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3年,柯南·道爾的傳記作者赫斯克斯·皮爾遜在搜集資料時由柯南·道爾的文件檔案中發現了這篇寫于1914年而未曾發表的遺稿。據考證,故事情節出自一位名叫阿瑟·惠特克的建筑師的創意,原擬以《謝菲爾德銀行家奇遇記》為題名,其中部分出自柯南·道爾之手筆。這篇故事直到1948年才由紐約赫斯特報業集團與柯南·道爾之子丹尼斯·柯南·道爾商洽,以柯南·道爾之名,發表于該報業集團的刊物《四海為家》1948年8月號上。
——譯者注
1892年晚秋,有個機會又讓我得以跟好友福爾摩斯一起精彩地偵破另一起案件。
我妻子最近身體狀況欠佳,我費了好大勁兒才說服她在她的老同學凱特·懷特尼陪同下去瑞士休養一陣。料想您還記得凱特·懷特尼這個姓名吧,她曾經在我以前發表的那個以《歪唇男子》為題的案件中出現過。近來我的醫療業務相當興旺,使我一連好幾個月都在繁忙操勞,自己也真想度個假休息休息。但是我并不想離開本職工作太久,無意到阿爾卑斯山中住很長一段時間。后來我答應妻子我也陪她到那里去短暫休息一周或十天,她這才同意下來。當時我有個老病號病情相當嚴重,直到八月底過后才轉危為安開始康復,我就放心地把業務委托給一位臨時代理的醫生,開始琢磨到哪兒去度假最佳。
我幾乎立刻想到我的老友福爾摩斯,真是有好幾個月沒跟他見面了。他如果眼下沒有什么要事纏身,我想盡力說服他跟我同行。
沒出半小時我便站在貝克街那座熟悉的住宅樓上那間屋子門前了。
福爾摩斯背對著我躺在沙發上,依舊穿著我挺熟悉的那件晨袍,嘴里叼著那個歐石南根制成的煙斗。
“進來吧,華生,”他紋絲沒動地喊道,“快進來告訴我,是哪陣風把你吹來了?”
“你的聽覺可真靈,福爾摩斯,”我說,“我恐怕不會那么輕而易舉地就能把你的腳步聲聽出來。”
“我也一樣嘛,”他說,“要不是你在我這光線不足的樓道里用一個老房客熟門熟路的腳步兩級一跨地上來,那我也就沒把握說一定是誰來了。不過,你在我門口那塊鋪了近三個月的新地毯那兒絆了一下,那你就不再需要通名報姓了。”
福爾摩斯返身從他身后揪出兩三個靠墊扔到對面一把扶手椅上:“請坐,華生,舒舒服服地坐下吧,座鐘后面那個盒子里有煙卷兒。”
我正聽從他的安排時,福爾摩斯古怪地瞥我一眼。“恐怕我要讓你失望了,我的朋友,”他說,“半個小時前我剛收到一封電報,叫我實在沒法陪你一塊兒出外去度假旅行啦。”
“真是的,福爾摩斯,”我說,“這你就未免有點不仗義了,可我懷疑你是不是個騙子,假裝通過觀察來發現事物,而其實你只是靠你那不折不扣的洞察力察覺的!”
福爾摩斯格格笑了。“我一猜就猜出你來訪的目的,那其實真是再簡單不過了,”他說,“你一般是在五點到七點給病人做外科手術,可眼下剛六點你就笑瞇瞇地走進我的房間,因此,你想必有了一位臨時代理的醫生替你干活兒。你的氣色蠻好,只是有點疲倦的樣子,這就明明表明你有意要去度假。你那兜兒里露出了聽診器,說明你今天還巡視過你的眾多病人,這也就說明你從明天起才開始真正度假。在這種情況下,你匆匆忙忙趕到我這里——順便說一下,華生,你已經有三個月沒來過了——大衣兜兒里還鼓鼓地塞著一份新火車時刻表和一份游覽日程表,這就更說明你來這里的目的是想攛掇我跟你一塊兒去度假。”
“你猜得完全對,”我說,便向他三言兩語解釋一下我的計劃,最后說,“你不能按照我的小計劃跟我同行,真叫我十分失望。”
福爾摩斯從桌上拿起一封電報,若有所思地望著它:“要是這個要去調查的案子會像咱倆過去攜手合作調查過的案子一樣有趣,而我又能說服你暫時放棄你的小計劃,愿意跟我一起去,那就會使我再高興不過了;可我真不敢作此妄想,因為這個案子看上去像是件芝麻大的小事兒,無需勞您大駕。”接著,他把那封電報揉成一團扔給我。
我把它舒展平整后,讀道:“致倫敦西南區貝克街211號B座福爾摩斯。請速前來謝菲爾德市調查一起偽造簽名詐騙巨款案。英國聯合銀行杰維斯經理啟。”
“我已經回了電報,答應乘凌晨一點半的快車從圣·潘克拉斯車站前往。”福爾摩斯說,“我沒法更早點動身,因為今晚我還得去東城赴一個有趣兒的小約會,那里該會提供給我一些調查那起大膽盜竊大英博物館文物一案的唆使者的線索——那個家伙擁有英國最古老的貴族頭銜和最豪華的邸宅,卻近乎瘋狂地喜好收集占有古老文件,貪得無厭到了極點。嗯,咱們在調查謝菲爾德那起案件之前,最好先看一下晚報上是怎么說的。”福爾摩斯正說時,他那名小聽差送進來了《晚間新聞》、《旗幟報》、《世界報》和《星報》等幾份報。“啊,這兒有條消息。”他說,指著一段報道,標題是“謝菲爾德市近日發生一起大膽驚人的詐騙案”。內容如下:
本報即將付印時得悉,一系列偽造得極為巧妙的支票成功地從謝菲爾德市數家銀行騙取了至少六千英鎊巨款。整個詐騙走的款數尚未完全查清。該銀行的幾家分行負責人在接待本報駐謝菲爾德記者時都保持沉默,無可奉告。
據聞是一位叫賈貝茲·布思的紳士干的,他自1881年1月起就任職于謝菲爾德市英國聯合銀行,住在布魯姆希爾區,昨日以巧妙偽造的支票成功地從該銀行幾家分行提取大筆現款后潛逃。
這樁案子明明是經過一番深思熟慮的策劃的。布思先生利用了他在謝菲爾德英國聯合銀行一家分行工作之便,精心研究過一些人的簽名而加以摹仿偽造。去年他還事先在那十二家分行都開了賬戶,以博取各行對他的信任,這就使他能夠乘機提取款項。
他為了消除人們對他的懷疑,還在每張偽造的支票上畫了兩條平行線表示只能在銀行轉賬而不能取現的辦法,把款子存入他的賬號,隨后再用自己的支票提取那偽造支票存入金額的一半。
銀行直到星期四上午才發現這起詐騙事件,這意味著那名案犯足有二十來個鐘頭的工夫得以逃之夭夭。盡管如此,我們仍然堅信警方很快就會把他緝拿歸案,繩之以法,因為本報獲悉倫敦警察廳數名最精干的偵探已經開始追蹤。另傳聞世界著名的犯罪偵查專家、貝克街的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也已應邀協助追捕這名膽大妄為的詐騙犯。
“下面是一長段形容那名案犯面貌特征的文字,我現在就用不著看了,不過,可以留著備用。”福爾摩斯說,把報紙折好,望著我,“看來,這是一樁干得相當精明靈巧的案子。布思這個家伙還不一定很容易就給逮住,因為他盡管沒有留下較長的時間用于逃跑,可咱們卻不能忽視他為了作案而花了長達十二個月的時間來策劃,其中當然也包括到時候怎樣逃遁的計劃。嗯,華生,你怎么說?咱們過去遇到過的一些小問題至少告訴咱們最有趣兒的案件不一定一開始就顯現稀奇古怪的特征。”
“引用賽姆·魏勒的話來說,‘遠遠不是那么一回事,而恰恰相反’,”我答道,“就我個人來說,沒有什么再比跟你一塊兒去工作更適合我的興趣啦。”
“那就這么定了,”我的朋友說,“現在我得去辦理剛才說的那件小小的公事啦。”在我們分手時,他說,“記住凌晨一點鐘在圣·潘克拉斯車站見。”
我按時早早抵達車站,但是直到站臺上的大鐘指針已經指到火車該離站的時刻,列車員快要關上車廂門時,我才看見福爾摩斯那瘦高的身影趕來。
“啊,華生,你早來了,”他高興地大聲說,“你想必在擔心我會誤點吧。今天晚上真是忙得夠嗆,一分一秒也沒浪費。費利亞斯·福格說過:‘辦任何事,只消好好利用極少的時間就夠了。’我已經把他的理論付諸實施。現在我趕到了。”
“我可真不巴望你那樣做。”我說,然后我們兩個就在幾乎無人的頭等車廂里一個角落那兒面對面坐下,“要是那樣,你就會誤車了。其實使我感到驚訝的是你居然趕到了,真了不起!”
“我該考慮考慮這兩起案件哪個更邪惡,”福爾摩斯故作莊重地說,“不過,咱們現在得睡覺啦,明天一定會挺忙碌而且疲勞。”
福爾摩斯有一個特點就是可以掌握自己的睡眠。遺憾的是他也能隨意抵制睡眠,我常規勸他那會對身體有害,可他一旦陷入一個奇怪或困惑不解的問題時,往往一連幾天幾夜都不閉一下眼。
他把車窗簾子罩在臺燈上,靠在他那個旮旯里,不出兩分鐘他那勻稱的鼾聲就告訴我他已經睡熟了。我自己可沒有那種本事,只好靠在我那個旮旯里歇著。特快列車在黑暗中奔馳,我也就隨著那有節奏的顛簸來回晃著腦袋。列車時不時從一座燈火輝煌的車站或一排熊熊烈火的鍋爐旁穿過。我瞥一眼福爾摩斯,他蜷縮在那兒,腦袋耷拉在胸前,睡得十分酣暢。
直到火車駛過諾丁漢車站時我才睡著。后來車輛猛地震動一下越過鐵道岔頭,我才驚醒。天色已經大亮,福爾摩斯坐在那兒,正在忙著查看一本火車時刻表和一份輪船班次表。我晃動了一下,他抬起頭來望著我。
“要是我沒弄錯的話,華生,咱們的火車剛穿過多爾和陶特萊隧道,如果是的,再過幾分鐘咱們就到達謝菲爾德啦。你看我一點也沒浪費時間,而是在研究火車時刻表。順便說一下,華生,這是出版界出版的一本最有用的書,連干我這行的人都片刻離不開它。”
“它對你能有什么幫助呢?”我驚訝地問道。
“嗯,也許大有幫助,也許沒有。”福爾摩斯沉思地說,“不過嘛,手頭掌握一切可能有用的信息,無論如何也是好的。賈貝茲·布思這個家伙很可能逃往國外,如果這個推測準確,他一定會從這本有用的冊子里尋找他需要的信息來安排逃跑的時間。順便說一下,你剛才睡得香甜,我在火車停靠在蘭開斯特車站時下去買了一份《謝菲爾德電訊報》,了解到布思先生是在星期三下午兩點十五分用他偽造的最后一張支票從薩維爾街那個分行提取了現款。他雇了一輛雙輪雙座馬車去了好幾家分行,但是從這家分行到大十字碼頭則只需三分鐘左右時間。我猜想他是按先后次序去那幾家銀行的,坐車兜了一個大圈子,最后來到那家距碼頭最近的分行,這樣他到碼頭時約摸是兩點十八分。我發現有一艘快輪在兩點二十二分從大十字碼頭離開,四點二十分到達利物浦,與這有關聯的是白星輪船公司的‘皇后’號郵輪六點半從利物浦駛往紐約。另外還有一艘輪船在兩點四十五分從謝菲爾德駛往赫爾,四點半抵達,然后六點半有一艘‘彗星’號荷蘭郵輪從那個港口開往阿姆斯特丹。”
“我們從這里發現他有兩條得以逃跑的路線,我想前一條可能性更大些;不過,這兩條路線都值得記下來。”
福爾摩斯還沒說完,火車就進站停下了。
“現在快凌晨四點過五分了。”我看一眼手表,說道。
“對,”福爾摩斯說,“咱們整整誤點一分半。現在我建議好好吃頓早飯,喝一杯濃咖啡,因為咱們至少還有好幾個小時可以寬裕地利用一下。”
早餐后,我們拜訪了當地警察局,了解到他們在偵查那起案子上沒有取得什么進展。倫敦警察廳萊斯特雷德先生也已經抵達,正式接管了這個案件。
我們得到布思任職的那家銀行的經理杰維斯先生的地址以及布思的房東太太在布魯姆希爾區的住址。
清晨七點半,一輛雙輪雙座馬車把我們載到福爾伍德街杰維斯經理家。福爾摩斯非要我跟他一塊兒去不可。我們倆被引進一間寬敞的客廳,仆人請我們稍等一會兒,銀行家馬上就會接見。
“對不起,讓二位久等了,”銀行家說,“可這個鐘點也未免太早了點吧!”
“說得也是,杰維斯先生,”福爾摩斯歉疚地說,“您不必為我們久等道歉。我們是前來向您提出一些有關布思那起詐騙案件的問題,然后才能去著手調查。這就是我們不得不大清早就趕來拜訪您的緣故。”
“我非常愿意力所能及地回答您提出的問題。”銀行家說,胖手一直擺弄著他那塊金懷表的粗重表鏈一端系著的一串圖章。
“布思先生何時到你的銀行工作的?”福爾摩斯問道。
“是在1885年1月里。”
“您知不知道他初到謝菲爾德時住在哪兒?”
“住在灰門街一家寄宿公寓,據我所知,他一直就住在那里。”
“您了解他在未到您的銀行之前的身世經歷嗎?”
“不太多,只知道他的雙親均已去世,他是從我們里茲市一家分行以優異成績推薦前來的。別的情況我就不大清楚了。”
“您認為他工作能干而可靠嗎?”
“在我雇傭的職員當中,他是最精明能干的一個。”
“他除了會英語之外還會其他語言嗎?”
“我敢肯定他不會,因為我們有一名職員專門負責辦理一切外文信件來往。據我所知,布思曾多次把外文信件和文件轉給那人處理。”
“杰維斯先生,按照您的銀行業務經驗,您認為布思先生會不會計算出交上偽造支票和內部驗查之間所需的時間?”
“這要根據具體情況來看,”杰維斯經理說,“如果是一張支票,就可能需要一或兩周時間,金額如果特別大,則需要特殊查詢,這種情況一般得等到查詢后沒問題才兌現。目前這起案件中有十來張偽造支票,不可能在二十四小時之內竟有任何一張沒經過查驗,因此這就會很容易識破騙局。沒有哪個神志正常的人敢于這樣連續作案,敢于認為在一段長時間里不會被察覺。”
“謝謝,”福爾摩斯起身說,“我想問您的就是這幾個重要問題。一旦調查有了什么眉目,我便會跟您聯系。”
“非常感謝您,福爾摩斯先生。這樁案子當然使我們非常焦急。我們把這事完全交給您去追查,您認為采取什么措施最好,全由您自己斟酌決定吧。順便說一聲,我已經通知布思的房東太太,在您前去檢查之前,他房間里的東西什么也不要動。”
“您這樣吩咐真是十分明智,”福爾摩斯說,“可以說是給予我們很大的幫助。”
我們便起身告辭,那位經理送我們到門口時又說:“我的銀行也通知我,請您把一切開銷開張單子,他們會立即照付無誤。”
幾分鐘過后,我們倆來到布魯姆希爾區灰門街一棟公寓樓房前,布思在那里住了整整七年。我們按了門鈴,一名女仆開門,告訴我們波奈爾太太正在樓上跟一位先生談話。福爾摩斯解釋了來訪目的,她當即領我們到二樓布思先生住的房間。波奈爾太太是一位年紀四十來歲、矮胖的女人,正在跟萊斯特雷德先生談話,看來后者剛檢查過那幾間屋子。
“早上好,福爾摩斯先生,”那位探長相當自鳴得意地說,“閣下來得稍微遲了些,我想我已經掌握逮捕那名詐騙犯所需的一切線索了。”
“聽你這么說我挺高興,”福爾摩斯無所謂地說,“果真如此,我該向你祝賀。等我做些檢查之后,咱倆也許可以對比一下看法。”
“悉聽尊便,”萊斯特雷德用寬宏大量的口氣說,“不過,恕我直言,你只會瞎浪費工夫。你要是知道我發現了什么,就不會那樣想啦。”
“可我還是得要求你能允許我滿足一下自己的小小的好奇心。”福爾摩斯說。接著他便靠在壁爐臺前,一邊輕輕吹著口哨,一邊環顧四周。
片刻后,他問波奈爾太太:“這個房間里的家具當然都是您的,對不對?”
波奈爾太太同意地點點頭。
“我猜測星期三那天從壁爐臺上方墻上摘下的那幅畫兒是布思先生的吧?”福爾摩斯問道。
我順著福爾摩斯的目光望去,只見那里的壁紙上有一塊暗斑,顯然那里曾經掛過一幅畫。我盡管熟悉我的朋友那種推理方法,卻一時并沒注意到那幅畫背面原有的一些蜘蛛網還粘在墻上吶,這就使他明白那幅畫只能是在波奈爾太太接到不許動室內任何東西的指令之前摘下來的,要不然,她那把撣子,明明把別間屋都掃得干干凈凈,絕對不會漏掉那塊地方的。
這位善良的太太驚訝地張著大眼望著福爾摩斯。“對,是布思先生在星期三早晨親手取下來的,”她說,“那是一幅他自己畫的畫兒。他非常喜歡它,把它包好帶走了,還說打算把那幅畫兒送給一個朋友。我當時就感到十分驚訝,因為我知道他非常看重它,那是他的一件寶貝啊。他有一次還跟我說過,無論如何也得長久保存它。當然,現在很容易明白他為什么不得不舍棄它了。”
“對,”福爾摩斯說,“我看得出來那不是一幅挺大的畫兒,是水彩畫嗎?”
“是的,上面畫著一片沼澤地,有三四塊個兒挺大的石頭像個大桌子那樣排列在一個光禿禿的山頂上,布思先生管它們叫巫師巖什么的。”
“布思先生常畫畫兒嗎?”福爾摩斯問道。
“沒有,他住在這里的時候,沒見他畫過,先生。他告訴過我他小時候常畫,可后來就沒工夫畫了。”
福爾摩斯又朝四下里環視,見到鋼琴上面擺著一張相片,不由得驚嘆一聲。
“這一定是布思先生本人的照片吧,”他說,“跟我掌握的他的長相完全合拍。”
“是的,”波奈爾太太說,“真是一張照得蠻不錯的相片!”
“這張相片什么時候拍的?”福爾摩斯拿起來端詳。
“哦,幾個星期前剛拍的,先生。照相館那個小伙子送來時,我正在場。布思先生打開封套,我也正在這間屋里。只洗了兩張,另一張他送給我了。”
“您的話引起我很大的興趣,”福爾摩斯說,“照片上他穿著一套條紋便裝。星期三早晨他離開時是不是也穿著這套衣服?”
“是的,他就是穿著這套衣服走的。”
“您還記不記得布思先生走之前跟您說了什么嗎?”
“記不太清楚了。我把他那杯熱巧克力飲料送到樓上他的臥室里時,他說——”
“等一下,”福爾摩斯打斷她的話,“布思先生每天早晨都要喝一杯熱巧克力飲料嗎?”
“是啊,先生,不管冬天還是夏天都喝。這一點他挺講究,一醒就拉鈴要喝一杯。我相信他寧可不吃早飯,卻不能不喝他那杯熱巧克力。嗯,先生,我正要離開臥室時,他說:‘哦,波奈爾太太,我今天晚上要出外一兩個星期。我已經收拾好行李,下午會有人來取。’”
“您對這突如其來的通知一定感到驚訝吧?”福爾摩斯問道。
“沒太驚訝,先生。他自從在分行干審計查賬活兒以來,不定什么時候說走就走。當然,他從來也沒一下子離開過兩個星期,除非那是在假期里;他每次經常會離開幾天,我已經習慣他突然通知我一聲就走了。”
“讓我想想,他給銀行干這個額外的活兒有多久了——好幾個月了吧?”
“還要長一些。大約是去年圣誕節開始的,銀行給他加了這個活兒。”
“哦,是的,當然,”福爾摩斯漫不經心地說,“這個活兒當然會使他經常出外。”
“確實如此。看來那活兒叫他挺累。要知道,先生,他好多夜晚甚至深夜都得干活兒。這都快把他累垮了,因為他一向是個很內向、性情孤獨的紳士,晚上幾乎從不出門。”
“布思先生留下了許多東西嗎?”福爾摩斯問。
“少得很。他的東西大都是些又舊又沒用的玩藝兒。他可是個挺正派的雅賊!”波奈爾太太感嘆道,“因為星期三早晨他走時還付了房租,說他下星期天才能回來。”
“那他這個人還不賴,”福爾摩斯說,沉思地笑笑,“順便問一聲,您知不知道他離開之前有沒有舍棄什么別的寶貝?”
“嗯,不但是在離開之前,而且在前幾個月里,他就把他的大部分書籍拿走了,我料想是賣掉了,每次賣掉幾本。他特別熱衷收藏舊書,曾經對我說過他有些舊版本書如今值不少錢咧!”
這番談話進行時,萊斯特雷德一直坐在一邊,不耐煩地用手指叩擊桌子。這當兒他站起來說:“真格的,我恐怕不能陪你們這樣閑談下去啦。我得走了,去打電報下達逮捕布思的命令。福爾摩斯先生,你要是先看到我從廢紙簍里找到的這張舊吸墨紙,想必就會省去不少毫無必要的麻煩啦。”他得意洋洋地把一張用舊了的吸墨紙啪的一聲放在桌上。
福爾摩斯把它拿起來對著餐具柜上面的鏡子。我從他肩膀上望過去,可以看到布思先生寫的一封短信反映在鏡子里的字跡。其實那封信福爾摩斯早已取得了復本。
那是寫給利物浦一家預訂船票的代理處的,請他們給訂購一張利物浦至紐約的“皇后”號郵輪頭等艙單間的船票。那封短信一部分已經讓別的印跡弄得模糊不清,不過仍能辨清上面寫著附上一張付船票等費用的支票,信尾的簽字是賈·布思。
福爾摩斯默默站在那里仔細研究那張吸墨紙好幾分鐘光景。
這是一張用得很舊的吸墨紙,幸好那封短信正巧印在中間,幾乎沒讓其他印在那張紙上四周的墨跡遮沒,吸墨紙一角上利物浦那家預訂船票的代理處地址清晰可辨。那張紙顯然也給用來吸干了信封上的字跡。
“親愛的萊斯特雷德,你的確比我想像到的還要幸運,”福爾摩斯最后說道,同時把那張紙交還給他,“我可否問問你下一步準備采取什么措施?”
“我會立刻打電報給紐約警察局,請他們一等那個家伙抵達紐約就把他逮捕。”萊斯特雷德說,“不過,我首先要弄清楚那艘郵輪是否會在昆斯敦或別處靠岸停泊一下,給他一個從我們手中溜掉的機會。”
“不停靠,”福爾摩斯平靜地說,“這我已經留意過了。一開始我還當布思先生不會乘‘皇后’號郵輪離開吶。”
萊斯特雷德沖我狡黠地眨巴一下眼,為此我真想揮拳把他擊倒在地,因為我看得出他明明不信我的朋友說的話。福爾摩斯的預見性竟會這樣讓萊斯特雷德那種純屬好運的氣勢壓倒而黯然失色,使我深感失望。
福爾摩斯轉身向波奈爾太太連連道謝。
“沒什么,先生,”她說,“布思先生應該給逮住,盡管我得說他對待我一直像位紳士。我原本希望自己能夠多提供給您一些有用的情況,可我只知道這些零七八碎沒用的事。”
“正相反,”福爾摩斯說,“我可以向您保證,您剛才提供的情況對我們來說極為重要,而且十分有用。我剛剛想到你可否安排一下,讓我和我的朋友華生醫生在您這里住幾天,直到我們把這件小事調查完畢為止?”
“當然可以,我十分樂意。”
“那好,”福爾摩斯說,“我們晚上七點鐘以前就回來吃晚飯。”
我們一走到外面,萊斯特雷德頓時宣稱他得馬上回警察局去安排一下打電報給紐約警方讓他們拘留并逮捕布思所需的一切手續。福爾摩斯對他自己的調查計劃則保持莫測高深的沉默,只決定留在布魯姆希爾區住上幾天,以便進一步深入了解一些情況,可是他卻堅持獨自去進行。
“記住,華生,你到這里來是度假休息,我也可以告訴你,你如果堅持要跟我在一起,就會發現我的活動相當乏味無趣。因此,我勸你自己去找些樂子消磨這幾天的時光吧。”
過去的經驗告訴我,福爾摩斯一旦打定了什么主意,你想跟他爭辯或者表示反對,那全都會白搭,所以,我就盡量表示欣然同意,搭乘馬車離開他。臨走時,福爾摩斯風趣地向我保證他事后決不會打聽我到哪兒去消遣了。
我在藝術館和博物館消磨了幾個小時光景,吃過中飯后在曼徹斯特大街上漫步,享受新鮮空氣,觀賞高沾地帶的景致,七點鐘才回到灰門街吃晚飯,胃口大開,這真是近幾個月來少有的事。
福爾摩斯直到七點半才回來。我立刻看出他又陷入他那種沉默寡言的情緒,我也就沒問他怎樣度過了這一個下午的時光,也沒問他對這起案件有了什么想法。
整個晚上他都蜷縮在一把安樂椅上抽煙斗,噴云吐霧,連一句話也沒跟我說。
他那種讓人捉摸不透的神情和持久的沉默使我沒法弄明白他究竟在想什么,盡管我看得出他是在全神貫注地思考他調查到的情況吶。
次日早晨,我們剛吃完早飯,女仆送進來一封信。“是杰維斯先生派人送來的,不要回復。”她說。
福爾摩斯撕開信封,抽出信匆匆看一眼,我發現他那一向蒼白的臉上現出一絲不快的神情。
“這位經理居然這樣傲慢無禮真叫人可氣!”他嘟噥道,“華生,你看一下。我還不記得以往曾經讓人如此粗魯地對待過呢。”
信寫得十分簡短:
杰維斯先生謹代表英國聯合銀行特向福爾摩斯先生對本行職員賈貝茲·布思先生詐騙失蹤一案所給予的關注和寶貴服務致以謝忱。
倫敦警察廳萊斯特雷德先生告知他已成功地獲悉該犯下落,并即將把他逮捕歸案。鑒于這種情況,警方認為沒必要再煩勞福爾摩斯先生,浪費他的寶貴時間。
9月6日寄自福爾伍德區雪松園
“真夠冷淡的,對不對,華生?他們到時候要是沒對這種行為追悔莫及,那我就大錯特錯啦。收到了這樣一封信,我當然要拒絕再為他們進一步調查那個案子,即使他們再央求我,我也不干啦。可是我感到有點遺憾,因為這個案子分明顯得蠻有趣兒,而且根本不像咱們的朋友萊斯特雷德所想像的那樣簡單。”
“怎么,難道你認為他追蹤的路子不對頭嗎?”我問道。
“等著瞧吧,華生,”福爾摩斯神秘兮兮地說,“別忘了布思先生還沒給逮著吶!”我能從他嘴里掏出來的話也就這么幾句。
那位銀行家免去了我的朋友為他繼續服務的工作,倒使福爾摩斯和我在德貝郡沼澤地帶邊緣一個叫哈瑟薩吉的小鄉鎮度過了非常清閑而有意思的一周時光,隨后便回到倫敦。我們倆對這次在沼澤地帶的游逛感到十分滿意,休養得也不錯。
這時候福爾摩斯沒有什么活兒要干,我妻子尚未從瑞士度假歸來,我便說服他,盡管沒少費唇舌,到我家去住幾天,先別回貝克街他自己的寓所。
我們當然仍然懷著極大興趣關注謝菲爾德市那起詐騙案。不知怎的,萊斯特雷德的英明發現都上了報。在我們離開謝菲爾德的次日,各報就刊登了詳細追捕那名通緝犯的報道。
報上說:“那艘‘皇后’號郵輪雄偉壯麗地穿越大西洋那片孤寂的荒原,那名犯罪嫌疑人在它的甲板上心神不安地踱來踱去,毫不知曉法律無情的鐵手會伸向海洋,等他一踏上新大陸便會把他拿獲。”福爾摩斯一看到這類花里胡哨的報道就會面帶謎一般的微笑,把報紙放下,不再瀏覽。
“皇后”號郵輪抵達紐約港口的日子終于來臨。我不由得注意到連福爾摩斯在打開當天的晚報時,他那張素來顯露令人費解的表情的臉上都現出一種竭力克制住的激動神情。然而,我們的驚訝注定還要持續下去。有一篇簡短的報道稱“皇后”號郵輪清晨六點順利抵達紐約長島,可是由于船上出現一起霍亂病例,紐約海關不得不把那艘船隔離檢疫,船上的旅客和船員一律都得在十二天之內不許離船登岸。
兩天后,報上又有一整版報道,稱布思先生確實在那艘郵輪上,這一點已經確定無疑,因為一名上船檢疫的官員把他認了出來,而且還跟他交談過。他已經受到嚴密監控,不可能有任何辦法逃脫。倫敦警察廳萊斯特雷德先生前已極其聰明地查出了布思所策劃的逃跑路線,現正搭乘“大洋洲”號郵輪趕去,預計于10日抵達紐約,一等布思先生獲準登陸就親自干凈利落地把他逮捕。
我壓根兒沒見過我的朋友福爾摩斯像讀完這篇報道后那樣驚訝過。我看得出他徹底給搞糊涂了,可為什么竟會這樣,我卻大惑不解。他整天蜷縮在安樂椅上,緊皺雙眉,兩眼半張半閉,一個勁兒默默地抽他那個歐石南根制成的老煙斗。
“華生,”他朝我瞥一眼,說,“他們讓我放棄調查這個案子,興許倒是件好事。結局如果真是如此,那我想必是自己愚弄了自己。”
“為什么?”我問道。
“因為我開始料想另外那個人并不是他——現在看來,我或許搞錯了。”
隨后幾天,福爾摩斯相當消沉,因為沒有什么再比推理錯誤或者走上一條錯誤的推理路線更叫他感到難過了。
9月10日那天,也就是預定逮捕布思的日子,終于到來。我們迫不及待地在晚報上尋找消息,卻落空了。11日的晨報上仍然沒有逮捕的報道。當天晚報上倒是有一小段消息暗示那名罪犯逃脫了。
一連幾天,各報充塞了種種對該案犯逃脫的看來極其矛盾的說法以及對所發生的事的揣測,但是都證實萊斯特雷德先生正獨自空手而歸,17日或18日就會返抵利物浦。
18日那天晚上,福爾摩斯和我正坐在貝克街他的寓所房間里抽煙,他那名小聽差進來通報說倫敦警察廳萊斯特雷德先生來訪,要求跟福爾摩斯談幾分鐘話。
“請他上樓來吧,請他上來吧。”福爾摩斯說,激動得頗不尋常地搓著雙手。
萊斯特雷德面帶十分沮喪的神情走進來,福爾摩斯揮揮手,請他坐下。
“我不常出錯,福爾摩斯先生,”他開口說,“不過在謝菲爾德這樁案子上,我真是徹底給打敗了。”
“老天!”福爾摩斯驚呼一聲,接著又和藹地問道,“你別是說你還沒抓到那名通緝犯吧?”
“就是這么回事,讓他溜掉了!”萊斯特雷德答道,“更有甚者,我恐怕永遠抓不到他啦!”
“別這么快就失望嘛,”福爾摩斯鼓勵道,“等聽你說完發生的事,我也許能夠提幾個小建議幫你一把。”
這就促使萊斯特雷德開始敘述他所經歷的怪事,我們倆便洗耳恭聽。
“我沒必要再重述大家都已經知道的情況,”他說,“你們也清楚我那次在謝菲爾德的發現,導致我深信那個家伙已經乘‘皇后’號郵輪逃往紐約。我便迫不及待地要逮住他。一聽到那艘輪船被隔離檢疫,我就立刻跨洋過海趕往紐約,想親手抓往他。那五天的航海旅途真是過得太慢了。
“我在9號那天抵達紐約,立刻去找紐約警察局長,從他那里得知布思那個家伙確實在‘皇后’號郵輪上。一位登船的檢疫官不但見到了他,還跟他談過話。那人對他的描繪完全符合布思的長相。于是,一名紐約的偵探就給派到船上去核實,還私下通知船長即將逮捕該犯。他發現布思居然膽大地用真名實姓購買了船票,并沒試圖以任何方式偽裝自己。他有一個頭等艙單間,輪船事務長聲稱他從一開始就對布思有點懷疑,因為那個家伙幾乎一直呆在自己那個單間里,像是個害了點病的怪人,不許任何人打攪他,飲食都給送到他的房艙里。他很少出現在甲板上,也幾乎沒跟其他旅客一塊兒進過餐。顯然他一直試圖避免跟別人接觸,盡量不引起別人對他的注意。后來接受采訪的一些旅客也都認為確實如此。
“在那艘輪船給隔離期間,什么話也不準對布思說,免得引起他懷疑。船長、事務長、服務員都知道了該犯的罪行,一直在暗中監視他。10號那天旅客被允許登岸,也就是在那天他該被逮捕啦——”
這當兒,那名小聽差送進來一份電報,打斷了萊斯特雷德的講話。福爾摩斯瞥一眼電報內容,微笑著說:“不需要答復。”就把電報塞進上衣兜兒里,“請繼續講你那聽來蠻有趣兒的事吧。”
“嗯,10號下午我在紐約警察局警長和佛賽斯偵探的陪同下,在旅客被允許上岸前半個小時登上‘皇后’號郵輪。
“事務長告訴我們布思先生曾經在甲板上溜達,他在我們到來前15分鐘還跟該犯談過話。后來布思要下到自己的艙室去,事務長便找個借口跟著下去,見到他走進他那個單間后就一直盯守在舷梯頂端附近,肯定布思沒再到甲板上來。
“‘抓這小子的時刻終于到了!’我自言自語地嘟噥道,我們便由事務長領著徑直走到布思那個單間門口。我敲敲門,沒有回音,又試著開門,發現門鎖著吶。事務長說這并不奇怪,布思先生的房門總是鎖上,給他送的飯食常常放在門外的一個托盤里。我們匆匆商量一下,由于時間緊迫,決定破門而入。我們便用一把重錘猛擊房門兩下,門被打破,我們全都沖了進去。你可以想像我們一發現室內空無一人而現出的那種驚訝樣兒。我們徹底搜查一通,肯定了布思這家伙沒在房間里……”
“慢著,”福爾摩斯插嘴道,“他那把門鑰匙,是不是插在門里面的鎖眼兒上了?”
“沒有,根本沒有鑰匙影兒,”萊斯特雷德答道,“這可真把我急壞了,因為那當兒我感覺到了輪船馬達的震動,聽見了螺旋槳的轉動聲,心里明白船就要靠岸啦。
“我們當時真是不知所措。布思一定站在船上什么地方了,可現在已經沒時間徹底搜查尋找他了,再過幾分鐘旅客便要下船啦。船長終于答應我們,在這種情況下只好開一個登岸出口處,事務長和服務員都站在那里監視,我也站在一旁拿著全部旅客的名單,每位旅客下船后就從名單上勾去一個姓名。心想用這種辦法過濾,布思即使化了裝,也逃脫不掉,因為每位旅客都得由事務長或服務員辨認后才許通過那個出口。
“我們對這種安排十分滿意,這樣一來,布思無論如何也溜不掉了。旅客一個接一個地通過出口上岸,每個人都經過辨認,姓名從我的名單上一一勾掉。‘皇后’號郵輪上總共有一百九十三名頭等艙旅客,包括布思在內,可是等一百九十二名旅客上了岸,惟獨留下的一個名字就是他!”
“你簡直無法想像我們當時那種著急的心情,”萊斯特雷德取出手絹兒,擦擦腦門,“我們又慢慢而仔細地把三百二十四名二等艙和三百一十名統艙的旅客名字一個一個地勾掉,簡直花了沒完沒了的時間。全部旅客都從那個出口下船了,只有布思除外,可他決不可能溜了過去啊!
“我們便認定布思一定還在船上,可我都驚慌失措了,懷疑他是否有可能藏在哪件行李里給偷運出去,當時那個搬運行李的大吊車正在碼頭上開始擺動。
“我把自己的疑慮暗示給佛賽斯偵探,他便頓時安排只要有可能藏得進一個人的行李或箱子都得給打開來,由海關官員檢查一遍。
“這個活兒又煩又累,可他們并沒退縮,經過兩個鐘頭的檢查后,向我們保證布思絕對沒靠這一個招兒給偷運上岸。
“這個謎只留下了一個破解的辦法,那就是他一定藏在船上什么地方,我們便把那艘輪船從靠岸起嚴密監視起來。紐約警察局長借給我們二十名警員,在船長的同意以及事務長和服務員的協助下,把‘皇后’號郵輪從船頭到船尾徹底搜查一通,篦了一遍,連一處可以容一只貓藏身的地方都沒漏掉,卻沒找到他。布思這個家伙沒影兒了!”
萊斯特雷德講完這件神秘的怪事后,臉上現出一副我從沒見過的困惑而絕望的神情。我料想我自己的表情也一定差不多那樣吧。福爾摩斯卻朝椅背上一靠,朝前伸開他那兩條瘦長的腿,整個身子都由于暗自發笑而顫動。“你從這事得出了什么結論呢?”他終于喘過氣來說,“下一步打算采取什么措施?”
“我簡直一點主意也沒有了。誰知道該怎么辦?整個這檔子事真是叫人不可思議,完全不可思議,堪稱一個無法破解的謎。我來這兒就是想看看你還有沒有什么全新的調查辦法讓我可以接著追查。”
“好吧。”福爾摩斯一邊說,一邊調皮地斜睨著焦躁不安的萊斯特雷德,“如果你認為有用的話,我倒可以把布思眼下所在的地址告訴你。”
“他的什么?”萊斯特雷德驚訝地問道。
“他眼下所在的地址呀,”福爾摩斯平靜地重復道,“不過,在我告訴你之前,敬愛的萊斯特雷德,我得提個條件:由于杰維斯先生曾經在這件事情上十分簡慢地對待過我,我不想讓我的名字再跟此事有任何關聯,不管你接著怎么干,都絕對不許說是從我這里得到的信息。答應嗎?”
“好……好。”萊斯特雷德喃喃道,既困惑不解又興奮到了極點。
福爾摩斯從他的筆記本上撕下一頁紙,在上面寫下:謝菲爾德市布魯姆希爾區格羅索普街薩克雷太太轉溫特先生。
“你會在這個地方找到這位溫特先生,也就是你要搜捕的人。”他一邊說,一邊把那張紙交給萊斯特雷德,“我建議你別浪費時間,趕快去抓住他,因為我剛才收到的那封電報告訴我,溫特先生短暫外出后已經回到家中。他還可能很快就要永遠離開那里。我說不準他多快就走——我想大概就在這幾天吧。”
萊斯特雷德站起來。“福爾摩斯先生,您真是太棒了!”他激動地說,那種充滿感激的聲調我以前壓根兒沒聽見他表示過,“您在這件事情上挽救了我的名譽,我在調查這個案子上簡直就是個大笨蛋,可您現在還把一切功勞都歸于我,而我真是一點也不配。您是怎么發現這個地址的?這就跟布思失蹤一樣是個謎嘛!”
“嗯,至于這事嘛,”福爾摩斯輕松自在地說,“所有的事實我也不敢完全肯定,因為我當然并沒正式調查這個案子,不過,那倒是很容易就能給推測出來。哪天你有閑工夫,我愿意跟你說說我對布思去紐約那趟旅行的看法。”
“順便說一下,”福爾摩斯在萊斯特雷德走出屋子時又喊著說,“你如果發現賈貝茲·布思,化名阿奇博爾德·溫特先生,是你略為相識的一個人,我一點也不會感到奇怪,因為他在你從美國返回時無疑是你同船的伙伴。他抵達謝菲爾德比你到倫敦早幾個小時,因為他跟你一樣,肯定剛從紐約返回。你們倆當時在同一艘船上,他戴著一副墨鏡,蓄著深色的唇髭。”
“噢,是啊!”萊斯特雷德驚呼道,“船上確實有一個那樣長相、叫溫特的家伙,我相信那必定是他。我不能再耽擱了。”萊斯特雷德火急火燎地走了。
“怎么樣,華生?你看上去也跟萊斯特雷德一樣納悶吶。”福爾摩斯說,身子靠在椅背上,一邊點燃他那個老煙斗,一邊調皮地望著我。
我說:“我得承認你過去破解的難題沒有一個比萊斯特雷德所講的布思在船上失蹤這個謎更令人費解了。”
“是啊,他那一段也干得挺干凈利落,”福爾摩斯格格笑著說,“不過,我可以告訴你我是怎樣破解那個謎的。我發現你已經準備側耳傾聽啦。
“在調查任何案件時,首先要做的事是衡量一下那名案犯的智慧和狡詐。這位布思先生肯定是個機靈鬼。你該記得杰維斯在這方面給我們介紹了不少。他在十二個月前就開了賬戶準備作案,由此而說明這是一起蓄意已久的犯罪活動。因此,我們一開始調查這個案子就得做抓一個機靈鬼的打算。那個家伙早就花了十二個月工夫精心策劃了逃遁的辦法。
“我頭一個真正的線索是從波奈爾太太那里得到的,”福爾摩斯說,“最重要的一點是她談到了布思由于干審計工作使他經常幾天幾夜不回家。我當即感到,后來調查也核實了,布思根本就沒有那種額外的活兒要干。那他干嗎要編造謊言來欺騙房東太太呢?很可能那不是在某些方面跟作案有關,就是跟作案后潛逃的計劃有關。很難想像那么多次神秘的離家外出都跟詐騙直接有關,于是,我推測出那必是為潛逃做些必要的準備。
“我隨即想到他可能是在過著雙重身份的生活,他計劃在作案后就默默放棄一個身份,然后永久以另一個身份出現——這總比大家都在搜尋你那一時刻才喬裝改扮另一個身份更為安全更為得計。
“另外,就是有關布思收藏書畫那些有趣兒的事。我站在他的立場上設身處地想一想。他十分看重自己擁有的畫兒和書籍,它們又不重而且可以隨身攜帶,那他就毫無理由舍棄它們,而無疑是逐步把它們轉移到另一處依舊歸他所有的地方。我如果能找到那個地方,確信就能等他重新去取那些書畫時把他逮住。
“那張畫兒不大可能給挪到很遠的地方去,因為他是在作案那天拿走的……我不必細說,省得惹你厭煩……我花了兩個小時工夫就找到了他去過并把畫兒留下的那幢房子,那就是格羅索普街薩克雷太太家。
“我便找個借口去拜訪,發現薩克雷太太是這人世間最容易讓人探出消息的太太。不出半小時我便知道她有一位叫溫特的房客,自稱是一位推銷員,大部分時間都得外出。她形容他的外貌大體上跟布思相似,只是戴一副墨鏡,蓄有唇髭罷了。
“就像我過去常勸你記住那樣,華生,瑣碎的細節最為重要,我一聽薩克雷太太說溫特先生每天早晨一定要喝一杯送到他房內的熱巧克力飲料,簡直欣喜若狂了。有一位先生星期三早晨去過那里,留下一個包裹,說是他答應給溫特先生的一幅畫兒,請薩克雷太太在溫特先生回來時交給他。溫特先生是從去年12月起租那套房子的,時不時帶回來不少書籍。這些瑣碎事兒全都給連接起來便使我確信自己探索調查的路子完全正確。溫特和布思就是同一個人。布思把追捕他的人都甩開之后準會以溫特的身份回來,去取回他那些寶貝。
“那張新拍的相片和那張舊吸墨紙上面泄露他的行蹤的短信,分明是他故意要把警方引入歧途的花招。我當時幾乎立刻看出那張吸墨紙是個騙局,因為一張用了多次的吸墨紙幾乎不可能讓人辨認出當中腰那兒印上的字跡,而且我也看得出紙上何處給動了手腳。
“因此我得出結論,認為布思,化名為溫特,其實并沒打算乘‘皇后’號郵輪遠行,可我在這方面卻錯估了他的計謀。他顯然訂了兩個船艙鋪位,一個用真名,一個用化名,在整個旅途中十分機靈而成功地扮演了兩個角色,起先以一個身份亮相,隨后又以另一身份出現。大部分時間他都扮演溫特,也正是由于這個原因,布思就成了那個患了點病的怪旅客,絕大部分時間鎖上門呆在單間里。這當然也可以很好地解釋他的目的,他那種古怪的行為只會使人們注意到他在船上,使他成為船上一位知名的旅客,盡管他很少在公眾場合露面。
“我曾經留過話給薩克雷太太,等溫特先生一回來就給我打個電報。布思把追捕他的人引到了紐約,讓他們在那里撲空而失掉追蹤線索之后就沒有什么別的事要干了,于是他便搭乘近期一班開往英國的輪船返回,很自然嘛,就跟咱們的朋友萊斯特雷德乘坐了同一艘船。薩克雷太太的電報也因此來得正是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