充饑,還算為保護野生動物做出貢獻了呢。
呂雨琳呸了一聲,說,我這臉你也沒少舔,你才是野生動物呢。
姚小兵說,我是野生動物也是熊貓金絲猴那種,國寶級的,你就偷著樂去吧。
呂雨琳說,那我一個人也不去。
姚小兵說,你可以另找個伴兒嘛,說踏青誰不愿意去?
呂雨琳笑,我臨時找個男伴兒行不行?
姚小兵怔了怔,笑說,行啊,誰說不行啦?俠骨柔情,英雄護美,何其浪漫!漫荒野地里,卿卿我我還方便,只是要小心草棵子里的長蟲(蛇),野雞脖子(一種蛇)毒性大呀,讓它咬上一口,走不出七步,保準斃命。
呂雨琳又呸了一聲,眼神就怪起來,嘴角撇出冷笑,說大偵探姚小兵你愿繞跟別人繞去,你搖搖尾巴我也知你要拉啥樣的屎蛋蛋。有話明說,有屁快放,你到底想讓我做什么?本小姐早豁出來了,為成就你的偵探大業犧牲一切。
星期天,呂雨琳帶一個女友進了山。姚小兵用派出所的那輛破吉普將她們送到黑瞎子溝溝口,又指點了山坳里聶雁家的宅院,就掉頭回去了。呂雨琳帶著照相機,還帶著礦泉水面包香腸西紅柿什么的,頭戴太陽帽,足蹬旅游鞋,一路歡歌笑語瀟瀟灑灑在山上玩了一天。看看春日西垂,呂雨琳帶著女友下山,看似漫不經心地就踅進了山坳里聶家的宅院。有狗狂叫著撲過來,聶家女主人急從屋里跑出喝住了。
呂雨琳說,我們倆上山踏青,天也晚了,腿也乏了,不想再往城里趕,在你家住一夜,明早再回去,行不?飯錢宿錢我們都出。
女主人說,啥錢不錢的,這一說就外道了,我只怕家里不干凈,嚼貨(食物)上也沒啥準備,慢待了兩個妹子呢。
呂雨琳說,沿村街上這么一走,我就相中你們家啦,一看就知這家必有個干凈利索的女主人。還不知該怎么稱呼您呢?
女主人說,我姓劉,我婆家姓聶,叫大姐大嫂,隨便咋都中。
呂雨琳說,那就叫大嫂,一會兒大哥回來了,稱呼起來也順當,時髦話,算提前接軌啦。
說得幾人都笑。
山里人好客,春秋時節常有城里人上山散心尋樂,找山里人家留宿是常事,客人走前多少會留下些謝意,于主于客都不虧,兩全其美。那女主人聶大嫂見進家門的是兩個年輕快活的妹子,更覺不須防范,當下就把二人帶進以前聶雁在家時的西屋,又端盆水請二位妹子洗洗一日的風塵,還問在嚼貨上可有什么忌諱和要求。
呂雨琳的心思哪在吃住上,撩水洗臉時就問,大嫂家里幾口人啊?
聶大嫂遲疑了一下,說,三口。
呂雨琳說,有個女兒吧?
聶大嫂答,是兒子,跟他爸上山干活去了。
呂雨琳便指著墻上鏡框里聶雁的照片問,那這是誰呀,長得這么俊,跟大嫂連著像呢。
聶大嫂臉色頓時黯淡下來,是我的外甥女,咋不連像。
呂雨琳笑起來,我還以為這是你閨女的屋子呢,愣小子的哪能收拾得這么干凈。
聶大嫂的臉色越發不好看,眼見都要哭了,說我喜歡丫頭,常把我外甥女接家來住些日子。
呂雨琳不依不饒,追著問,我聽說鄉下對計劃生育抓得不像城里那么緊,政策也寬松些,是可以生兩個孩兒的,大嫂這么喜歡女孩,為啥不自己生一個?閨女才是爹媽的小棉襖呢,越大越知疼人。
聶大嫂在屋里再待不住,急轉身往外走,說你們玩累了,歇會兒吧,我給你們張羅晚飯去。連同行的女友都看出了異常,小聲對呂雨琳說,你可別再跟這家人說女孩不女孩的事了,我看這家大嫂一聽這個臉就變,怕是有啥說道。呂雨琳故作驚訝地說,是嗎?我不過是隨便嘮嘮家常嗑唄。
再過了一會兒,大山濃重的山影罩下來,聶家的男主人也牽著牛回家了,身后還跟著一個活蹦亂跳的男孩,轟著五六只羊,羊兒的咩咩聲活躍了滿院的農家氣息。就聽男主人問,來客(當地發且音)了?女主人答,來了上山玩的兩個城里妹子。男主人說,做豆腐也不趕趟(來不及)了,就炒點鹽豆,多蒸兩碗雞蛋糕,別慢待了人家。女主人說,我都蒸下了,你去泡點豆子,今晚吃不上水豆腐,就明早吃。
那男孩聽說家里來了客人,顯得格外興奮活潑,扒了門縫探頭探腦地往里看。呂雨琳想從小孩嘴巴里掏點東西,忙拿起自己那頂太陽帽,招呼說:“小朋友,快進屋啊,這個送給你,我戴了一天,你可別嫌棄呀。”
男孩高興地跳進屋子,灶間的女主人說,還不快謝謝阿姨。男孩脆脆地謝了,戴上太陽帽就要去照鏡子。女主人急斥道,到別處瘋去,沒看阿姨正歇著嗎。那男孩便撅撅嘴巴,做個怪相,跑出去了。
看得出,聶家夫婦都是忠厚善良的農民,這本應是一個雖清貧卻不失溫馨的家庭啊!
3
呂雨琳向姚小兵報告了私訪的情況,再三強調說聶家夫婦雖善良忠厚,卻戒心很重,連小孩子都不讓跟外人沾邊,又否認自己有女兒,這就是個最大的可疑點。姚小兵卻并沒顯出什么特別意外,只是一個勁兒地點頭,是一切早在意料之中的神態。
呂雨琳出主意說,是不是可以把聶家的那個小男孩從學校里找出來,一問便知,小孩子不會撒謊。
姚小兵搖頭說,正會瘋淘的孩子還不是家里大人怎么說他就怎么說,卻斷不會知道姐姐的真實去處的,問了等于沒問,還極可能驚動家里大人,使大人的嘴巴咬得更緊。
呂雨琳說,那下一步咋辦好?
姚小兵繃著臉說,你此次的任務已完成,基本可算及格,下面的棋領導自有打算,不該問的別問,不該說的也不許跟任何人說,這點辦案紀律還讓我重復啊?
呂雨琳呸了一聲,說德行,你少在我面前胯襠夾掃帚,硬充大尾巴狼!狗屁領導,官迷吧你!
姚小兵再繃不住,腦袋往呂雨琳懷里一扎就哈哈大笑起來。
姚小兵這回要親自出馬了,他先讓所里管戶籍的翻出了聶守良家的戶籍檔案,鄉村的這種檔案雖說管理得很粗糙,但家里的人口及主要社會關系還是都有記載的,上面并沒有營口方面的親屬情況。姚小兵又去了黑瞎子溝村,徑直找到村委會主任,鄭重其事地問,你們村有個叫聶守良的吧?
主任點頭,有,外號聶大丫,是個有屁都夾著放的主兒,起小老實得像個丫頭。咋啦,他這么老實巴交的一個人也有事?
姚小兵問,他有個閨女叫聶雁,有些日子不在屯里了,是吧?
主任說,不是說上她姨家念書去了嗎?咋,這也算情況?
姚小兵又問,她走后給沒給家里來過電話?
主任說,就我們這窮疙瘩,還電話呢,有火上房的事也得翻兩道梁到別的屯子找去。我說村民們緊緊手,每家湊兩個,好歹在村委會張羅上一部,也算跟上現代化了。可跟電信局一招呼,回話說往屯里立桿拉線的錢也得咱出,算算賬,我的媽呀,一兩萬元不止,拉雞巴倒吧,咱不安了中不?還不如買大哥大呢。可跟明白人一打聽,說咱這深山溝子里收不到信號,想打也得爬到山尖尖上去,拿了那玩藝兒也是騾子胯下的悠當,中看不中用。
姚小兵好不容易等村主任把繞舌的話說完,又問,那總該往家里有信吧?
主任愣著眼想了想,很堅決地說,信也沒見,鄉郵遞員隔三岔五地來送一回信,都是往村委會一扔就走,然后我再找人挨家捎送。照說呢,誰家有信有匯款,咋也得先過過我的這雙眼,聶家那丫頭來不來信,我真是一點印象都沒有。嗨,這么說吧,聶守良家年把的也不見來封信,要是有,我肯定記得住。
姚小兵想了想,又問,那聶雁走后,你覺沒覺出她爸媽有啥異樣?
主任說,要說異樣也就看著有些蔫頭巴腦的,特別是那聶大丫,原本就蔫,眼看著就霜打的似的,更蔫了,見人都懶得打聲招呼。哎,姚同志,你給我交個底兒,問得這么細,到底是個咋回事?
姚小兵故作輕松地笑了笑,故意學著村主任的聲調把個“咋”字咬得很突出:“你咋問,我眼下也不能告訴你是咋回事。事關案情,咋的該問,咋的不該問,咋的該說,咋的不該說,你當村委會領導的,咋連這點規矩都不懂呢?”
主任聽出了姚小兵的戲謔,忙點頭:“懂,懂,這我咋能不懂。”
竟順嘴又吐出一個“咋”來,“咋”得兩人不由都笑。
村主任的話讓姚小兵進一步推測,聶雁的父母雖知女兒已離家出走,卻未必一定知曉女兒眼下的處境,甚至在哪里落腳也不一定知道得清楚。再回鄉里,姚小兵就找到那位詹老師,簡單講了這幾天的調查情況,并說了自己的推測與判斷。詹老師一聽這話,眼圈立刻紅了,竟一下緊緊抓住姚小兵的袖子,說:“姚同志,人們都夸你是神探,你可一定要救救聶雁啊,那是個誰見了都喜愛的好孩子,才十幾歲呀!”
姚小兵心里感動,說:“詹老師你放心,這是我的職責,我一定會盡最大努力。只是有些工作,還得請你幫我做一做。”
詹老師連連點頭:“你說吧,只要我能做到的,我一定盡力做好,這也是我的職責呀!跟你說句不怕見笑的話,自從聶雁不再來上學,我就再睡不安實了,夜里一閉上眼睛就看那孩子對我哭,是我當老師的失職了呀。”
姚小兵問:“你手頭還有聶雁的筆跡吧?”
詹老師想了想:“有,她有兩本作業本還在我手里呢。”
姚小兵說:“你能不能找人模仿她的筆跡,按我的意思,以她的口氣寫兩封信,一封給她爸媽,一封寫給鄉派出所。”
詹老師不解地問:“人還沒個下落,這合適嗎?”
姚小兵說:“正因為沒下落,咱們才要誘使她爸媽趕快說出實情來,不能讓他們再存任何幻想了。”
詹老師似乎有點明白了,點頭說:“這好辦,班上跟聶雁的字相像的有好幾個,我找個誰就是了。”
姚小兵搖頭:“同學們跟聶雁熟,年紀般大般小,心里裝不住事,漏出去就可能誤了大事。還得另想辦法。”
詹老師又想了想,說:“這也好辦,我再找以前的學生,專找嘴嚴的,畢竟大些了,我再叮囑好,不會露出去的。”說過又不禁贊了一句,“你們當警察的心可真細,比我們女同志考慮得還周到呢。”夸得姚小兵都覺臉熱起來。
姚小兵便從衣袋里掏出早擬好的信和已寫下樣子的信封,還有兩個眼見是手糊的牛皮紙信封,那紙皺皺巴巴的,是姚小兵好費了一點工夫才尋摸到的。他說:“你找人照抄,隨便在什么練習本上扯下兩張紙就行,字也要寫得潦草點,一定要像真的似的,辦完交給我。信封就用這個,越破越真實,才不好讓人看破。”
詹老師接過看了,兩封信竟都是極簡單的一句話,一封寫:“爸、媽,我想家,怕再也見不到你們了,快救救我!”另一封是:“警察叔叔,快來救我!”詹老師看信生情,眼圈又紅上來。信封一個寄給黑瞎子溝村聶守良收,一個則是寄東嶺鄉派出所,卻都沒寫寄信地址。
詹老師問:“事情你都知道了,還寫給派出所一封干啥?”
姚小兵說:“自有妙用,以后我再跟你詳細說。”
詹老師黑亮的眼珠轉了轉,說:“你可別拿了信就塞進咱鄉里的郵筒,細心的一看郵戳,可就看出破綻啦。”說完又自嘲地笑了,“喲,我是不是在圣人面前賣《百家姓》,裝起大明白了?”
姚小兵笑說:“這是很在行的一個提醒嘛。請放心,我把東西先用特快專遞寄到南方我一個同學那里去,讓他從那邊再寄回來,遺憾之處就是要耽擱幾天時間了。”
詹老師說:“還是你想得周到,連辦法都先想出來了。”
姚小兵說:“我是干啥吆喝啥,詹老師能考慮到這一點,就不能不讓我佩服啦!”
詹老師笑說:“還不是跟了唱的會哼哼。”話剛出口,就覺不妥,臉刷地紅上來,用眼角掃過去,見姚小兵似沒在意,才覺心兒不那么跳得慌了。
幾天后,鄉郵遞員將信送到黑瞎子溝村時,姚小兵已在村委會守株待兔了。村委會主任見了信,就驚驚詫詫地叫,聶守良的信,還真興許是他閨女來的。姚同志你可真神了!姚小兵不動聲色卻極認真地說,你立馬把信送聶家去,到了聶家你只用眼,別動口,啥也別問,啥也別說,扔下信,頂多卷上一顆煙,點著就回來,我在這兒等你的回話。
村主任很快回來了。迎著姚小兵探詢的目光,主任說,聶守良上山干活去了,家里只有老娘們兒,見我掏出信,那女人臉刷拉一下就變了,眼看要哭起來,卻硬憋著沒哭,也沒當我的面撕開信看,只是把信死抓在手里,那手還直哆嗦。等我一走出院門子,就聽屋里哇的一聲哭開了。那哭聲我不好說,咋跟河堤決了口子似的,那個悲那個苦啊,哭得我這個大老爺們兒的心都跟著直抖顫。姚同志,到底是咋回事?你就別讓我再跟著瞎猜悶兒啦。
姚小兵長嘆了一口氣,說該猜悶兒你就接著再猜幾天,我今兒不走了,就住在村委會。你不用給我派飯,傍黑時你從家里隨便送來點啥,讓我墊補墊補餓不著就行。哦對了,最好多給我帶來兩塊餅子什么的,我夜里好餓,一餓就低血糖,虛得腦門子直冒汗,睡不著。要記住的是,我在這里住,誰看到就算看到了,你也不用費舌頭,真有人問,就說我是為山林防火的事來的。
當日入夜以后,姚小兵借著夜色掩護,閃出村委會,直奔了聶守良家對面的山坡,隱在了一塊山石后。聶家的燈一直亮著,屯里一家家相繼黑了窗口,他家仍亮著,只是屋里并沒什么動靜。躲在遠處透窗望去,可見聶家女人伏在炕頭,肩頭不時搐動,看樣子仍在低聲啜泣,男人則一直坐在炕邊,木偶似的耷拉著腦袋,一動也不動。動的是那個十來歲的男孩,一會兒湊到爸爸跟前,一會兒去扯扯媽媽的衣襟,一臉驚慌不安可憐兮兮的樣子,大人卻只是不理他。這般等到夜深,屯里徹底靜下來,男人突然跳下地,女人也翻身而起,相繼著跨出房門,出了院子。男孩也跟出來,便聽男人低聲喝止道,好好在家待著,待困了就睡,我跟你媽出去辦點事,一會兒就回來。男孩怯怯地說,我怕……男人斥道,挺大個小伙子,怕個球,關好門,屋里待著去!女人則撫著孩子的腦袋低聲說了幾句什么,又回身一直把孩子送回房內,聽里面確已閂好了門,才跟在男人身后上了路。
夫婦倆直奔了村北而去。小村窩在山坳里,農舍錯落,星星點點,依據地勢形成狹長的一條。姚小兵尾隨著,眼見著二人腳步急匆,出屯繼續往溝嶺深處而去。眼前已是荒莽大山,越發顯得漆黑靜寂。姚小兵心里驚疑,他們要去哪里?難道還把女兒藏在了山中洞穴不成?這般又走了一里多路,陡然間,便見溝底又現出一戶土石房屋,低低矮矮風雨飄零中幾近趴架,山石壘砌的院墻也極簡陋。兩人近了院門,便有狗汪汪地叫起來,屋里也隨即亮了燈光,有人問,誰?聶守良答,羅瘸子,你給我開門!聲音低沉卻惡狠,不像是村主任所說的老實巴交蔫頭蔫腦之人的口氣。屋里人披了衣服來開門,房門瀉出的昏黃燈光中,便見聶家女人猛地撲過去,抓住開門人的衣裳就又哭又叫,羅瘸子,你、你還我閨女!聶守良則急將兩人往房門里推,關門前還探頭探腦地往外面看了看。
姚小兵以假信問路,最想知道的就是聶家夫婦接信后要找誰,找到后又說些什么,似這般遠留在院門外怎肯罷休。他手撐院墻,騰身跳入,那狗便又狂叫著向他撲來。姚小兵急掰了一塊餅子扔給它,狗急叼了美味閃到一邊去,三口兩口吞下,便又沖他叫,聲音卻明顯不再那么兇狠。姚小兵再扔過一塊餅子,狗再吞嚼。如是三番,那畜生已哼哼嘰嘰湊到跟前搖尾乞憐了。姚小兵順勢在它肚皮上抓撓,畜生立刻躺在地上,還很愜意地伸直四肢亮出肚皮讓人侍候,哪里還肯守門望戶盡職盡責。姚小兵心里笑罵,怪不得那些搞腐敗的東西吃飽了喝足了就去找小姐按摩,也不知是他們學這畜生,還是這畜生學的他們,仿生學淪落到如此地步,天下真他媽的要亂套了!
近在咫尺僅一墻之隔的屋子里的聲音便清晰可聞了。
聶守良罵,羅瘸子,我操你個死媽的,你今兒不把我閨女交出來,我就跟你沒完!
羅瘸子回罵,姓聶的,你少跟我耍倒打一耙這一套!你跟我要閨女,我還跟你要媳婦呢!你還媽的蔫人放蔫屁,蔫屁更能臭死個人!反正我媽也被你們氣死了,我瘸腿巴拉的活得也沒啥勁兒了,你說吧,咱倆是咋整?是來文的還是來武的?我都陪著啦!
聶家女人接話,羅瘸子,你還是不是個人?我閨女既進了你羅家門,聶守良就是你老丈人,你敢跟你老丈人這么說話?
羅瘸子罵,你個老娘們兒少跟我來這套,我睡了你閨女我給他叫老丈人,我連你閨女一根毛都沒摸著,我還想給你們當祖太爺呢!
聶守良罵,我是你祖宗!
羅瘸子對罵,我是你祖宗!
聶家女人又接話,羅瘸子,你也不用嘴硬,你說吧,文的想咋整,武的又想咋整?
羅瘸子說,文的咱們找鄉里找縣里,總有個說理的地方,你們不還我錢,就還我人!武的就拼命,誰他媽的軟蛋誰是驢揍的!
便聽聶守良嗷的一聲喊,操你媽我現在就捶死你個驢揍的!
屋里頓時響起咚咚嘭嘭廝滾在一起的聲音,又聽女人驚叫,雁他爸,當心,瘸子手上有家伙!
姚小兵情知情況緊急,起身一腳,便將房門踹開了,大吼:“都給我住手!”
屋里人都被這從天而降的神將驚呆了,羅瘸子手里落下一把尺余長的剔骨尖刀,當啷一響,那三人竟都跟著抖顫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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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小兵已從三人的對罵中聽出了一些蹊蹺,本想連夜將三人帶回鄉派出所,但又擔心那十幾里的夜路,兩側都是叢林草莽,真要半路上逃走一個,案子將立即陷于被動;若帶到村委會去呢,又怕半夜里狗咬吵吵,驚動滿屯人,那對辦案也不利。想了想,便決定按兵不動,等天亮再說。他讓三個人沿著炕沿坐成一排,自己搬只木凳坐在對面,手里握著微型警棍,也不急于問他們,就那般大眼瞪小眼地看著。三個山里人都很乖順,或者說心里都揣著心事都對警方懷著企盼,所以顯得挺聽話,都低眉順眼地坐著,誰也不亂說亂動。這般過了幾個時辰,聶家女人先坐不住了,對姚小兵說,俺……俺想撒尿。姚小兵說,把褲帶抽下來,到外面處理去。女人卻不動,竟嗚嗚哭起來,說俺家里還有個孩子呢,這孩子再出點啥事,還讓不讓俺活了呀?姚小兵便暗罵自己粗心,聶家確只留下一個十來歲的孩子,就是大人有天大的罪孽,也不能讓不懂事的孩子跟著遭瘟受罪受株連呀。他想了想,從衣袋里摸出小電筒,交給女人說,我給你一個鐘頭的時間,你快去快回,抓緊把孩子安頓好,這里的事不許跟任何人說。你要是不回來,或者把事情抖摟出去,你的男人可在我手里呢,你自己思量著辦。女人臉上帶著感激之色,忙點頭,說俺去去就回,保準啥也不說,俺和孩子她爸都是好人,俺們屈死了,俺們還盼著姚同志幫著把閨女找回來呢。
聶家女人趕回來時,臉色就平靜了許多,自己加了衣服,還給自家男人帶回一件布褂子,山里夜涼,女人想得很周到。姚小兵問,孩子安頓好了?女人答,安頓好了,俺把他交給了間壁子(鄰居)他張嬸。姚小兵又問,你怎樣跟人家說?女人答,俺說孩子他姥姥得了急病,我和他爸得連夜趕到娘家去,一兩天能回來就麻溜兒回來,一時回不來就把家和孩子都托付給他張嬸了。姚小兵點頭,這謊撒得合情合理,不露破綻,挺好。
天大亮時,姚小兵帶幾人出門,上了去鄉里的路。幾人都還平靜,一路相隨著,也不說話。山上已有早起干活的人,看了這般情景,雖有些疑惑,但也沒顯出大驚小怪。出村時,村主任追上來,問是咋回事,姚小兵說咋也不咋回事,我只是把他們帶到派出所問問情況。村主任說,還用不用我幫著做點啥?姚小兵說勞你大駕時我自會說話,現在要你做的就是閉緊嘴少說話,一問三不知就是了。村主任忙點頭,說姚同志咋總跟我叮囑這個,好像我是三歲孩子似的,我懂,我啥都懂。姚小兵笑了,那就是我不懂裝懂,抱歉了。
姚小兵一夜未歸,大清早又帶回三個人來,所長張建達問的竟跟村主任一字不差,咋個回事?案子到了這個地步,就不能不向所長報告了。姚小兵先把三人隔離開單獨關了,又詳詳細細原原本本向所長做了匯報。張建達大驚,操,鄉里丟了大活人,依我看未必是個小案,給我查,一定要一查到底!
所長便親自和姚小兵一起先審羅瘸子。羅瘸子叫羅福德,個子只有一米五幾,長相丑陋,一雙金魚似的鼓突眼,猴子似的雷公嘴巴,挺大,卻包掩不住一口又黃又黑的大板牙,還瘸了一條腿,這副尊容,又沒啥特別的掙錢本事,三十好幾還打著光棍便不奇怪。令人奇怪的是,聶守良夫婦怎么會把剛剛十幾歲的女兒嫁給他當媳婦?張建達黑著臉剛吆喝了一聲“有啥問題,老老實實給我坦白交代”,這羅瘸子就咧了雷公嘴很委屈地哭起來:“聶守良欠了我一萬八千元錢,他還不起,就答應把閨女給我當媳婦。哪承想那丫頭到了我家,還沒入洞房呢,只說到外面解個手,就再連個影兒都抓不著了。我老媽為這事一股火沖上來,沒幾天就死了。警察同志,你們說我屈不屈呀,欠錢不給,媳婦也沒撈著,還把個老媽搭了進去。這些我都認了倒霉,可這還不中,聶守良還惡人先下手,到我家來鬧騰,死活要跟我拼命。警察同志,你們可千萬得給我做主啊!”
張建達冷笑:“你知不知道聶家那丫頭今年多大?”
羅瘸子吭吭哧哧地答:“知道,過了年虛歲就十六了。”
張建達罵:“你他媽的倒會繞,得等到過年,還是虛歲,才十六。這么說,她眼下周歲頂多十四。你強逼未成年少女成婚,就是犯法,能定你個強奸罪你知不知道?”
羅瘸子驚駭地瞪大了眼睛,急赤白臉地辯解說:“我可沒強奸,這事是她爹她媽同意的,我先還有些意意思思地(猶豫不決)拿不定主意,我知道自己長的是啥樣,三十好幾了外加‘地不平’(瘸子),可那丫頭自個兒跑到我家來,當面對我說愿意給我當媳婦,還說從此再不念書了,白天在家陪她媽做活計,晚上就到我家來陪我睡覺,等到了年齡再到鄉里領結婚證。這話我要敢攙半句假,天打五雷轟。你們可千萬不能定我強奸罪呀,那可太寒磣我家祖宗啦,我寧可認殺人放火也不能認這個牲口罪呀!”
張建達說:“和未成年少女睡覺,不管她本人是不是真愿意,都可定男方是強奸罪,這是法律,你懂不懂?”
羅瘸子說:“我哪知還有這條法律,這法律是不是有點兒不講理呀?”
張建達重重地一拍桌子:“你敢說國家法律不講理?”
羅瘸子嚇得一激靈:“我、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真不懂,也真是知不道(不知道)啊!再說,我也沒和那丫頭睡上覺啊,我哪知道那小丫頭片子小小年紀就會騙人,當天夜里趁天黑就從尿道上跑了,還讓她爸她媽隔三岔五地跑到我家哭哭鬧鬧要人,把我老媽都火癥死了。我狐貍沒打著,還惹了一身騷,虧死了,屈死了呀!”
坐在所長旁邊的姚小兵插話:“你虧不虧屈不屈等案結了,自有個公斷。我先問你,你說聶守良欠你一萬八千元錢,有借據在手嗎?”
羅瘸子一怔:“啥叫借據?”
“就是他寫給你的欠條。”
羅瘸子又叫起屈來:“我只覺聶大丫老實巴交的一個人,又屯中住著,還口口聲聲說我要是不同意這門親事,隨便讓我牽牛趕羊都行,就是把他家的幾間房子讓出來也沒二話,我哪知道這是他拿話誆我呀!”
兩人又審了一陣,那羅瘸子只是喊冤叫屈,答的都是這番拉磨話。姚小兵使了個眼色,張建達便叫人把羅瘸子帶回拘留室。只剩了兩人在屋里,姚小兵說:“聶家羅家我都去過,雖說聶家的日子過得也一般,但從表面上看,可比羅家強多了,起碼吃穿不愁,怎么就會欠下羅家的兩萬來塊錢呢?我看這里肯定另有說道。”張建達點頭:“我也納悶這一點呢。但眼下我們先要追的是失蹤的聶雁的下落,人命關天啊,這是案子的核兒。至于那個誰欠誰錢的事,我分析不外是兩種可能,一是聶家確欠羅家,這就只是一個財產糾紛,即使雙方希望我們從中調解,也終沒個多大意思;二呢,也可能這糾紛背后另有一言難盡的隱情,咱越問,他們越閉嘴不說,反而打草驚蛇,為我們追查聶雁的下落增加難度。依我看,咱們不如在這事上先裝糊涂,待把聶雁的事了結后再趁熱打鐵不遲。若是真能把聶雁找回來,也許這事不用再問,便可真相大白。你說呢?”
姚小兵心里感嘆,姜果然還是老的辣,別看張所長平時不怎么把心思放在破案上,但到了緊要關頭,經驗加智慧,兩只翅膀一起扇動起來,就比自己這初出茅廬的小字輩飛得高看得遠了。自己在這個問題上犯的毛病就是失之急切,一急步子難免就亂了,亂一步就極可能誤全局呀。
姚小兵很真誠地說:“所長又教了我一招,我拜所長為師啦!”
張建達心里高興,笑說:“你別諷刺我。眼下誰不知道咱所出了個大偵探,我這當所長的遇事再不多動動腦子,可就更讓人看得狗屁不是啦。水一漲,破船只要不漏,總得跟著高一高嘛。”
兩人接著再審聶家夫婦,當然是一個一個單獨審,才好在供詞里尋出些破綻。沒想聶家兩口子口徑竟是出奇的一致,都承認確是欠下了羅家一萬八千元錢,也都同意把未成年的閨女先給了羅瘸子當媳婦,閨女為免爹媽賣房賣牛的無家之苦,也愿意以自身抵債。與羅瘸子所說不同之處,就是不承認與女兒合謀騙人,卻認定是羅瘸子怕聶家日后變卦,在聶雁到了羅家的當夜就把人藏匿了起來。聶守良還痛哭流涕地說:
“警察同志,你們可千萬給我們做主啊!自打閨女去了羅家,我們就悔青了腸子,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盼來了那封信,我們兩口子心都碎啦!別說賣房子賣地換回我閨女,就是用我這顆腦袋抵命,我也要把我閨女換回家來呀!”
張建達用腿輕輕碰了姚小兵一下,小兵會意,所長的提醒是,欠款就說欠款,聶守良怎么還冒出句“用我這顆腦袋抵命”的話呢?
姚小兵問:“用閨女頂債的事,除了你和你老婆,再加羅福德,還有誰知道?”
“我閨女知道。這孩子怕我把家里的房子和牛啥的都賣了,日子就沒法往下過了,才豁出的自個兒。”
這是廢話。張建達擰擰眉:“她不算,再說別人。”
“別人也就羅瘸子他媽了……”
姚小兵說:“人已死了,也不算。你再認真想想,是不是還有人知道?”
聶守良遲疑了一下,說:“再一個,就是牲口市上的趙喜成……”
“趙喜成是誰?他怎么知道的?”
“趙喜成是牲口市上的二道販子,冬天時,還常往山里跑,搗賣一些山里人手里的野物和野牲口皮啥的。他在我手里就收過山雞野兔,在羅瘸子手里也收過狐貍皮和黃狼子(黃鼠狼)皮,還在我家吃過飯,那天我媳婦給他做的是山雞燉蘑菇。正月時,我為了還羅瘸子的錢,就把我家的牛拉到了牲口市上去賣。我那頭牛好啊,連相牛的都說,是善首惡身,牛中之寶,壯得像座山,又正在四歲口,性子也早叫我調教出來了,誰看了都希罕啊。不是被逼到了這步上,說啥我也舍不得賣。可二位同志不知道,越是這樣的牛反倒越不好賣,給低了咱不出手,價高了又嚇得人吸溜牙花子往一邊躲,買牛的一般都挑老弱病殘,買去后宰了賣肉,想養在家里干活的,那就挑小或挑老,便宜啊。所以,我在牲口市上干戳了半天,看熱鬧的倒引來不少,可就是沒人肯出我要的價錢。到了過晌散集的時候,我拉牛往家走,趙喜成就在集口攔住了我,還硬拉著我進了街邊的一家羊雜碎館。那天我心里有火,肚子又餓,幾杯白酒下肚,趙喜成又一再問我這么好的牛怎么舍得賣,我就把急著還羅瘸子饑荒(債)的事說了。趙喜成給我說寬心話,說你不用急,等哪天我擠工夫到你家看看,興許能幫你另想出別的辦法來呢。我也沒把他這話太當真。沒想過了兩天,他真跑屯里來了,先到我家坐了一陣,又去了溝里羅瘸子家,等傍黑再到我家時,就給我出了把閨女給羅瘸子當媳婦頂債的餿主意。我和我媳婦當時一聽就急眼了,罵姓趙的狗眼看人低,羅瘸子是個啥東西,我家雁子一朵花骨朵還沒開,怎么就讓他看得這么不值錢?那趙喜成卻不急不惱,說我不過幫你們出個兩全其美的主意,你們看中,我沒圖你謝,你們不同意,也犯不上傷和氣嘛。說完他就走了。我萬沒想到,又過了兩天,雁子放學回家來,兩眼哭得通紅,跟我說,她愿意到老羅家去,爸媽就別著急上火了。我恨得直蹦腳,說家里的事有大人,你老老實實上你的學去,亂攪和什么!雁子說,我沒攪和,我往后也不去念書了,這事我自己拿主意了!我心里奇怪,問她,是不是聽了別人什么話?雁子就趴在炕上嗚嗚哭起來,說咱這家日子還得往下過呢,爸沒了不行,房子牛沒了也不行,你們只當沒生我這閨女,就讓我去吧,我認命啦!說得我們一家人抱在一起哭,哭了大半夜啊……”
張建達問:“依你這么說,是不是趙喜成跟你閨女說了什么?”
聶守良搖頭:“我也是為這事一直劃魂兒呢。可我閨女沒跟我說,我也不敢瞎猜亂說。”
再審羅福德。
姚小兵單刀直入,問:“趙喜成幫你把聶雁騙進家門,你給了他什么好處?”
這是抽冷子(意外)的一擊,羅瘸子慌慌地說:“他……他說二八提、提成,事成之后,我給他三千六百元。可我家也沒……沒錢哪,我媽就把我家的一張豹、豹子皮給他了。他好像還老大的不愿意,其實,那張豹子皮不、不止三四千,還是我爺活、活著時獵的豹子呢。眼下,任你有……有錢,可上哪兒掏弄去,是不同志?”
緊鑼密鼓一番審,審出個二道販子趙喜成,依理分析,他可能還是個人販子。張建達眼一瞪,下了命令:“操,馬上向局里請示,抓他個兔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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兔崽子好抓,只要他還在山間草棵里轉,就休想逃脫好獵手布下的大網。張建達只消跟大山里的各派出所打個電話,便等于撒下了天羅地網。問題是,趙喜成既是東游西竄玩嘴皮子賺錢的人,便可知不是聶守良、羅福德這樣土里刨食有一說一的莊稼漢子,把這種人抓進來便如捧起了一只刺猬,刺猬一蜷抱成團,周身張揚的便都是鋒利的防護,沒有點特殊的招法,那嘴巴是極難讓人打開的。
姚小兵把這顧慮說了。張建達說,一物降一物,鹵水點豆腐,狐貍就有法兒讓刺猬把嘴巴張開。
姚小兵問,狐貍用啥法兒?
張建達笑說,它對抱成一團的刺猬放上一個屁,那屁惡臭無比,刺猬扛不住臭,活活被熏迷糊了,就攤開了四肢,任狐貍擺布了。
姚小兵也笑,說我可不是狐貍,是狐貍也沒有那么臭的屁。
張建達說,整不出臭的你就整香的,世上很多香料都是從最臭的東西里提煉出來的,比如麝香,那是從香獐子肚臍眼里摳出來的東西,你尋思漚在肚臍眼里的東西還能香?可一提煉一加工,不光奇香,還能入藥治病。姚小兵越發哈哈笑,說,所長到底是想讓我整出個臭屁還是麝香?
張建達說,我也不管你整出來的是啥,你小伙子腦瓜子靈,咱倆分分工,抓刺猬的事由我辦,讓刺猬張嘴的事就交你,行不?
隔了一天,正是牲畜市場的集市日,有鄰鄉派出所打過電話來,說發現趙喜成正在集市上轉。張建達放下電話,便急急調人遣車,對姚小兵說,我去抓刺猬,兩個鐘頭之內準到家,這邊的事可就全交你啦。姚小兵說,我已想了一天加一宿,腦袋都憋疼了,麝香肯定沒有,臭屁且備一二,請所長提前備好口罩要緊,別再熏了自家人。說得身邊的人莫名其妙,只是跟著傻笑。
張建達帶人,在牲畜集市上很快找到趙喜成,抓豬羔子般就把他塞進了破吉普車。趙喜成拉屎攥拳頭,還假裝兇,掙著扭著叫,你們憑什么抓人?張建達鐵黑了臉斥道,你他媽的給我消停點兒,再敢驢似的叫,我立馬端掉你的下巴!那趙喜成心里有鬼,果然老實多了。
吉普車一路顛簸著,急回東嶺鄉。鄉政府大院東側就是鄉衛生院,車經鄉衛生院門前時,就見路上正聚了數十人,車只好緩下速度,在人叢中慢慢往前開。隔窗望去,便見有許多鄉中學的學生,還見聶守良的女人正哭著喊著往前撲,一邊攜扶她的是聶守良,另一邊則是一位年輕清秀的女子。衛生院門口有兩個穿白大褂的醫護人員死擋著,還高喊,安靜,請安靜!坐在車里的所長張建達看在眼里,先還一怔,莫不是自己去抓人這一刻,聶雁已經回來了?旋即心里就暗笑,好個姚小兵,善用詐計,且屢屢得手,此番故伎重演,差點兒把自己都蒙住了。此“屁”了不得,諒他刺猬成了精,也難逃此詐!再用眼角掃了夾在中間的趙喜成一眼,果然見這刺猬面色灰白,兩眼也驚懼地躲躲閃閃,腿都跟著抖了起來。
張建達將趙喜成徑直推進自己的辦公室,姚小兵也立刻夾著一本厚厚的審訊簿走進來,簿上還放了一封信,正是姚小兵委托詹老師仿照聶雁筆跡寄給鄉派出所的那封。張建達口里吐出一個字:“審。”姚小兵便問姓名,問年齡,問家庭住址。正這般問這般記時,便聽臨街的窗戶篤篤有人敲,敲窗人正是衛生院門前攜扶聶守良妻子的那位年輕女子。
姚小兵起身開窗,問:“詹老師,有事?”
詹老師面露欣喜之色,答:“姚同志,聶雁醒過來了!”
姚小兵說:“你照顧好她媽,安慰聶雁也情緒穩定些,我這邊完事就過來。”
姚小兵關了窗,重坐回桌前,繼續問:“從事職業?”
那趙喜成還未及回答,張建達便表現出了極大的不耐煩,插言道:“這不咸不淡的話等以后再問。讓他交代,聶雁失蹤是怎么回事?”
坐在椅子上的趙喜成“撲通”一聲就跪倒在張建達和姚小兵面前,滿腦門子已是豆大的汗珠,驚惶失措地說:“我交代,我啥都交代,政府可要從寬處理呀,我家還有老婆孩子,還有八十來歲的老媽呢……”
6
云開霧散,案情立刻明朗。趙喜成油嘴滑舌,先從羅瘸子母子嘴里套出欠債內幕,再出了讓聶守良嫁女抵債的主意,羅家母子自然大喜過望,卻不想聶守良夫婦斷然拒絕。趙喜成不死心,看出這里大有便宜可占,那利潤絕非倒賣三兩頭牲畜可比,便在放學的路上攔住了聶雁,說你爸攤上了人命官司,眼下,你們一家,還有你爸的性命,就指靠你才能救啦。聶雁大驚,問我爸咋攤了人命官司啦?趙喜成說你爸上山打獵,誤把羅瘸子的兄弟當成黑瞎子,一槍打死啦。羅瘸子和他媽要送你爸去公安局抵命,你爸才應下一萬八千元錢,想把這事私了。可你爸眼下又哪里一手拿得出那么多錢,他不去給人家償命還有啥路可走?聶雁嚇傻了,問,這事可是真的呀?趙喜成說,真不真,我誆你個小孩子干啥。你就沒注意這些日子你爸你媽蔫頭巴腦的吃不下睡不安?他沒有為難事,能舍得把你家的那頭牛往牲口市上拉?聶雁想起這些天家里的反常,不能不信,哭問,我可有啥辦法救我爸呀?趙喜成說,我給你爸出了主意他還不聽,他是心疼閨女,人之常情啊。可他又上哪兒去弄錢?就是把喘氣不喘氣的都一勺兒賣了,怕也難湊上那個數。可你們一家往后的日子咋過呢?蹲漫荒野地去呀?這事只有你自己拿主意了。聶雁聽了那主意,就放聲哭開了,說我還要考高中念大學呢,我才多大呀,那羅瘸子我看一眼都惡心,給他當媳婦,我還不如死了呢。趙喜成說,現在是你爸的命要緊呢,還是你考高中念大學要緊?你爸要給羅家老二償了命,你們這個家也就散攤子完球子了,你還念個什么大學,誰供你呀?要說那羅瘸子,別說你看著惡心,我覺我攛掇你給他當媳婦都愧對天下人,不是個東西。我心里其實早給你另作了打算,你說服你爸你媽應下羅家,樣子上也別裝出太不高興,等那天你進了羅家門,趁天黑想法溜出來,我在屯口暗處用摩托車接應你,帶你連夜就出山奔火車站。在車站我另安排人接應你,帶你坐火車直奔廣州深圳,那邊像你這么大的女孩子打工掙錢的多了,全國各地的人都往那兒奔。等你在那邊攢足了錢,回家來時一泡兒(一筆)摔給羅瘸子,他個鱉犢子還再敢逼你成親不成?我出這主意可都是為你和你家好,先緩了眼下火燒眉毛的事,救下你爸,再躲出你,留著青山在,還怕沒柴燒?你琢磨琢磨是不是這么個理兒?
一個十四五歲沒見過啥世面的女孩子哪辨得出這番花言巧語里包藏的陰險用心,當時就死抓住趙喜成的手,滿面流淚地感激說,趙大叔,我真是遇上天下最好最好的人啦,可讓我怎樣謝你呀?趙喜成故意嘟起了嘴,責怪說,看你這孩子說的,謝個啥嘛。我和你爸是多年心貼心的好朋友,他攤了事,我不想法幫一把,還算個人嗎?再說了,但做好事,莫問前程,善惡自會有報,老天爺心里有數。你也別覺有啥過意不去,等日后你從南邊回家來,給大叔帶回兩瓶好酒,大叔就心滿意足啦。聶雁感動得緊點頭,說那一定,將來我回家,下了火車不看我爸我媽,也先去看大叔,大叔是我的救命恩人啊!趙喜成又說,只是有一點你一定要記住,這事除了你和我,再跟誰都不能露出一絲口風去,連你爸你媽都不能說,說了這事就沒戲啦!聶雁不解,為啥呢?趙喜成說,你想啊,你爸你媽一知道你另有了安身之處,心里不急,臉上有笑,可就讓人看出破綻啦,那羅瘸子就還得死逼著跟你爸要人,不給人就得給錢。可你爸你媽不知道呢,就一定會死追著跟羅瘸子要人,而且會要得理直氣壯。只要你爸腰一直氣一粗,那羅瘸子先就堆水(精神上垮)了。反過來呢,你爸一覺沒理,先堆水的就是他了。你說是不是這么個理兒?
十四歲的少女聶雁就這樣被趙喜成誘騙拐賣到了河北張家口地區的另一片大山里。那一夜,她潛出羅家,被趙喜成用摩托車帶出大山,到了火車站,又滿懷憧憬地隨一個陌生女人登上了開往關內的火車。趙喜成讓她叫那陌生女人二姨。二姨帶著她下了火車登汽車,下了汽車換驢車,只說去和幾個將同去南方打工的姐妹會合。等花一樣的天真少女被人囚進一間屋子粗野地施暴時,正是天地間最黑暗的時刻,人小力單的聶雁是連以死一拼也不可能了。
趙喜成在聶雁的身上又賺了三千元錢,他交代出了在車站接頭的那個人,他說他知道“二姨”是個人販子,專搞易地交易,至于聶雁落到人販子手里后的具體去向,他也說不清楚了。
順藤摸瓜,循蹤擒獸,公安機關有了這線索,已是足夠了。
7
一周以后,張家口地區警方有電話來,說被拐少女聶雁已獲解救,請當地公安機關速去接人。所長張建達放下電話,對姚小兵說,此案你是首功,你去吧,順便出去開開眼界,也算本所長對你的嘉獎啦。姚小兵說,接女孩子,又是心靈受了這么大傷害的,最好再去一個人,女同志最好。張建達說,當然她媽媽同去最好,可一是她媽媽眼下還有尚待追查的案情,不好就放,二是母女這樣見面,可能對女孩子精神上刺激太大,不如有個緩沖更好。姚小兵說,那就請鄉中學的詹老師去,她是聶雁的班主任,師生間的感情一直很好,她去可能比她媽媽去更合適。但聶雁被拐賣的事還是不要張揚,知情面越小越好,她畢竟是個女孩子。張建達點頭贊許,起身去跟學校聯系。
第二天,西去的火車在一片春意盎然的大地上飛馳。詹老師久久望著田野間勞作的身影,不由淚光波閃,潸潸淚下。
姚小兵問:“詹老師,你怎么了?”
詹老師用手帕掩住了嘴巴,哽咽地說:“聶雁……多好的一個孩子……”
姚小兵心也酸上來:“總算讓我們救下來了。”
“不會……一輩子就這樣毀了吧?”
姚小兵輕嘆了一口氣:“也許不至于,我們再一起想辦法吧。”
詹老師擦了擦淚水,好一陣,又輕聲說:“謝謝你,姚小兵。”
姚小兵心里不由動了動,以前詹老師都叫他姚同志,這個稱謂的變化說明了什么呢?
“破了這么大的案子,應該謝你呢。”姚小兵說。
“我在想……”詹老師低聲說。
姚小兵的心緊上來。
“見到聶雁后,我們先不要急著接她回到家里來吧。”
姚小兵暗吐了一口長氣。
“我讀師范時有個同學,正在秦皇島郊區的一所中學里當老師,咱們先把聶雁安排在她那里,休養調整一些日子,等情緒穩定后再接著念書。換個生活環境,對她總會好些吧?”
姚小兵心里感動,輕松過后竟又有些淡淡的失落,因為什么呢?
“這事,總得跟她父母商量吧?”
“我想,她爸爸媽媽一定會理解我們這片用心的。”詹老師自信地說,“如果她爸媽出于經濟上的考慮,以后聶雁的生活費就由我包下來。”
姚小兵笑了:“你是大款啊?”
詹老師說:“經過聶雁的事,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錢多了有什么用?錢少了又有什么可怕?只要盡自己的能力真心實意幫別人做點事,那我就是最富有的人了!”
姚小兵和詹老師很快見到了聶雁。聶雁憔悴、瘦弱,兩只眼睛因失神而空洞,畏畏縮縮像一只被囚困折磨得太久的無助小羊。姚小兵以前沒見過聶雁,可他想,這女孩以前一定不會是這種樣子的。聶雁見了詹老師的面,就抱住老師哇哇地干嚎,是那種不顧天不管地讓人痛徹心肺的干嚎,女孩的淚水早就哭干了,連嘴巴都哭成了一口干枯的井,哭得直吐白沫。詹老師也陪著哭,哭得周身抖顫,卻又不得放聲。那情景,讓所有身邊的人都跟著心酸落淚。
在以后的兩天,詹老師和姚小兵把聶雁帶到了秦皇島。詹老師昔日的同學極爽快,未待詹老師把話說完,就將聶雁攬進懷里,說放心吧,從今往后她就是我的親妹子,我不會再讓她受到一點委屈和傷害。
那一刻,站在一旁的姚小兵很感動,甚至可以說是情感深處大受震撼。在人民公安的這個職業里,每日基本都是跟那些不法之徒角智斗勇,接觸的也幾乎都是些險惡陰暗的心靈,時間久了,懲惡的冷狠就慢慢充塞了情感的全部空間。豈不知在這個世界上,無論什么時候,善良與美好都是她的本質與主體,正是由這無數條有力的愛的胳膊,才擎持起人世間永恒的春意。有了這似乎是猝然之間認識上的升華,姚小兵便突覺周身騰起一股無窮的力量,人民警察的稱號也越覺光榮而神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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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小兵和詹老師沒將聶雁帶回來,卻帶回了聶雁的錄音帶。這一次所長張建達把聶守良和他妻子一并帶進了辦公室,左右分別坐著姚小兵和詹老師。詹老師因頭一次介入這樣的工作,心里很激動,因激動神情便越發顯得莊重。
錄音機的輪帶在輕輕地旋動。“爸,媽,我獲救了,真的獲救了,你們放心吧。我想你們,我想同學們,可我暫時還不能回家……詹老師和姚叔叔想得很周到,給我安排得也很好。我會永遠記著詹老師、姚叔叔還有許許多多好心人的大恩大德,盡快從噩夢里走出來,好好學習,好好生活,將來我還要考大學,用我一輩子的努力報答爸爸媽媽,報答所有關心愛護過我的人……爸,媽,那一段日子我想都不敢再想,我只以為再也見不到你們了。等開春這一陣的農活忙過,你們就來看看我吧,我有許多許多話要跟你們說……”
聶雁的聲音很沙啞,因哽咽而時斷時續。女兒的哭述引發了聶家夫婦的嚎啕大哭,哭成了一團。張建達和姚小兵眼角也濕潤了,詹老師則淚流滿面,盡管聶雁錄這段話時已讓詹老師痛徹心肺,但此情此景,還是讓年輕的女教師難以自持。
聶守良說:“謝謝所長,謝謝姚同志,謝謝詹老師。孩子得救了,我就啥也不怕了,我說實話,我有罪,我手上有人命,我認罪伏法,就是殺我剮我,我也要給你們磕頭啊……”
縣公安局的警車是當日午后進的黑瞎子溝村的北溝,東嶺鄉派出所的那輛破吉普也轟轟亂叫地跟在了后面。聶守良在一處背陰的石砬子下指點,警察們便搬開一堆亂石,又挖開一些浮土,一只破舊的老式板柜就顯露了出來。在山地里勞作的村民們見有警車進溝,早扔下農具跑過來看熱鬧,恨不得擠到板柜跟前來。姚小兵很自覺地又擔當起維持秩序的任務,縣局的領導便對張建達說,另派個別人嘛,趕快把小兵叫過來。姚小兵湊到前面時,縣局領導便戲謔地捅了姚小兵一下,說這當口你溜什么邊?你是黃花魚呀?姚小兵笑說,片警有片警的職責,習慣了。縣局領導說,你跟我整事呀?現在誰不知道你姚小兵是大偵探。說得姚小兵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板柜打開了,警察們七手八腳地從里面拖出一具尸體,尸體罩著一件黑瞎子(狗熊)皮樣的裘皮大衣,剛有輕微腐爛。圍觀的村民們又有些騷動,往前擁擠,張建達大聲吆喝了兩聲,才又安靜下來。捂著大口罩戴著膠皮手套的法醫做了一番查驗,便退到一邊去了。站在旁邊的姚小兵看得很清楚,霰射的獵槍砂彈是從身后擊中死者的,后背上有蜂窩樣的血洞,致命的幾粒槍砂直接打進了死者的后腦勺。縣局領導對所長張建達擺擺手,張建達便叫上幾個村里人上前辨認。先上前的是村委會主任,一看了死者的臉就咋唬起來,咋會是他?張建達沉著臉問,他是誰?主任答,羅家老二嘛,羅瘸子羅福德的弟弟。張建達問,我問他叫啥名?主任答,叫羅福貴。張建達又問,怎么就不該是他?主任答,我都快有一年不見他的影兒了,只說是出去打工做買賣,跑出去三五年了,年節的都很少見他回屯來。村里的別人也都這樣說。縣局領導又一擺手,尸體便裝進一只蛇皮口袋,抬到警車上去了。
冬日里的一天夜里,聶守良在北溝里下了套子,計劃中的獵物不外是山雞或野兔。天亮前他踏著積雪進溝收套,沉寂中聽有動靜,便循著那聲響摸過去。昏蒙的月色中,只見砬子下的樹叢中有一只黑瞎子在拱動,聶守良又驚又喜,這山里可是有些年頭不見大獸了,即使有,這時節黑瞎子也正蹲倉(冬眠),要待開春天暖時才出來。這東西值錢啊,皮、膽、熊掌都能賣大價錢,今兒眼見是老天開眼,賞我發了一筆小財,在土里刨一年也難抵這頭野牲口的賣價,供閨女念書的錢不愁啦!只是這東西性子烈,一旦惹惱了它,兇猛得賽過老虎豹子,一槍必得斃命,否則讓它反撲過來,逃都逃不脫,小命就得扔在這兒啦!聶守良來不及多想,急從肩上卸下獵槍,扳下槍機,盡量靠得近些,把槍口瞄準了獵物的致命處,先一槍完事要緊,也顧不得傷不傷損皮子啦。山里人家多有獵槍,雖說上邊喊了多次收繳,但能藏就藏下一支,這不,今兒就用上啦!槍機扣動,滿溝轟響,眼見那黑瞎子一頭扎地,便不動了。聶守良不敢貿然上前,抓了幾塊石頭扔過去,見那獵物紋絲不動,才膽戰心驚地一步步上前。我的媽呀,哪是黑瞎子,這是人啊!再細看,是羅家老二羅福貴呀!那血正從腦勺和后背上嘩嘩地流,咋撥拉咋喊,也再沒個回聲啦!
誤傷了人命的聶守良嚇傻了,兩腿癱軟地坐在尸體旁邊好一陣,見天色要亮上來,才跌跌撞撞地直向溝里的羅家跑去,敲開門,就跪在了羅瘸子和羅家老媽面前。大驚失色的羅家老太太由瘸兒子和聶守良攙扶著,急趕到誤傷人命的現場,先也是好一陣失聲痛哭,但哭過,老太太就清醒了冷靜了,說這二王八犢子本就不是個著調的東西,放著好好的莊稼日子不過,非往山外奔,奔就奔吧,咋就逢年過節的都不回家看看他媽和他哥,深更半夜的回家來,不說先見老媽,往這石砬子林棵子里鉆啥?他是鬼魂勾的,到這里來找死!雖說好歹是我身上掉下的一塊肉,我當媽的不該這樣說他,可死了也就死了,諒誰有天大的本事也再不可能讓他坐起身來叫我一聲媽。守良,咱一個屯里住了幾十年,父一輩子一輩的,我是看著你長大的,你是怎樣一個人我老太太心里有數,你也不用怕,這事我做主啦,誰也不許再聲張,先把尸首藏起來,趕今兒夜里,你和你瘸兄弟找個地方,鴉壓雀動地(靜悄悄)就埋起來吧。我這家就這樣了,我還忍心把你們聶家再鬧得家破人亡妻離子散不成?聶守良撲通跪倒,對著老太太磕頭,說二兄弟死了,往后我就是你的親兒子,我給你老人家養老送終,做得不會比你親兒子差一分一毫,媽——你老就是我的親媽啦!沒想羅老太太正色說,你也不用喊我媽,我也不想認你做兒子,我身邊還有個自己生養的呢。守良,我那家日子過得啥樣我不說你也知道,你瘸兄弟沒能耐,身上還有殘缺,三十多歲了還打著光棍,讓我這當媽的看著懊糟(心里苦悶)。我跟你說句敞敞亮亮的話,你給我一筆錢吧,我用這錢給他說房媳婦,就是哪天我眼一閉腿一蹬,走了,心里也算沒啥牽掛了,我這不算訛你吧?聶守良忙點頭,中,中,你老這是救我啦,我賣房子賣地,這筆錢也認。
雙方議定的結果,是聶守良給羅家一萬八千元錢,這筆錢足夠為羅瘸子將媳婦娶進門,還能將那幢殘破的房子做些必要的修繕。
聶守良認下這筆債時,正是怕攤人命官司百爪撓心之刻,甚至心里還存了些花錢免災的僥幸。一萬八,活蹦亂跳的一條命,人家的確沒訛咱,若張嘴要個十萬八萬的,咱敢不應?可待慢慢冷靜下來,聶守良又開始傻眼,一個大山里土里刨食的清苦農戶,可一時到哪里去掏弄這么大的一筆兒錢?三姑四舅的又都是跟自家光景所差無幾的窮親戚,若賣了房子和牛羊,一家人往后的日子又怎么過?當然,這都是后話了,因這些后話,才引發了前面的那些波折、磨難與辛酸。
縣局的警車回去時,帶走了拐賣人口的犯罪嫌疑人趙喜成和誤傷人命的聶守良,說將送交司法機關依法判決。羅瘸子羅福德雖有強娶未成年少女之嫌,但因未造成直接后果,暫放回村里取保候審;聶守良之妻雖也有隱瞞案情知情不舉之嫌,但考慮前因后果,且家中尚有未成年的孩子,也取保候審。
縣局領導走時緊拉所長張建達的手使勁地搖,說老張你行啊,一石兩鳥,連破了拐賣婦女和誤傷人命兩案,你又有功可立啦!張建達心里得意,嘴上卻客氣,說瞎貓碰上死耗子,該著。縣局領導便追問,你是說你是瞎貓,還是姚小兵是瞎貓?張建達不免有些尷尬,想了想說,我是瞎貓唄,小兵是局領導給我這瞎貓配的一只神眼。說得大家哈哈大笑。
9
村委會主任帶著村治保主任來派出所領人,履行過取保候審的手續,張建達就要開口放人時,姚小兵使了個眼色,張建達便將一包煙扔過去,說你們先抽著,我有點事,一會兒就回來。
兩人進了另一間屋子。張建達見姚小兵掩死了門,便問:“有事?”
姚小兵說:“我看羅瘸子卡巴襠(褲襠)里還有尾巴。”
張建達一怔:“啥尾巴?”
姚小兵說:“即使這尾巴不是他的,也一定另有別的說道。所長你想,他兄弟羅福貴長年累月在外東跑西顛,一年半載地也不回趟家,挨了聶守良一槍的那天回來了,偏是在天沒亮的時辰,回來了也不進家門,冰天雪地黑燈瞎火地卻往山溝里鉆,還偏鉆石砬子樹棵子,依我分析,這只有一種可能,他身上一定帶著什么不可告人的東西,是想往山溝子里藏,或是以前藏過什么東西,這次回來取。”
張建達想了想,點頭贊許:“好,兩案連破后你還能看出這步棋,果然有過人之處。可在驗尸時你發現了什么可疑物品了嗎?”
姚小兵說:“沒有,什么也沒有,驗尸時我就站在法醫身邊,法醫和縣局刑警大隊的人將死者身上翻找了個遍,卻什么也沒見到,甚至連塊八毛錢的幣子都沒見到,這就更可疑。羅福貴是個穿裘皮大衣回來的主兒,身上不可能連零花錢都不帶,這種反常只能有一種解釋,羅瘸子在整理他兄弟尸首的時候,已將那些東西收了起來。而羅福貴想藏在溝里的東西,羅瘸子則可能知道,也可能不知道。”
“沒有可能是聶守良把東西收起來嗎?”
姚小兵搖頭:“依理分析,不大可能。聶守良本是個忠厚老實的人,發現自己一槍打死了人后,已立時驚悸得麻了手腳亂了分寸,哪還有心去翻找死者身上的東西?他若有這般鎮靜和城府,就不會去羅家了,他完全有時間有條件偷偷將尸體埋起來,他不說羅家也不會找,那就完全不會有后來的這些事發生了。”
張建達又點頭:“有道理。那你的意思,羅瘸子還放不放?”
“這就看所長的決策了。”姚小兵欲言又止。
張建達想了想:“放。這羅瘸子別看表面憨愚,可他能挺到今天還閉緊嘴巴,不把實話都說出來,可見肚里還是有些老豬腰子(抱定不放主意)的。既如此,你我只裝不覺,取欲擒故縱之計,放馬回山,再暗中盯梢,我不信他還能把尾巴夾幾天。只要他一露餡,咱們再收網不遲。”
姚小兵說:“所長的這招兒不錯,只是我怕夜長夢多。那瘸子回到家里后,如果按兵不動,或者那東西藏在不易讓人察覺之處,即便他動了,也讓我們難以發覺,難道我們的人還能十天八天地總守在暗處不成?要是被他知覺了,反倒誤事。依我觀察,別看羅福德那小子腿瘸,表面憨了巴嘰的,卻并不缺心眼,缺心眼也干不出藏了東西這些天還一絲口風都不露的事來。所長,你看是不是這么個理兒?”
張建達抹了抹胡子拉碴的下巴,問:“那你說咋整?”
姚小兵笑了:“所長不說我好詐嗎?那咱們就故伎重演,再詐他一詐,不信他不老老實實地把東西交出來。”
張建達問:“那你看派誰去合適?”
“咱所里的人肯定是不行了,羅瘸子在咱這里關了好幾天,所里的人雖說沒有都跟他正面接觸,但出來進去的也早讓他熟頭巴腦的了。要詐,就詐他個深信不疑,這事必須一步到位,決不能做夾生飯。”
“那我跟局里說,讓局里出個能說會道他又不認識的。”
姚小兵又搖頭:“對破案來說,行倒行,可保萬無一失。只是……這豬頭咱可烀個七分熟了,剩下的也就是再添兩把火的事,咱請了別人,豬頭熟了咱是分給他兩只耳朵還是給他一只舌頭?給多了咱舍不得,不給又顯得咱小氣,這可是塊眼看到嘴的肥肉啊。”
張建達照著姚小兵肩頭就拍了一掌:“看不出你姚小兵還挺顧家,想吃獨食呢。”
姚小兵也笑:“護食和護犢子是天下所有動物的天性,我胳膊肘往外拐,你所長不罵我呀?”
“那你就接著說,是不是你心里已有了人選?”
“是有一個,還是我那個準媳婦。派她去有利處有四:一、羅瘸子對女人的防范在心理上可能要弱些;二、羅瘸子從沒見過她,面生;三、她已有過成功配合我們詐敵的經驗,可謂輕車熟路;四、我們這位呂雨琳同志完全屬‘票友’性質,雖有癮,卻不貪功,她若想搶肉吃,我就不答應她。”
張建達正色說:“其實,還有更重要的第五點理由,你為什么不說?”
“第五點?”姚小兵一怔。
“還可為你們這對未來小夫妻的愛情加火添油啊,軍功章有你的一半,也有她的一半,多美的事!”
姚小兵笑起來:“這么說,所長同意我的方案了?”
“說辦就辦。我傍黑前放羅瘸子回家,你抓緊讓小呂做好準備。”
10
羅瘸子是滿天星星出齊的時候回到家里的。午后下了一場雷陣雨,天黑路滑坑坑洼洼路本不平,瘸腿人一路蹀躞,那才是真正意義上的深一腳淺一腳呢。打開門,摸進屋,拉亮電燈,孤零零冷清清,羅瘸子未免生出許多傷感,坐在炕沿上好發了一陣呆。家里的那條狗這些天也不知跑到哪里活命去了,此時竟神奇地跑回來,渾身又是泥又是土臟兮兮瘦嶙嶙不成個樣子,見了主人便又是搖尾又往腿上蹭。羅瘸子感動,伸出兩手,那畜牲便撲進了主人懷里,舌頭往他腮幫上舔,喉嚨里還狺狺低叫。羅瘸子抱著狗的腦袋,眼淚不由流水樣地滾落下來。
正在這時,就見那狗從主人懷里掙出來,對著外面汪汪地狂叫。羅瘸子心里一驚,忙站起身,出了房門,從窗口瀉出的昏黃光線里,便見有一年輕女子已進了院門。
羅瘸子喝住了狗,問:“你找誰?”
女子問:“你是羅福德羅大哥吧?”
羅瘸子又問:“那你是誰?”
女子回頭往黑黝黝的夜色里看了看,說:“咱們進屋說吧。”
羅瘸子也小心地往夜色里看了看,見院門外只有一輛小型摩托車在星光下熠熠閃動,并沒發現再有別的什么人,才轉身帶女子進屋,進屋前還吆喝了一聲狗,那狗便聽話地伏在了門前,再不叫。看來真是只有這女子一個人。
燈光下,羅瘸子看清來的女子很清秀,穿著打扮也時髦,畫著眼影涂了口紅,天氣本已不冷,手上還戴著黑色的絲質手套,卻露出一截搶眼的白亮胳臂在外面。
不待發問,女子先做自我介紹:“從福貴那兒論,我該叫你大哥的。我是你兄弟的女朋友。”
羅瘸子心里又一驚:“福貴他、他……沒在家。”
女子臉側了側,眼里閃露出些許哀傷:“我知道他早死了,是叫人用獵槍打死的。他挨了丟命的一槍那天,其實我就在不遠的暗處替他放哨,我是在溝的里邊,沒想從溝的外邊跟進了人,把他當熊瞎子打了。那天,我本不讓他穿那件破玩藝,可他犟,非不聽,說皮衣壓風,夜里不惹眼,回家讓老媽看著也高興,哪想就讓人當成了黑瞎子。”女子說到這里,還摸出手帕揩了揩眼窩。
羅瘸子又問:“你姓啥叫啥?”
女子說:“福貴已不在人世了,我姓什么叫什么對大哥已不重要,你就別問了。”
“那你……還來找我干啥?”
“我來取福貴留下的東西,那是我們兩個人的。”
羅瘸子有些直眼:“我兄弟……足有小一年沒回家來,連過年都沒回,出事的那天夜里,他還沒等跟我和我媽打個照面就丟了小命,我……我哪知道他還……還有什么東西。”
女子的一雙秀眼盯牢了羅瘸子:“大哥,我一直這么叫你,可是把你當成了自家人。福貴有沒有東西帶回來,你知道,我也知道。那天,福貴帶我來,就是想把那些東西先找個地方藏起來,再一塊兒回家看看大姨和大哥。福貴死了,帶的東西卻不能跟著魂兒也飛上天吧?那天我躲在暗處是親眼見的,打槍的人見誤傷了人命,當時就嚇傻了,連滾帶爬地跑到你家里,你和你媽也立馬兒隨那人去見了死尸。那你說,福貴的東西哪里去了?”
“我、我……我是真沒見著。”
“你沒見著,那就是那個打死福貴的人拿走了。你告訴我他是誰,我去找他。”
“別,別……可別……”羅瘸子慌神了,說話都結巴起來。
“別什么別,我的東西我不能不要。”
“那你……”羅瘸子已有些慌不擇詞了,“既眼見了出事,咋……咋不出來拿東西?”
“出了人命,我一個小女子還怎敢露面?我怕那人一時急眼,來個殺人滅口再給我一槍。我先是躲在暗處兩腿發抖不敢動,見那人進了你家門,我才敢趁機跑出山去。”
“那事情……都過了這么些日子,你咋才、才來?”
“你咋知道我沒來?我來了,先到屯里摸摸深淺,見屯里人一問羅福貴都搖頭三不知,還說有時間沒看到他了,就知你和那個打傷了人的家伙已偷偷把福貴埋了。可這種事私了得了嗎?雪地埋死孩子,早晚得露餡。我怕露了面,就得陷進人命官司里去,到時候說不清道不明的,白叫公安局關押一陣子都不值。你不也是剛從派出所放出來嗎?好歹眼下官司算有了個了結,要不結,我敢來找你?”
羅瘸子被這伶牙俐齒的女子一番有理有據又洞若觀火的反詰,哪里還容他細致琢磨分辨,只是吭吭哧哧地說:“你說你是福貴的女朋友,那我還是福貴的親哥呢,我媽也為福貴的事連著急帶上火的,把一條老命都搭上了。要說福貴帶回的東西,你有份兒,我和我媽更該有份兒……”
羅瘸子把話說到這個份兒上,就等于承認羅福貴確是帶回了東西,那東西也確在羅瘸子的手里。女子不再問什么,從精巧的挎包里摸出一沓錢,放在了炕沿上,說:“羅大哥,福貴活著時,常說對老媽沒盡什么孝心,孝敬老媽的事就全扔給大哥了,還說以后有機會一并對老人和大哥回報。現在福貴也沒了,他再有啥盡孝之心也是白扯。這是三千元錢,一呢,我看大哥這個家也窮得不像個樣子,就算我替死去的福貴表示了一點心意;二呢,也算大哥替我保管那些東西的一點酬報。只要你把福貴帶回的東西給我,這錢就是你的了。”
羅瘸子看著炕沿上那厚厚實實的一沓錢,兩只手搓得沙啦沙啦直響:“這……這……”地一時不知該不該接下這筆錢。
那女子又冷笑:“你自己再好好想想看,那東西留在你手里,未必值什么錢,你也未必敢拿出去賣,交給我呢,我也不過留份念想,好歹我們好過一回。你要是一定要留著呢,我一個女孩子也沒力氣跟你爭跟你奪,一個人藏的東西百人找不到。不過——”女子故意沉吟了一下,“反正人命官司已經結了,眼下我也沒什么可怕的了,你要一定留下不給,我也不是一點辦法也沒有,我只要請求法院把本該屬于我的東西交還給我,我想法院也斷沒有不判給我的道理,到那時,大哥雞飛蛋打,兩手空空,可就別怪我不夠意思啦。”
羅瘸子登時有些傻了,他最怕的就是這步棋,怎么偏哪壺不開提哪壺。他眼下還是取保候審呢,他在鄉派出所時只暗存了這么個心眼兒,這女子真要鬧到法院去,就等于鬧到了派出所,所長和那個姚同志本來對自己還算客氣,沒打沒罵的,真要知道自己并沒跟他們徹底說實話,還不立馬兒惱了?警察一惱可了不得,再銬回去吃窩頭喝白菜湯,說半月是半月,說一月是一月,山坡上的地還沒種完呢,誤了一春便等于誤了一年,這窮家寡業的,沒了地里的收成,往后喝西北風去呀?這么一想,本沒見過什么陣仗的羅瘸子忙滿臉賠笑說:“看大妹子說的,我也沒說就不給你呀。我要說根本不想留也不是真心話,有用沒用的也是我一奶同胞兄弟留下的一點東西,我也想留點念想的。你一定要拿走,就拿走吧。你等等,我這就給你去取。”
羅瘸子說著,就一瘸一點地閃身出了房門,不過一支煙的工夫,又瘸點回來,兩手都是泥土,捧抱著一個用塑料布捆扎得嚴嚴實實的小包包,也又是泥又是土的,小心翼翼地放在炕沿上那沓錢旁邊,很有點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的意思。
女子問:“都在這兒啦?”
羅瘸子連連點頭:“都在這兒啦,我把他藏在砬子下和從他身上翻找出來的東西,都捆扎在一塊兒啦,連一串鑰匙和一個小本本都放在一塊兒啦。那砬子下的東西好像是藥丸子和藥面子,他整回家來可想干啥呀?”
女子也不作答,提起了塑料包包,又對炕沿上的錢努努嘴:“請收好,三千元,是不是再點點?”
女子轉身往外走,羅瘸子跟在后面送,見女子跨上小摩托,突突突地消失在夜色中了,才長吐了一口氣,回身進屋,抓起炕沿上的票子,也不顧手上的泥土,就笨拙地點起來。一個土里刨食的莊稼人,三千元,不是個小數啦!他點了一遍,似不過癮,又點,就這時,便聽院里的狗又叫起來。羅瘸子急把錢塞在炕席下,就聽院里有人喊:“羅福德,把狗看好。”聽聲音挺熟,還沒等細分辨,來人已站在房門口了。
“呀,是姚……姚同志呀……”
“羅福德,把家收拾收拾,再跟我走一趟吧。”
“又……又有事呀?”
“有沒有事你還不知道?”
“我、我剛到家,也沒……沒干啥事呀。”
“那我就讓你明白明白,剛才離開你家的女同志,是縣公安局的。你心里有沒有鬼,咱們另換個地方說吧。”
羅瘸子驚大了嘴巴,再說不出話來。
11
姚小兵把羅瘸子和詐取來的東西帶回派出所,張建達正等候在大門口,一見姚小兵和跟在他身后的呂雨琳的臉色,就笑了,說只要穆桂英出陣,保準大勝,小兵,先安排小呂休息,等大功告成時,我一并給你們小兩口請功。呂雨琳臉騰地紅了,嗔怪說,所長說什么呢,趕明兒不理你了。張建達醒悟,卻不道歉,反而笑得更響,哈哈,我不過就是把話說得冒進了點兒,早晚還不是這么回事,也沒啥大錯嘛,要說有錯,也就是大伯哥不該逗兄弟媳婦,是不是?姚小兵接話說,即使前面的話都不算錯,最后這句話也錯了。張建達眨眨眼,問我后句話錯哪了?姚小兵說,所長樂得把輩兒都論錯了,應該說是叔公公不該逗侄媳婦。張建達說,這我可不承認,肩頭齊論弟兄,自古以來都是這么個理兒。說完哈哈笑得更響,就差沒把滿天的星星震落幾顆。
姚小兵先將羅瘸子關進了拘留室,又安頓呂雨琳在一間屋子歇下了,再踅到所長辦公室,見張建達已將那個塑料包打開了,攤在桌子上,面對著那些東西發怔,見姚小兵進屋,忙說:“除了一部手機值點錢,你看看這都是些啥球東西?”
攤開的東西里包括,一部摩托羅拉手機,一個小電話本,一串鑰匙,一小塑料袋白粉面樣的東西,還有兩小塑料袋黑色藥粒子,一顆顆圓溜溜的,比羊屎蛋小,卻比黑豆粒大。果然就如羅瘸子所說,是藥面子和藥粒子。姚小兵不由想起在警察學校上學時老師帶到課堂上的教學樣品,心便狠狠地悠了悠,臉上卻仍佯掛笑意,玩笑說:“所長大叔,不如把這藥粒袋子打開,你嘗上一顆,立馬就知道是啥了。”
張建達察覺了姚小兵臉上不同尋常的笑意,說:“你小子別拿我土老帽報復,剛才我不就是逗了你沒過門的媳婦兩句嗎,你心里不知咋樂呢。這東西我是真沒見過,說,是啥?”
姚小兵仍笑:“我估摸你吃了一顆黑豆豆,起碼能在這屋里搖上一個鐘頭的腦袋。”
張建達倏地斂起臉上的笑模樣:“你說這是搖頭丸?”
姚小兵拿起那袋白粉面,在手上掂了掂:“那這個就是海洛因,還沒開封,可能是五百克。”
張建達急閃到窗前往外看了看:“我操,只想再下水摸兩條泥鰍,沒想摸到的還是個大黑魚棒子,而且個頭還不小。我看,就憑咱所里的這些人馬刀槍,要是不能把這大黑魚棒子整出水面,弄不好再讓它溜了,可就得擔責任啦。你趕快把這些東西鎖進鐵柜,今晚咱倆誰也不能閉眼,就在這屋里寸土不離地守著,明兒天一亮,咱們就帶上東西坐車去縣局報告。”
姚小兵點頭:“所長此言有理。這確不是功勞歸不歸誰的事情啦,凡是販毒大案,犯罪嫌疑人都有很嚴密的團伙,像起土豆子似的,揪住蔓子,就帶出一嘟嚕。那個死鬼羅福貴,手頭可能不缺零花錢,但要叫他一筆買下這么多毒品,卻決不可能具備這個實力,他不過是個跑腿的嘍啰,背后一定還有后臺。”
姚小兵說著,拿起手機擺弄,電池早跑露得干凈,不能用了;他翻小電話號碼本,字寫得大大小小歪七扭八,引人注意的是那些古古怪怪的名字,竟都是些趙老虎錢狐貍孫土豆李地瓜之類的代號;他又擺弄那串鑰匙,說所長看這鑰匙,其中這兩把必是一套,可能是住處防盜門上的,這一把小些的則可能是屋內柜上的。羅福貴長年不回山里的家,在外面不可能沒有個基本固定的住所,那他的住所是在市里還是就在咱們本縣縣城?或者是在附近的哪個縣?依我看,反正咱倆今夜也不能睡了,閑著也是閑著,不如就在這間屋里連夜再審羅瘸子,也許從他嘴里還能撬出點有用的東西。有些事他以為說不說都沒用,可對咱們來說,分析判斷羅福貴死前的來蹤去影,也許就有大用,等往縣局報告時,也可多談些具體意見。
兩人便連夜再審羅福德。那羅瘸子一進屋,就哭喪著臉說:“二位同志,我是真冤啊,冤死啦!我兄弟被人打死了,我老媽又一股火急死啦,我知道的啥也沒掖沒藏,都跟你們說了,連我兄弟留下的東西也都交了你們,你們咋還抓我到這兒來呀?除了不該想娶老聶家的閨女當媳婦,我可沒做過啥壞事呀。再說,我也只是想娶,根本沒娶著,你們說想娶也不中,我也認了不中,打光棍就打光棍唄,咋還不活個人呢。可你們得放我回家呀,開春時正種地,誤了節氣,還讓我拎根打狗棍子去要飯啊?”
張建達說:“只要案子結了,證明你確實無罪,我們關你屁用。種地的事你不用多想,我跟你們村里打招呼,讓他們安排人先幫著把你家的那兩塊地先種上,保證不能撂荒,如果秋后收成上有什么損失,我也可以幫你跟鄉里說,想法在你該交的稅款上做些減免,行了吧?現在關鍵是看你個人的態度,如果想跟公安機關斗心眼耍花活兒,哼,你就掂量吧。”
羅瘸子忙說:“再借我一個膽子,我也不敢啊。我一是一,二是二,知啥說啥,狗肚子裝不得二兩香油,可都說啦。”
姚小兵問:“那我問你,你兄弟以前幾次回家來,說沒說過在外面都做些什么?在哪兒吃,在哪兒住,主要在哪兒落腳?”
羅瘸子說:“問是問過,他只說是跟人在外跑買賣,見啥來錢就搗騰啥,住的地方也沒個準兒,還說四海為家,一人吃飽了,狗都不餓,只圖自在。”
“他沒給家里留下電話號碼什么的?”
羅瘸子搖頭:“沒有。我也問過,他說他沒電話,找也找不著他,有事就等他回家時再說。”
姚小兵突然變了臉色:“你真敢說再沒啥藏著掖著的了?”
羅瘸子眼里閃出一絲驚恐的神色:“我真……真都說了……”
姚小兵一拍桌子:“那他身上帶的錢呢?”
“我、我說,我都說。我兄弟死時,我從他身上還翻出一千二百多塊錢,這錢我沒往塑料包里捆。我發送我媽時,這錢就都花光啦。”
姚小兵心里暗笑,這也是他詐出來的。依常理分析,羅福貴身上既帶著手機、鑰匙和電話號碼本,一人跑單幫回到深山老林來,斷不會分文不帶的。可羅瘸子對此一字不提,就是鄉下人自耍小聰明啦。
姚小兵繼續唱黑臉:“那你為啥不說?”
“我……我怕這錢被沒收,我花了讓……讓我賠。我窮光蛋一個,哪、哪賠得起呀。”
“哼,”姚小兵冷笑,“你以為我們真的啥也不知道,才問你呀。告訴你,我們不過是給你個爭取從寬處理的機會,你別不識好歹。”
“是,是,謝謝姚同志,謝謝,你們警察同志都是火眼金睛,神啦,我再不敢啦。”
“你給我說,除了錢,還有什么?”
“真的再沒啥了。”
“錢里沒夾什么?”
“你讓我再想想。哦……還有一張火車票。”
“票呢?”
“我看了,是過了時,廢的,留著也沒用,就對火點煙了。”
“是什么時間的票?”
“就是我兄弟被打死的頭兩天,我還特意對了對日歷牌,真是頭兩天的。我把這事跟我媽說了,我媽還說,大老遠的往家里奔,奔到家就讓人一槍打死了,這是索命小鬼追的,該著,是命啊。”
“票是從什么地方到什么地方的?”
“是長沙到咱這疙瘩的。”
“你記準了嗎?”
“鐵鉚不會錯。我媽還問長沙是啥地方,我說老遠老遠啦,是毛主席早年鬧革命的地方,毛主席的老家就離長沙不遠。聽我這么說,我媽才說了回家奔命的話。”
姚小兵側臉看了張建達一眼,見所長正大口吞吸著香煙,兩手卻又在翻著那小電話號碼本。
見姚小兵看他,張建達便說:“就這樣吧,過半夜啦。”
“所長——”姚小兵不知所長為啥突然變了卦。
“忙活了一天,困啦,打不起精神啦。你送他回去吧。”張建達又說。
姚小兵將羅瘸子送回拘留室,囑咐值班的同志務必格外在意,再回所長室,見張建達又在翻那個小本本。姚小兵說:“所長,你咋不讓審啦?可正審到緊要的地方。”
“我聽到了。從那張車票可推斷,這批毒品是羅福貴從湖南方向剛弄回來的,出手前急于找個地方隱匿。由此再可推斷,他的落腳點和販毒網極可能就在我們這里。我讓你停下來,一是想麻痹對方,不要引起他的警覺;第二嘛,我可能發現了比這更重要的線索。”
“什么?”
“你還記不記得去年冬天破那個女尸案時,有天夜里你蹲坑,抓住個‘野雞’,那‘野雞’當著你的面就打了電話,電話里立刻有人命令你放人?”
姚小兵點頭:“操,那天我是溝幫子熏雞,鬧了個大窩脖。”
“那你看看這個。”張建達指指小電話本,又從抽屜里把自己的一個小本本取出來,翻開。姚小兵俯身去看,立刻驚得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兩個本本上竟記著同一部手機號。小有不同的是,所長本本上的號碼前注著名字,羅福貴本本上卻只在號碼前畫了個黑三角。這不注名字而加上重點記號的招法,更是意味深長。一個堂堂縣機關領導的手機號,怎么竟記到販毒嫌疑人的小本本上去了?
張建達說:“縣機關幾個頭兒都配有兩部手機,一部對外,一部對內,對內的號碼只告訴給極少數的一些人,卻要保證二十四小時必須開機。這個號可是對內的,你說怪不怪?”
姚小兵恨恨地說:“說怪即怪,說不怪也不怪。貓鼠一家,沆瀣一氣,眼下這種烏七八糟的事多了。上次大窩脖,畢竟只是個‘野雞’,我無話可說,可這回,媽的,該著讓他大現眼。所長,你說吧,咱們下一步咋整?”
“所以,咱們不能再等天亮了,也不能再到局里去,我的意見,給大局長打電話,然后你我馬上開車下山,到大局長家里去報告,辦案范圍必須越小越好。好在羅福貴的死,一直無人知曉,前幾天開棺驗尸,結論也只是羅福貴死于誤傷,對外并沒有其他說法,即使這只惡貓知些消息,也只會給他一些僥幸。這樣更好,他真要大舒了心,咱們網住的就可能不僅僅是條黑魚棒子,還興許是條惡鯊魚呢。”
東嶺鄉派出所的破吉普連夜顛顛簸簸地下山了。
12
眼下的社會,務實的人們對領導的稱呼越來越表現得很勢利,很少有人稱副職領導為李副局長王副書記劉副廠長,都把那個“副”字去掉,對正職領導則在前面加個“大”字,以示區別。當然,稱大書記大局長,都是背后叫,當面還是要規規矩矩一本正經。中國人好取悅善討好,禮儀之邦嘛。
局長看過毒品,聽過匯報和分析,好半天不說話,一張臉平平靜靜,看不出任何表情。屋子里被兩支大煙筒冒得煙氣騰騰,加上一夜沒合眼,姚小兵兩眼辣澀,不住地在眼上揉。張建達便小聲說,干咱們這行,說熬夜就熬夜,三兩天不睡是常事,你也學抽煙吧,抽了就不覺熏了,聽說吸二手煙對健康損失更大。姚小兵說小呂管得死,不讓我抽。張建達說,結婚前不讓你抽,是嫌你嘴里有味兒,結婚后兩口子就不親嘴了,你先挺挺,那時再抽。姚小兵低聲笑,說所長你雖是深有體會,可并不算經驗啊。
局長起身,將鋁合金窗半拉開。天已蒙蒙亮,清冽的晨風立刻撲進來,還有些涼。外面已有晨起遛狗的人在吆喝,縣城里有人家還養雞,一聲聲喔喔地叫。局長站在窗前好一陣,回轉身時,將煙尾巴按熄在煙灰缸里,說:“我就不說注意休息的話了。天亮前,你們抓緊開車回所里去,回去就放了那個瘸子。哦,是叫羅福德吧?放他回家后,姚小兵也隨后跟過去,就在附近的幾個村子轉,對外只說是落實什么治安措施,實則對他繼續實行嚴密監控,不能讓他隨意離村走動,更要注意可能會有什么人找他。老張呢,繼續抓你所里的日常工作,越平平靜靜不引人注目越好。還有,回去后你們倆就都配上手機,所需款項先想法墊上,等案子結了再由局里處理,號碼也暫時只在我們三人之間知道,要保證我們的隨時聯系。至于案子嘛,你們不要再問,就當什么事也沒有才好,明白了嗎?”
張建達說:“明是明白了,是不是……再給我們點什么具體任務?”
“你呀你呀,”局長笑了,“我還正想夸你呢,你要這么一問,我就沒話可夸了。這就是具體任務,你們打佯攻掩護,主攻由我另做安排,這回明白了吧。”
張建達嘿嘿地笑了。
兩人離去,局長一直送到門外,下樓梯時還要送,張建達伸手堅決地攔住了,說再送讓人看見就不好了,局長這才止步,卻緊拉住張建達的手,說:“老張啊,我忍不住,還是要夸你兩句,愛聽嗎?”
張建達笑說:“是人都愛聽夸,連傻子都愛聽別人說他奸,局座夸吧,我不傻。”
局長說:“自從姚小兵到了你們所里后,你可是大有進步啊!”
張建達怔怔神,立刻做出苦臉狀,說:“局長這是夸我呢,還是夸小兵呢?換句話說,是表揚我呢,還是批評我呢?我咋聽不出呢?”
局長仰臉欲大笑,轉而意識到這是清晨,便指指樓道里緊閉的其他人家的房門,小聲說:“慢慢品,慢慢品。”
半月后,販毒大案告破,小縣城里就抓走好幾個販毒嫌疑人,市里、其他縣和外省果然還有一嘟嚕。縣機關那個領導被戴上手銬推進警車,消息立刻風靡了整個縣城,據說這只與鼠同謀的惡貓代號就叫黑三角,在販毒集團里占著一個極重要極特殊的位置。案子是市局破的,縣局基本沒沾邊,那一定也很精彩很絕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