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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指魔王

2001-04-29 00:00:00李叔德
啄木鳥 2001年4期

一古城血案

1

1997年3月12日夜晚對于許多人來說是一段平凡無奇的悠閑時光,他們可能根本記不得那時自己在干啥。但對三輪車夫老習而言,這段時光卻像一柄利劍,將他的生活攔腰斬為兩截,使他自此不得安寧。

3月12日的夜晚是個普通冬天的夜晚,襄樊市火車站站前的廣場上擠滿了各色各樣的出租車,司機們伸長脖頸滿臉堆笑招徠顧客。稍遠的地方則是一排排人力三輪,車夫們蜷縮在車上,懶懶地守株待兔。三輪又分為兩種:有證的和無證的。老習正是一個黑車車主。今天他在寒風中已經等了幾個小時,還沒拖到一個客人,正在焦急,突然眼前一亮。

從火車站出口處走過來三個年輕人。他們穿過散亂的人流,徑直朝前走。領頭的身材短小,精悍有力,迅速甩動著粗壯的雙腿,目不斜視。跟在后面的胖子長得猥瑣丑陋,一邊碎步走,一邊左顧右盼。第三個年紀稍大一些,個頭較高,他聳著雙肩,瞇著雙眼,似乎努力不引起周圍人們的注意。他們之間并不說話,臉上是一股兇煞之氣。

老習感到生意來了,雙腿立刻發力,破舊的車身便搖擺著橫過去。

這三個空著手的奇怪的旅客毫不理睬老習殷勤的笑臉,順著燈光閃爍的中原路一聲不吭朝前走。老習不甘心,大聲喊道:“師傅,坐車吧?”跟在后面依依不舍。為首的小個子扭過頭,惡狠狠瞪了老習一眼,那比尖刀還銳利的眼神嚇得老習趕緊剎住車,惋惜地瞧著口邊的大魚溜走。

三個年輕人走過兩個十字街口,他們的腳步放慢了,三雙狼一樣的目光盯住了一個地方。

那是路邊的一個小雜貨店,店里射出昏黃的燈光。女老板打著哈欠,但還沒有關門的意思。

2

梁銀銀出生的時候已經有了兩個哥哥,所以,很得父母的寵愛。家里人祝愿她一生有錢花,給她取名銀銀??上?,梁銀銀從出生之日直到四十六歲,竟沒有享受過一天富裕闊綽的生活,生活得一直很艱難。嫁到婆家后,丈夫常煥強在部隊當汽車兵,梁銀銀上要伺候公婆,下要撫育幾個孩子,日子比在娘家還苦。后來常煥強轉業到襄樊汽車客運公司,夫婦倆仍舊是兩地分居。直到去年夫妻倆咬咬牙拿出多年積蓄買了戶口,才算在城里安頓下來,正正經經像了一戶人家。但是身強力壯的梁銀銀怎么也找不到一份工作。好不容易租了個臨街門面,辦了個雜貨店,總算將日子湊湊合合過下去。

丈夫常煥強開長途客車,每天跑河南信陽,十分辛苦。梁銀銀又要伺候丈夫,又要張羅店里生意,還要照料孩子們,恨不能長出三頭六臂。說到孩子,梁銀銀有塊心病,就是始終未能替丈夫生個兒子。大女兒出世,取名玉娥,夫妻倆還算喜歡;二女兒生下來,就有些擔心,取名再娥,表示不大耐煩;誰知第三個還是個女孩兒,只好叫小娥。如今大女兒二女兒都已成人,花許多錢讀了書,卻因為無權無勢,統統閑在家里,靠那巴掌大點的鋪子過活。小娥只有十三歲,長得聰明伶俐,學習成績特別好,相貌也遠在兩個姐姐之上。結果,本來應該嫌棄的卻成為家中的小皇帝,老兩口視她為掌上明珠,有問必答,有求必應。

3月12日對梁銀銀來說,本是極平常的一天。春節才過去十幾天,人們正忙著走親訪友,喝酒打麻將,店里生意十分清淡。

深夜十一點,梁銀銀眼看路斷人稀,伸個懶腰準備關門。正在這時,幾個怪模怪樣的年輕人闖了進來。

粱銀銀笑問道:“要買點啥?”她很心疼這些半夜不歸的孩子們,如果她有兒子,正是他們這個年紀。善良的女人哪里料到,滅頂之災竟無緣無故自天而降!

那伙人并不回答,卻隨手去扯門。梁銀銀眼睜睜看著卷閘門在闖入者身后“哐當”落下,一時沒反應過來。但她很快意識到事情不妙,急忙伸手欲阻擋卷閘門下落,并大聲嚷道:“你們要干啥!”為首的小個子厲聲喝道:“快拿錢來!”梁銀銀立刻明白搶劫犯進屋了,顫聲說我們沒錢,一邊挺身攔住去路。小個子頭一擺,后面的胖子和高個子上來一人扭住她一支胳膊,使她動彈不得。她扯破嗓子高聲嚎叫起來,胖子趕緊捂住她的嘴。

但這聲嚎叫足夠了,其余的家庭成員慌忙起身應戰。

常煥強雖然醉意朦朧,聽到老伴一聲慘叫,頓時明白大禍臨頭。他從床上一躍而起,剛剛在地上站穩,便看到一個陌生的小個子青年迎面走來。那家伙比他足足矮一個頭,根本不是他的對手,那一瞬間他有些麻痹,沒有立即撲過去,而是打算從容不迫擒住這個膽大包天的強盜。

他這一瞬間的麻痹是個無可挽回的錯誤。

小個子一愣,沒想到店里有這么個又高又大的可怕的對手。但他是有備而來,所以,那一愣的時間極短。他毫不猶豫地從腰間拔出自制手槍,抬腕“叭”地就是一槍。

那一槍準確地從常煥強的太陽穴射進去,從腦袋另一邊穿出來。常煥強不甘心地扶著床沿搖晃了幾秒鐘,“撲通”倒在地上。

小個子冷笑著,看也不看地上的人是死是活,徑直朝里間走去。

里間床上除了小娥還在酣睡,玉娥和再娥早驚醒了。再娥躺在外側,翻身下地套上長褲,玉娥則只來得及掀起被子坐起身。她們看到一個男人提著冒煙的手槍殺氣騰騰地闖進來,剎那間都嚇昏了頭。

小個子輕松地舒口氣,他看到里間盡是半裸的年輕姑娘,再無危險的對手,知道這次行動又成功了。

玉娥飛速地套上秋衣,又去抓長褲。小個子用槍指著她命令道:“不許動!”

玉娥不理他,手忙腳亂套長褲,那褲子竟像沒開洞一般,腿怎么也伸不進去。玉娥此刻忘了害羞,忘了恐懼,只知道先得把自己武裝起來,才能應付敵人;而作為女人武裝的第一步首先要穿好衣服。眼看父母被制,自己是老大,理所當然地要承擔保衛家庭的重任。

小個子勃然大怒。每逢這種場合,他就以至高無上的皇帝自居,喜歡看著人們在他腳下簌簌發抖。這女人竟敢對他視而不見!他抬起右手“叭”地又是一槍。

玉娥甚至來不及叫一聲便仰面倒在床上。她用以往對付男人的經驗來對付今天的不速之客,不相信有人在不問青紅皂白的情況下會對一個弱女子痛下殺手。她眼睛睜得大大的,愕然張開口,帶著難解之謎慢慢死去。

柜臺前,目睹親人慘死的梁銀銀發瘋了!她用殘存的體力進行垂死的搏斗。她首先猛擺腦袋離開令自己窒息的手掌,當手掌想重新捂住她的嘴時,她張開上下腭,像一只真正的野獸“哇”的一聲死死咬住胖手再也不肯松開,痛得胖子嗷嗷大號,雙腳亂蹦。高個子拼命扭曲梁銀銀的胳膊,企圖使她因疼痛而松口,只聽“咔嚓”一聲,梁銀銀的胳膊被扭斷了,但她那兩排牙齒仍牢牢咬在胖子的手上。三個人扭成一團,梁銀銀的雙腿把鐵閘門蹬得咣當咣當響。可憐的婦人對突然降臨的厄運進行最后的抗爭。

小個子聞聲折轉過來,不屑地搖搖頭,抬槍一扣扳機,梁銀銀應聲驟然停止了掙扎,鮮血從她臉上一個小孔里涌出來,但她的嘴仍咬在胖子的手上。

高個子費好大勁掰開死者的嘴,胖子哭喪著臉抽出手,已是血肉模糊,分不清哪是手掌哪是手指。他惡狠狠咒罵了一句,顧不得包扎傷口,闖進里屋。高個子心有余悸地瞧瞧地上的尸體,直想作嘔,連忙順手拿起柜臺上的一瓶雪碧,仰脖咕嚕嚕喝了一大口。

再娥在她短促而美好的人生經驗里從沒見過這種血腥場面,何況,死者是自己的親人!她萬分驚懼地用雙手抱住腦袋,嚇成了癡呆狀,完全失去了抵抗能力。

小個子返身走近她,久久不動。他發現了再娥驚人的美貌,軀體中涌出一股難以遏制的沖動。他沉重地喘息著,伸出右臂將姑娘攔腰一夾,把她拖到前間空床上,輕聲說:“脫!”

再娥茫然望著兇手,無動于衷,毫無反應。

小個子再也按捺不住,三兩下撕掉再娥身上的襯衣襯褲,把她剝得精光,又慌不迭地扯下自己的長褲短褲,迫不及待撲了上去。

當再娥在兇手身下痛苦呻吟時,誰能體會她的心如刀絞?親情、愛情、青春、前途,甚至生命,眨眼間毀于一旦,面對施暴的惡魔竟只能任其宰割!

小個子從再娥身上爬起來,望著淚水漣漣的她,重重嘆了口氣,抽出槍對準她的前額,說:“事已至此,你不如死了更好?!闭f畢面無表情地扣動了扳機。

三個人翻箱倒柜,尋找錢財。結果令他們大失所望,原來店里只留了三百元現金。

三個人罵罵咧咧,正準備撤走,突然聽到里間似乎有動靜,小個子走進去掀開簾門,看到熟睡的常小娥。他照著小姑娘的頭開了一槍,與伙伴們倉惶逃走。

3

常小娥沒有死。

常小娥早就被吵醒了。她目睹親人們一個個慘遭殺害,在萬分驚悸之余,頭腦尚保持清醒,心想自己一定要爭取活下來,替父母姐姐們報仇。跑是跑不掉的,小店只有個前門,被歹徒們封鎖了,后面的小窗戶則有指頭粗的鋼筋封著,父親還嫌不安全,又纏上許多鐵絲。拼更不行,父母大姐都在拼命中死掉了。像二姐那樣順從仍免不了一死。小娥明白只能靠僥幸或可躲過這一劫難。她把自己深深埋在被褥中,動也不動。

耳聽強盜們商量要走,小娥覺出了一線希望。這時她聽到大姐的喉嚨里咕嚕了一下,以為大姐還沒死,便探頭一瞧。其實,那只是尸體中余氣的外冒。這個動作的聲響引起了強盜們的注意。

小娥瞇縫著眼,聽著一串不祥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停住了,接著她看到一個黑洞洞的槍口對準自己,在失去知覺前,她清晰地看見那握槍的手有一根指頭只有半截!

不知過了多久,小娥慢慢蘇醒過來。當兇手扣動扳機的一瞬間,她本能地全身緊縮了一下,這個痙攣動作救了她的命,子彈射穿了她的腭骨,擦著喉管飛出去,沒傷到致命的地方。她勉強睜開眼,看到往日溫馨的小店變得像一個屠宰場,平素呵護她心疼她的親人們則變成了一具具僵尸。到處一片狼藉,空氣中充滿了難聞的血腥味。頭頂上的燈泡照舊亮著,但它照著的再也不是往昔那個充滿愛意的世界,而只是劫后的慘景。

小娥試圖動一動身體,立刻感到下腭和脖頸一陣鉆心的疼痛。勇敢的小姑娘靜靜地睜大雙眼躺著,想想自己此刻應該做什么。父母姐姐們沒有白疼她,她有著堅強的意志和冷靜的頭腦。強盜們早已遁去,但汩汩流血的傷口正威脅她的生命,她要呼救,要活下去,要代表親人們復仇。她由于恐懼而渾身軟弱無力,此刻掙扎著起身,傷口劇烈的疼痛使她流出眼淚,她用手去揩淚水,卻沾上粘糊糊的鮮血。

小娥終于站到地上,劇痛使她的臉扭曲變形,寒冷使她簌簌發抖。她胡亂裹了件衣服,用一只手托住自己的下巴,蹌蹌踉踉地朝門口摸去。當她跨過母親的尸體時,不禁淚如雨下。

卷閘門又被強盜們拉下來。小娥平常只需用力一提,門就會呼呼地升上去。但今天她怎么也扯不動它。她蹲在地上休息了片刻,雙手抓住門沿,用盡平生力氣朝上一抬,沉重的卷閘門終于在下方露出一絲縫,冰冷的夜氣蜂擁而入,凍得她直打冷戰。

小娥把血糊糊的雙手伸到門外。

4

老習拉了兩趟客,到路邊小館子里吃了碗辣醬面,本想回家睡覺算了,但凌晨兩點時還有一趟武漢方向來的車,他想再掙幾個。兩個孩子要學費要書費要資料費要補課費,比逼債的還厲害。

兩個小時果然沒有白等,老習接連拉了三趟客人,雖說累出一身大汗,卻收獲頗豐。他心滿意足地踩著車子,順著人行道朝回趕。這時他突然看到迎面急匆匆跑過來三個人,與他擦肩而過。為首的小個子無意中瞅了他一眼,那陰森森的目光令他不寒而栗,他們正是幾個小時前拒絕乘車的那伙青年。老習馬上明白他們是黑道人物,大概剛做完事,便低下頭,加速前進,嚇得心口通通直跳。老習雖無一技之長,又懦弱無能,但他有自知之明。自己拉的是無牌照的黑車,已經在干違法的勾當,除了自己的兒女以外,無論哪位大爺他也惹不起。他最多暗自嘆息幾聲,不知誰家今晚又遭殃啦。

老習正低頭趕路,隱隱聽到斷斷續續的呼救聲,好像是個小女孩兒在哭。他抬頭四周察看,兩旁人行道上空空蕩蕩,沒什么可疑的人或事。他使勁朝前又踏了幾圈,看到路左邊一家小雜貨店的鐵閘門被稍稍提起來了一點,桔黃的燈光瀉了出來??蘼曊菑哪莾簜鱽淼摹8狭暱吹綗艄馓幓蝿又粋€小人影兒,似乎在努力往外爬。

老習扭過頭,加快了蹬車速度,是非之地不可久留。

但那女孩兒的求救聲愈加清晰地送進他的耳朵,偏偏那聲音極像他十四歲的小女兒的聲音。老習放慢了速度,心里七上八下,不知該不該上前幫助。

老習這時莫名其妙想起了去年同學聚會時,有位志得意滿的同學說,凡咱們老三屆的哪怕最差的也做出了至少一件可歌可泣的事情。老習這樣想著已經掉轉了車頭,今年已經五十歲了,就做一件大膽的事吧。

這時頑強的小娥已經靠自己的力量鉆出來,站到了夜空下面。老習見她滿頭滿臉是血,哆嗦著問:“你家里人呢?”

小娥指指自己的嘴,表示不能說話。老習又四周望了望,杳無人跡,這才鼓足勇氣彎腰抱起瑟瑟發抖的小姑娘放到車上,向附近的鐵路醫院駛去。

老習把小姑娘放在醫院大門口臺階上,朝燈火通明的急診室指了指,掏出一張伍元的票子塞進她手心,然后慌慌張張跳上車跑了。一面心里還在想,我得送兩趟客人才能掙上伍元錢哩!

老習的家在遠郊,足足有十幾里路程。他躲在月亮陰影里朝前疾駛,開始還挺得意,自以為救了那奄奄一息的女孩兒,就成了大英雄。后來越想越不對,女孩兒報了案,公安局得找目擊證人,非得千方百計尋他出來;強盜們以為已經殺絕了人滅了口,突然又見小女孩兒活了下來,肯定要查出是誰破壞了他們的計劃。如此一分析,黑白兩道的人物從今天起都會全力以赴把他挖出來。天啦,他從此不用再想過太平日子了。弄不好,恐怕連小命都要賠上!

想到這里,老習的英雄氣蕩然無存,悔得恨不能咬自己幾口。他提心吊膽地左右瞧瞧,見無啥異樣,便埋頭拼命蹬車,把三個輪兒踩得如飛一般,從大路拐上小路,又從小路爬上田埂,駛到自家住宅前,他前后左右仔細審視半晌,方才忐忑不安地鉆進院內。

老習無聲無息把車子推進小院,月亮的影子把山墻照得一片慘白。他緊張的神經松弛下來,登時感到腰酸背疼,拖著沉重的腳步轉身鎖好院門,在臺階上拉開堂屋的燈,推門進去。

老習把一切收拾好以后,才提心吊膽熄了燈,朝內室摸去。摸到床沿,拉開被角,輕輕地鉆進去縮成一團,不敢驚動老婆秀玉。

接下來幾天,老習不敢出門。這樣在家里藏了半個月,老習漸漸憋不住了。除了怕聽老婆秀玉那張毫不留情的嘴巴以外,經濟上的損失也難以承受。經過精心準備,老習在一個起風的晚上打開了三輪車的鎖。準備措施有三:一是不跑熱鬧路段少賺錢;二是左顧右看多注意;三是在車座墊底下藏一件防身武器以防萬一,那把鋒利的電工刀是他花二十塊錢在地攤上買的。但臨走時老習取消了第三項措施,把刀留在了家中,他有些害怕。在嘩嘩的樹葉抖動聲中,老習順著路邊陰影慢慢朝前蹬,車輪嘎嘎作響,月亮在烏云里時隱時現,風卷落葉好像在唱著一首凄涼的歌。

二迷霧重重

1

金大妹的家離常家只有十幾步遠,三十二歲的她自從下崗,就成了常家小賣鋪的非正式成員,跟老板娘梁銀銀無話不談,比親姐妹還親。她跟常家套近乎,有三個目的:一是常家賣的日用品多,她可以沾點小便宜;二是她想替開出租車的弟弟在常家姐妹中挑一個媳婦;三是從長遠看,她想朝常家小賣部投點資。13號這天她起了個大早來和梁銀銀談心。她將正式代表弟弟向梁銀銀的三個女兒之一求婚。金大妹穿好衣服走出門外,天才蒙蒙亮,她一邊用雙手使勁擦臉一邊朝常家走去,心想是不是早了一點。但她立刻發現自己的顧慮是多余的,常家的卷閘門已經提起來一條縫??隙ㄊ悄膫€女娃子憋不住尿上廁所去了。金大妹貓腰朝屋里鉆,一股濃濃的血腥味撲面而來,幾乎使她喘不過氣。年剛過罷常家又在殺雞?她正要開口喊老板,忽然被地面上一個橫著的東西絆個踉蹌,她的好朋友梁銀銀滿頭滿臉是血躺在地上。她用盡平生力氣哇地尖叫起來,那凄厲的音波使所有聽到的人毛骨悚然……

半個小時之內,以市局刑偵局長柳煙林、刑警支隊長衛雄為首,市局、分局刑偵人員陸續趕到現場。即使是身經百戰的公安民警見到那血淋淋的景象也個個發怵,不禁流下同情的淚水。

小小三十平方米的店鋪內一片狼藉,零貨雜物扔得遍地都是。隨著搜查的進行,陸續在地上發現梁銀銀和常煥強的尸體,在貨架后面床上發現常再娥的尸體,在里間小屋發現常玉娥的尸體。她們的腦袋下面均有大攤凝固的暗紫色的血液,耳朵附近有槍眼,均被一槍斃命。常再娥全身赤裸,常玉娥下半身赤裸,顯然在死亡之前均遭到性暴力摧殘。

平素言語不多的柳煙林臉色越發顯得冷峻。柳煙林雖然四十來歲,卻已經當了十年的公安局刑偵局長。他個頭不高,舉止文雅,更像一個文人。刑警支隊長衛雄比柳局長小七八歲,身材結實,濃眉大眼,長得英武逼人。他有“兩不要命”:干起活來不要命;玩起來不要命。部下說他是雙槍支隊長,因為他的槍管和喉管都很出色。衛雄可算是出身刑警世家,其父衛其武是前刑警大隊政委,退休后仍不甘寂寞,凡有大案要案莫不摩拳擦掌積極參戰,以致去年在偵查案情時,因疲勞過度引起心臟病發作而猝然逝世。衛雄繼承乃父遺風,在刑警中頗有威望。

兩人認為,從現場看,謀財害命的可能性最大。但因為常家女兒們跟男人交往較多,故也不能排除情殺的可能。再則,常煥強為人耿直,性格粗獷,又常年出門在外,仇殺的因素也存在。他們立刻將人員調遣開來,分為六組。第一組由刑警技術大隊長胥少平負責,封鎖現場,勘查、尋找并收集犯罪嫌疑人留下的痕跡,不放過任何蛛絲馬跡;第二組查證兇手與死者之間的因果關系,包括經濟關系、婚戀關系、鄰里關系等;第三組當即進行訪問,尋找現場目擊者;第四組收集驗查槍支,排隊審查涉槍人員,擬從兇器打開破案缺口;第五組和第六組對全市飯店旅社進行地毯式的搜查,著重調查11號到14號的登記住宿人員。

柳煙林銳利的目光逐一掃過小店的四壁,憑直覺他感到這是“流老二”(公安民警對流竄犯的稱呼)作的案。犯罪嫌疑人兇殘無比,且毫無顧忌,不偽裝現場,加上案發地離火車站很近,都暗示兇手可能不是本地人。但為使偵查員們盡量打開思路,柳煙林暫時沒說出自己的想法,只是抽時間給饒慶典打了個傳呼。在公安系統,饒慶典是個特殊人物,每逢大案要案總有他上陣。他跟柳煙林同一年從外單位調入公安系統,每年的表揚名單里肯定有他,每年的批評名單里也肯定有他,他總是不斷地犯錯誤又不斷地立功。他也是全市刑警中惟一的一個四十歲以上卻無任何職務的老警察。

新上任的女副局長曾湘玉重復了市局的通知,說“3·13”案有數條人命,震驚四方,老饒你是上級點的將,一定要全力以赴,爭取立大功。這案子由市局掛帥,分局和刑警支隊組成聯合專案組。分局自成立以來,還沒遇到這么大的案子,你可要好好露兩招,替咱們分局爭光呀!老饒一邊答應一邊順眼瞟了一下曾湘玉的左耳根,這是他觀察人特有的習慣。老饒知道自己的眼睛很厲害,不但犯罪嫌疑人怕,女人也怕,所以,他學會了觀察人們最不設防的地方——耳朵。老饒看出曾湘玉很激動,原因當然是她剛剛提升為管刑偵的副局長,就碰上這么大的案子,正好顯示一下身手。

蘇醒過來的金大妹聽說好朋友一家全被殺死了,放聲大哭;又聽說只有四具尸體,趕緊說還有一個小姑娘常小娥。剛剛趕到現場的老饒說:我去找。他跑到離案發地最近的鐵路醫院,一下子便找到急診室里的常小娥。因為無人擔保,小姑娘僅僅被粗略地包扎了一下放在一張病床上,昏迷不醒。醫生說她的傷勢嚴重,傷口正在迅速惡化。老饒一摸口袋硬硬的,剛巧裝著五百塊錢,便掏出來先墊上。再三叮囑要給傷員以最好的治療,這不僅關系到她,還關系到許許多多人的生命安全。老饒先是想叫自己的兩個女兒來照看,但沒把握她們肯來。正著急時,金大妹趕來了,老饒一擊掌:請你照看幾天,我們盡早與她的親戚聯系。老饒詢問值班護士是誰送小姑娘來的,護士說沒看到,好像是一個三輪車夫??磥?,這個三輪車夫是個關鍵人物。

老饒跑到市客運管理處打聽到那個三輪車夫“像是城西的老習,又像城北的老朱和老楊”。

短短幾天之內,偵查員們核查了數百個旅社的數千名涉嫌人員,向外地發了一千多封電報信函,破獲了一批積案,澄清了許多疑點,普查了散落在民間的包括體校發令槍在內的各類槍支,但沒發現與本案有關的任何線索。

技術大隊長胥少平看起來像個白面書生,他喜愛文學,崇拜作家,生性幽默,總能在百忙中找到開玩笑的機會,在自己的工作領域,他卻是犯罪嫌疑人的催命判官。許多疑難案件都是從他這兒打開缺口。為避開干擾,他帶領助手把門窗關得嚴嚴實實,蹲在兇殺現場日以繼夜仔細查尋罪證。在常家那血腥、潮霉、悶熱的小屋中,胥少平對整個勘驗工作周密布置,指揮法醫、痕跡、照相錄像人員縝密勘驗室內所有物品,對上萬件貨物器皿采取“搬家、過篩”式方法驗查。為尋找彈殼,提取有價值的痕跡物證,他們每個角落、每道縫隙都用手摳,在現場反復勘查了整整三天三夜,餓了啃口饅頭,困了稍稍打個盹兒又振作精神干。經過艱苦的努力,終于發現了極其寶貴的物證。在死者常再娥臀部下找到一個皮帶金屬扣,上面有個清晰的指紋,又在一打開的雪碧飲料瓶上發現一個陌生的指紋,并提取到“三角牌”彈殼三枚。透過這些物證,偵查員們隱隱約約似乎看到兇手猙獰而驚惶的面孔。

可憐常煥強一家在襄樊無親無故。三天之后,在凄冷細密的雨霧中,偵查員們替常家料理喪事。四具尸體被魚貫運往殯儀館,四個屈死的冤魂在寒冬的夜風里環繞著自家小店久久不愿離去。幸存的常小娥仍在病床上苦苦掙扎。

2

饒慶典決定到梁銀銀的家鄉隨州一個叫梁家灣的地方去調查。他口袋里裝著那個印有指紋的金屬皮帶扣。常再娥死在她父母的床上,但常煥強的皮帶完好無缺。既然這個神秘的皮帶扣不是常家惟一的男人常煥強的,則幾乎可以肯定是兇手的了。一旦有人的指紋跟它對上號,則此案頃刻告破。

下了長途客車,順著曲曲折折的小路翻過數道山脊才到達目的地。梁家灣是個山清水秀的小村莊。這兒離聲名遠播海內外的炎帝神農廟不遠,民風淳樸。梁銀銀的兩個哥哥彎腰駝背、須發半白,幾乎成了兩個老頭子。聽到妹妹一家的慘劇,登時扯起嗓子像驢一樣嚎哭起來,齊齊跪下來求饒慶典代為做主,千萬要捉住兇手替妹妹全家報仇雪恨。當晚,老饒就摸到兩條有價值的線索。

其一是梁銀銀在村里當過多年會計出納和現金保管,村里人家幾乎都因錢財跟她打過交道,直到她離開村莊前,村里還有數戶人家從她手中借支了幾筆款子。是不是某些人為了鯨吞公款或財物糾紛而萌生殺意呢?

其二是梁銀銀在結婚之前曾與村里一青年袁某相好,已經到了談婚論嫁的階段,后因兩個嫂子從中作梗而分手。梁銀銀進城后袁某還去找過她。是否因奸情殺人呢?

村長一聽說是調查梁銀銀的工作情況,立刻贊不絕口,說她思想純正、業務熟悉,每年的賬目一清二楚,村里的大算盤打得精,小算盤從來不打。又說自她走后,村里一連換了七八個出納,沒一個及得上她。問那幾個欠賬的人,有的早已還清,有的雖然欠著,也都是忠厚善良之輩,平常很少出村,更別說進城為非作歹了。

老饒又翻過一道山梁去找袁某。一見面老饒就知道是白跑一趟。袁某看上去比梁家的兩個老哥哥還要老。細長的脖子上布滿了皺紋,恰如一段水生植物的老根。提起進城找梁銀銀,袁老頭滿面羞慚,說自從第一次戀愛失敗,憤而不與一切女人來往,故而至今孤身一人。去年春上,打算翻修住宅,進城想找梁銀銀借點錢。見她情況并不太好,所以,沒好意思開口,只吃了頓飯便告辭回家了。饒慶典望著他缺牙少齒的嘴和身后那間東倒西歪的屋,實在不忍心把梁銀銀的噩耗告訴他,只叮囑他多保重,便朝遠處山坡走去,覺得天底下如此癡情的男人真是少見。

接下來幾天老饒幾乎詢問了村里所有的人,誰也沒見過那個莫名其妙的金屬皮帶扣。梁家灣之行一無所獲。

三數案并發

1

樊城春園路右側矗立著一座嶄新的六層大樓,大樓正面“襄樊刑警”四個鍍金大字在藍天下閃閃發光。第四層刑偵局長辦公室里,柳局長和衛支隊長正緊張思索下一步戰略部署。根據此案性質,他們初步形成一致意見:此案乃流竄犯所為,既然是流竄作案,就有可能是系列犯罪,這幫家伙僅僅為了在小賣鋪里搶點錢財,竟毫無顧忌地連殺五人,可見決不是第一次殺人,所以,目前最重要的工作是并案。只有并案偵查,才能更多地搜集犯罪嫌疑人的蹤跡,摸清兇手的活動規律。柳局長猛然記起公安部前階段有個通報,上面的幾例案情跟“3·13”案有諸多相同之處。他連夜翻閱檔案,凌晨兩點找出公安部關于遼寧海城、河北容城、山西翼城三起殺人案的通報,當即決定派技術大隊長胥少平和老饒前往距離最近的容城,進行技術核查。

第二天二人到容城縣公安局了解情況,極受鼓舞。容城血案幾乎是“3·13”案的翻版。

1996年3月的一天傍晚,容城老區十字街口,勞累了一整天的煙酒副食小賣鋪的店主肖東旺喝了兩盅酒早早躺在床上休息,八歲的女兒在燈下的小方桌上做功課。他的老婆張蘭在外間柜臺上應酬。接近夜晚十點鐘的時候,張蘭拉上鐵門正準備上鎖,外面有人喊買煙。張蘭剛把門開了一條縫,就擠進來兩個陌生的青年,不由分說扭住她兩條胳膊把她推進里間。肖東旺見來者不善,急忙掀被子要起床,闖入者中一人拔出手槍指著他喝道:不準動!肖東旺乖乖地坐回床上,賠笑說:兄弟,你們想干啥,有事好商量。持槍者說:拿錢來。肖東旺叫苦道:做生意虧了本,沒錢,不信你們自己找。持槍者冷笑道:我們自己找就不需要你們了。這時張蘭緩過神來,拼命掙扎要抽出胳膊,嘴里大聲嚷嚷。持槍者抬腕叭的一槍打得她滿臉流血,咕咚倒在地上。肖東旺這時才明白大禍臨頭,順手抓過枕頭邊的算盤要反抗,持槍者朝他又是一槍把他打翻在床角。小姑娘嚇得嚶嚶直哭,持槍者嘟嚕了一句:滅口。朝她太陽穴扣響了扳機。殺死店主全家后,兇手們搶走了店內現金和兩張存款單,一張定期十萬元,一張活期五萬元。又翻出肖東旺的身份證,才掩上門逃離現場。第二天兇手居然大搖大擺按存款單上的地址去取款。儲蓄所小呂是肖東旺的表妹,這筆款子正是她幫忙存的。見兩個陌生人來取款,她奇怪地問:這是你們的嗎?兇手回答是一個朋友的。小呂又問取多少,兇手回答全部取完。小呂感覺到事情可疑,追問取這么多錢干什么,兇手說做生意。小呂果斷地說,這樣吧,你們和存款單的主人一起來取。兇手見對方起了疑心,忙說行行,轉身離開很快消失了。小呂下班后趕到表哥家,才發現他全家已經慘遭殺害。

容城公安局負責此案的偵查員介紹道,這些都是我們根據現場情況推測出來的大概??上螞]有經驗,一喊叫,群眾都跑去了,現場破壞得很厲害,沒留下有價值的痕跡。我們查出了兇手的姓名——叫孟凡民。

根據此線索追尋到東北,不料,小小海城竟然一下子冒出了二十六個孟凡民!男女老少各色人等均有。辦案人員費盡九牛二虎之力一一調查之后,沒發現一個有可疑之處,遂空手而返。

因為犯罪嫌疑人沒留下指紋,胥少平帶去的金屬皮帶扣沒派上用場。但兩案的相似之處甚多,基本上可以看作同一兇手所為。老饒把“孟凡民”三個字用粗筆記在小本本上。這算是迄今為止偵查的最大成績。

2

查證受害人社會關系小組在常家的遺物中間發現了一張十分可疑的紙條,上面寫著:“娥,8點在廣場等你,你的條件我會考慮。你若不來我就到你家去,不要以為我是嚇你。彭王民。五號。”

金大妹提供證詞道:常玉娥曾有過一個男朋友叫彭王民,是一名現役軍人。彭是個矮個子,鼻尖紅紅的,嗓音細細的。因為彭的家在??瞪絽^,弟妹又多,一貧如洗,常玉娥不大滿意。金大妹進一步證實,11號即案發前一天,彭王民還來過常家,當時金大妹在柜臺邊與梁銀銀聊天。彭問玉娥在不在,梁很冷淡地回答不在,彭訕訕地站了幾分鐘就離開了。

他是否有可能因戀愛不成而起報復殺人之心?

正值此時,市局值班室于4月1日凌晨兩點接到省公安廳十萬火急電報,告之解放軍駐漢部隊舟橋32旅戰士彭王民伙同另一戰士在漢口持槍搶劫了一輛富康轎車,正朝襄樊方向逃遁,望沿途民警注意攔堵,務必人車俱獲。經查詢,此人系保康人,1995年入伍,正是那個與常玉娥糾纏的彭王民!他果然是個不法的膽大妄為之徒!

柳煙林副局長立即緊急組織警力,與武警襄樊部隊首長協同指揮,調動包括刑警、武警和各有關分局在內的大批人員挺進到襄樊東大門雙溝鎮,沿漢(漢口)十(十堰)公路布下天羅地網。約兩個小時后,黑沉沉的天幕邊閃現一絲燈光,緊接著公路上出現一輛飛馳的汽車。柳煙林一聲令下,數輛警車呼嘯而上,將去路堵得銅墻鐵壁一般。劫車者見無路可逃,只好下車束手就擒。

不費一槍一彈,將犯罪嫌疑人如此順利地抓獲歸案,大家的喜悅之情溢于言表。如果此人即是兇手,則大功告成。此時距案發時間不過兩個星期多一點。

衛雄對彭王民進行突擊審問。出乎意料,彭王民矢口否認有任何加害常家的動機。他激動地說:我準備娶玉娥的,怎么會殺她?衛雄問她提的條件是什么,彭王民回答是常玉娥要三萬塊錢。衛雄說人家這就是拒絕你了,你上哪兒弄三萬塊錢?你知道她這是明明白白在刁難你,你不懷恨在心?彭王民搖搖頭說我不恨她,在如今這金錢社會里,她要錢也是正當的。我只恨我太窮,娶不起她。實話告訴你,玉娥早就跟我睡過覺,已經是我的人了。后來我想反正娶不到玉娥我也活不了啦,就下決心去偷車??墒俏疫\氣不好,被車主發現了,沒辦法只好打昏他,偷車變成搶車了。你們告訴我玉娥是不是真的死了?是誰害死了她?如果真有人殺了她,我請求戴罪立功,你們放我出去,我保證十天之內把兇手抓回來。衛雄喝斥道:老老實實坦白你的罪行去吧!

胥少平叫偵查員陳衛東對彭王民的指紋和所持槍支與“3·13”血案痕跡進行印證。大家都緊張期待著。陳衛東雖然年輕,在技術上卻有相當權威性,他是科班出身,中國人民公安大學痕跡專業畢業。

結果令人大失所望。陳衛東仔細反復對比,找不出二者之間有任何共同之處。彭王民不是“3·13”血案的兇手。偵破工作仍要從零開始。

3

柳煙林和衛雄開完專案組會議后沒急于離開,兩人心情沉重,感到肩頭壓力很大,柳煙林說:省廳負責同志剛剛來了電話,說“3·13”血案不僅是本省本年度頭號大案,也居全國本年度六大案件之列,希望襄樊刑警能全力以赴,盡早破案,向全國人民報捷。可是現在發案已經半個多月了,還沒有一點頭緒。我剛才在會上鼓舞大家,其實是在鼓舞我自己。衛雄說:柳局長,仔細一想,倒不是沒頭緒,而是頭緒太多。首先可以肯定容城完全能和我們并案。柳煙林說關鍵要找出主要線索才能派出主要力量,方向一錯,再努力也是瞎子點燈白費蠟。

6月初,石家莊市公安局來電就該市“1·10”殺人案要求與“3·13”并案。該案中犯罪嫌疑人留下物證較多,若并案成功,則對犯罪嫌疑人的包圍網將會更加縮小。

1997年1月10日下午,河北省石家莊市大街上車水馬龍,熙來攘往,熱鬧非凡。一輛不起眼的客貨兩用車夾在車流中緩緩前進。如果稍加注意,就會發現有一輛紅色夏利出租車時前時后,總在它周圍出現。當客貨兩用車拐個彎,進入一條較為偏僻的街道時,那輛紅色夏利突然加速超車,攔住客貨兩用車的去路。后者被迫停下,車上跳下兩個彪形大漢,指著夏利車大罵:你們知道這是什么車,找死嗎?話音未落,夏利車窗玻璃被輕輕搖下來,里面伸出兩支槍,彪形大漢們這才意識到異常,但為時已晚,隨著兩聲槍響,他們齊齊倒在血泊之中。司機見狀大驚失色,還來不及作出反應,也被一槍擊中腦袋趴在方向盤上。夏利車門這時才打開,跳下來兩個人,他們把客貨兩用車上的七十多萬元人民幣一搶而光,然后不慌不忙驅車逃走。原來客貨兩用車是一部運鈔車,剛從銀行取款回來便遇到劫匪。猛看起來這個案子應該很容易破,顯然是一起內外勾結計劃周密的搶劫行動,分解搶劫過程可以找出許多破綻然后窮追猛打。然而,在實際偵查中卻屢屢誤入歧途,直至今天此案也懸而未破。

該案與“3·13”血案最大共同之處是一彈兩丸,即子彈射出去后炸為兩片。技術大隊長胥少平接受任務,率人于6月13日奔赴石家莊,進行技術核定。

在石家莊公安局協助下,經過一個多星期的艱苦工作,胥少平果斷認為:一彈兩丸是該型號槍支制作特征,而不能下結論為一槍所為。為慎重起見,他帶著全部物證先后跑到國家兵器工業部208研究所和陸軍輕武器研究所請權威學者幫助甄別。最后,又到公安部第二研究所對物證反復試驗。研究所馬主任將幾種槍支長短距離試射后,同意胥少平的意見:兩案中犯罪嫌疑人使用的系同一類槍支,而不是同一支槍,因而不能并案。

這期間又有兩起兇殺案要求并案。一是四川108國道旁副食店老板一家三口被殺案;一是湖南冷水江市殺人搶劫案。兩案給人們帶來希望,旋即又是失望,審核過程中均被證明與“3·13”案毫無關系,不是同一伙人所為。至此,本來逐漸清晰的兇手面孔突然又變得模糊起來。

為加快偵破速度,盡早將這伙殺人魔王抓獲歸案,柳煙林代表“3·13”專案組,正式向上級要求與海城、容城、翼城三樁殺人案并案,并提出并案的六條依據:

一、發案時間相同。經調查和對受害人胃內容物檢驗,四起案件均發生在晚上十點三十分以后;

二、發案地點和侵害的目標相同。均是位于火車站附近和公路邊,侵害目標均為副食品批發和零售小商店;

三、犯罪手段和兇器相同。犯罪嫌疑人均是以各種借口和平進入室內,持自制小口徑手槍將室內人員全部打死,不留活口。槍擊部位都是受害人頭部(太陽穴附近),子彈均為三角牌。

四、人數均為二人或二人以上。且均為東北口音。

五、現場情況相同。現場都有較大翻動,尸體有捆綁或捆綁跡象。受害女性下身裸露,犯罪嫌疑人有猥褻或強奸行為。

六、現場彈殼底部膨脹方式和上膛痕跡相同。

4月10日,并案協調會在公安部有關領導牽頭下開得非常成功。四省辦案人員各抒己見,爭相發言,相互補充,相互印證。兇手的身影終于從茫茫人海中顯露出來,逐漸清晰,追捕工作進入新的階段。

老饒把老習帶到辦公室坐下,給他倒了一杯水,單刀直入地問:聽說你救了一個遇難的小女孩,講講經過。老習本來打算一口否認根本不知道什么小女孩大女孩的,可見老饒那么胸有成竹,不敢撒謊,吞吞吐吐地就從3月12日晚上在火車站附近遇到那三個奇怪的青年人談起,直講到把受傷的小姑娘匆匆放到醫院急診室然后偷偷溜走。最后加上一句,我不能肯定是那三個人作的案,這事要問問小姑娘兇手有幾個,長得啥模樣。老饒點點頭,又詳細詢問了先后兩次碰見那一伙人的時間,立刻打電話找鐵路公安處要了一張列車時刻表。根據那伙人抵達和離開襄樊的時間,推測他們很可能是從西邊來的。西邊的城市,依西去的順序為老河口市、丹江口市、十堰市。再過去則越過省界到了陜西旬陽、安康市和漢中市。老饒點點頭:你可以走啦,有事我們再找你。

四草原惡狼

1

天下那么大,好地方那么多,父親和母親為什么偏偏選在這樣一個地方生活,周剛不懂;既然選中這個地方卻又不好好一起生活而是天天吵架,周剛更不懂。他只從小學生登記表上知道自己出生于1973年,知道這個荒涼的地方名叫哲南農場,知道弟弟叫周強,妹妹叫周娜。也知道父母是農場職工,整天在地里忙碌,很少顧及孩子們。這里干燥,多風沙,林木稀少,居民日常生活艱苦而單調。坡度平緩的山丘延綿不絕,印著車轍的土公路直通灰蒙蒙的天邊。周家五口本應該過著平靜的生活,跟農場其他的家庭一樣,在這缺少水分和養料的內陸慢慢消耗著生命。但父母親個性都異常倔犟,經常爆發劇烈的沖突。沖突的后果往往十分可怕,父親總是砸家具,或者離家出走,三五天不歸。母親則呼天搶地,尋死覓活。每逢這時,周剛就把弟弟妹妹牽出門在大草原上游蕩。他擔心狂怒中的大人們會把他們當中的一個掐死或咬死。因為無論父親或是母親罵到最后總是把一切過錯都歸結到孩子們身上。說如果不是這些討債的小王八羔子們,他們早就獲得了解放。兄妹三人因為長時間營養不良,都長得瘦小干癟。

1985年,周剛滿十二歲,照風俗習慣應該慶祝一番。周家因平時常打打鬧鬧,親朋好友極少登門,只有一家五口圍桌而餐。周剛清晨就起床掃地,又招呼弟妹穿衣服。他拼命干活討父母歡心,哄著弟妹聽話,心里祈禱全家這天平安無事,使他能過一個快活的生日。

但爭吵還是在晚餐桌上爆發了。什么原因呢?大概是討論周剛長大了干什么。父親說大兒子就在家種田,繼承他的衣缽,讓兩個小家伙出去闖蕩。這本是個虛無飄渺的話題,可是母親卻認真地反駁,說你一個窮光蛋有什么繼承的,老大比較聰明一些,一定要供他上學,到內地去謀一個體面一點的職業。父親當時臉色驟然變了,其實他也不必發火,因為母親的話雖然難聽,卻是大實話。再說這也是遙遠的將來的事。但妄自尊大的父親覺得丟了面子,針對母親的某個弱點(好像是母親婚前有過相好的)說了幾句異??潭镜脑挘馑际悄隳敲雌焕洗螅撬悄銖哪锛規淼?母親不等他講完倏地站起來,冷笑著說:你明知我是清白的,卻非要侮辱我,無非是逼我去死,死也沒啥了不起,誰最后也免不了一死,我跟著你反正沒指望了,比死強不了多少。父親冷笑道:你會死?你有這種志氣也不枉為人,我看你不過拿死來嚇我。母親說:你別激我,我現在就死給你看。說罷就離開座位朝臥室走去。父親望著她的背影大聲喊道:好,有種,你如果活著出來就不是東西!

周剛恐懼地瞅了父親一眼,不顧一切地沖進臥室,母親正仰脖咕嚕嚕灌著農藥。他尖叫一聲“媽”然后撲了過去。但母親已經倒在地上,嘴里吐著白沫,散發出一股刺鼻的氣味。周剛去扯母親的胳膊,根本扯不動。他慌了,返身跑出來,去拉父親的袖子,懇求道:“快去救救媽,她要死了!”父親咬牙切齒道:“她無非是要我求她,顯得我比她差。我偏不求她!她想咋辦就咋辦。”一揚手把周剛推出老遠。周剛哭著再回到臥室,母親已經奄奄一息。等父親明白事態嚴重,把母親背往醫院時,母親就在父親的脊背上斷了氣。此后的半年內,周剛一睡覺就夢見母親那吐著白沫的發青的臉。此事在他幼小的心田里留下深深的傷痕,他恨父親卻又暫時無力離開父親。他惟一的愿望就是快快長大,永遠離開這個家。他不再好好讀書,成了全校最壞的學生。他雙眼閃著仇恨的光,在所有的事情上跟父親作對。從某個角度講,他代替了母親。父親也驚訝地發現了這一點,同時也用對付母親的辦法對付他,不是野蠻地打他,就是十天半月不回家。小他兩歲的弟弟周強聽信了父親的胡言,漸漸與他疏遠,然后轉化為敵對。家里除了妹妹周娜真心真意愛他以外,沒有半點溫暖。所以,三年后,僅僅十五歲的他,決然棄家而走,從此不回頭。

離家的前一天晚上,周剛從飯店偷來了六個熱氣騰騰的大肉包子和兩瓶啤酒,把弟弟妹妹喊到一起,一邊吃一邊說:媽媽已經死了三年整了,我們雖然都沒有餓死,但這跟老頭子沒有關系,是我們不愿意死。老頭子只是不喜歡我,把母親自殺的原因歸到我頭上。我猜想他巴不得我跟母親一樣自殺。我當然不干,所以我只有走。周剛說完嚎啕大哭,妹妹周娜也跟著哭起來。弟弟周強不哭,他是絕對擁護父親的。最后,周剛站起來,就像母親當年朝臥室走去一樣,朝黑沉沉的大街走去。走出老遠,他都能聽到妹妹周娜哭喊道:大哥,不要走!不要走!

2

周剛第一次被警察逮住是在偷自行車的時候。那時他年紀小,擔任望風的角色。結果他被帶到派出所關了三天。這中間只有妹妹周娜去看過他。在關押期間周剛認識了一個人,名叫朱七。在短短的半個月里,朱七教給周剛許多偷竊技術。

半個月后周剛被放出來,哥們兒感激他沒亂咬人,在有名的摳洞飯店請他的客。飯吃到一半,周剛猛然起身啪啪扇了旁邊一個同伙兩巴掌,說:以后誰敢再欺負我,我宰了他!又掏出一把匕首朝桌面一插,那幫小伙計們都被震住了。

朱七的手藝很管用。周剛出來之后,掏了三個錢包,十分順利。他先給妹妹買了一件漂亮的裙子,扯謊說是跟人打賭贏了一筆錢。他本來給弟弟也買了頂皮帽,可是周強不要。這樣過了大半年,周剛在一家商場行竊再次被捉,迎來了“二進宮”,接著被送進了少年勞動教養所。在這里他認識了小皮。

周剛進來時小皮已經勞教了三個月。因為年紀相仿,兩個人成了好朋友。周剛的特點是膽大,小皮的特點是心細,兩個人在一起就成了膽大心細,十分開心。小皮會背誦一些優美的詩篇,周剛會唱一些媽媽教的草原上的歌。他們都很愛自己的媽媽,答應出去后一定把朋友介紹給各自的媽媽。凡遇到陌生人,周剛都說媽媽還在。他有時候當真產生一種錯覺,以為媽媽突然會從什么角落走出來。

然而,這種苦中有甜的生活在一個傍晚結束了。那晚勞教所又進了一批人,其中一個粗壯大漢叫龔柱,一個挺不錯的名字。但除了看守和教師,大家都叫他公豬。公豬的性格像野豬,霸道又殘忍。他一進來就盯上了小皮,處處拿小皮逗樂。小皮是個靦腆而內向的男孩,每逢這時他便滿臉通紅,一聲不響,默默忍受。他曾偷偷跟周剛講,他覺得自己在做一場噩夢,等夢醒之后,一切苦難和不幸自然會煙消云散。周剛咬著牙說他媽的跟他拼了!可是小皮不同意,說一打架就得挨罰,別的罰都不可怕,惟獨那延長勞教時間太可怕了。為了早日跟父母團聚,他寧愿忍受那駭人的侮辱和迫害。

終于離出去的時間只有十幾天了,小皮興奮得睡不著覺。爸爸在一次見面時告訴他,已經替他聯系了另一所學校。小皮晚上熄燈時悄悄對周剛說:已經把獄中的生活構思成為一組詩歌,也許是他迄今寫得最好的作品。又安慰周剛說你不久也會出去的,我一定求爸爸幫助你。

小皮沒有忍耐到最后,即將來臨的自由使他高興得忘乎所以,以致于這天晚飯后公豬用手指去戳他的臉蛋時,他竟然抬起胳膊一擋。公豬勃然大怒,像老鷹抓小雞一般把小皮拖到小樹林后面。問明白了原來這個小可憐蟲快要出去了,公豬照他臉上猛擊一拳,飛起一腳把他踢翻在地。小皮面色慘白,哎呀呀痛得叫出聲來。公豬獰笑道:老子還沒想出去,你個小王八蛋就想回家,看美的你。公豬又把周剛喚了過去,問:人家小白臉要回家了,你怎么辦?周剛回答:他答應請他爸爸幫忙弄我出去的。公豬哈哈笑道:你小子的夢還沒做醒。他出去后他們全家以此為恥,恨不能馬上把這兒的事忘個干干凈凈,怎么會替你拋頭露面?又問小皮:你說是不是?小皮不吭聲。公豬逼問道:你的爹娘真他媽的混蛋,是不是?小皮仍舊不吭聲。公豬叭叭就是兩巴掌,小皮的嘴角登時流出血來。公豬又揪過周剛罵道:你他媽的平常跟這小白臉好,想去干部那里告發我是不是?我有個辦法叫你告不成。上來!你也要揍他一頓。你不揍他,我就揍你。他晃了晃那碩大無比的拳頭。

周剛想公豬的話有些道理,小皮的父母怎么可能替自己奔走呢?天下的人大概就分為兩種:欺負人的和被人欺負的。若要想不被人欺負,只有去欺負人。公豬天生是欺負人的,小皮天生是被人欺負的。這跟動物的分類一樣。牛馬天生是賣力的,豬羊天生是賣命的。誰都不愿意被人欺負,那就只好去欺負人了。他走上來,看見小皮的雙眼流露出乞求和痛苦,再瞧瞧公豬,正用一種無限幸福的神情期待著即將出現的這副情景。周剛心頭陡然涌出一股極端殘忍的沖動,想摧毀自己能夠摧毀的,于是照公豬的吩咐結結實實踢了小皮兩腳。他聽見咔嚓一聲,也許是小皮的肋骨被踢斷了。

小皮的父母準時接回了自己的兒子。他們的兒子被一塊很大的白布裹著,渾身冰冷而僵硬。小皮的詩歌永遠凍結在他的腦子里,成為千古之謎。而勞教所里的兩名少年以殺人罪被送入監獄。

3

周剛在通遼市第二磚瓦廠服刑,除了挖土做坯,他還學會了不要命地斗毆,學會了恫嚇和說謊的技巧,但令他十分苦惱的是自己塊頭太小,在一般的沖突中總是吃虧,因為不可能每次都去拼命。周剛決心弄一把手槍來武裝自己。在這兒他碰到老熟人朱七,朱七說外面某地有個殘疾人巴巴,神通廣大,有各種武器供應,周剛牢牢記住了。一年后他越獄成功,便千方百計通過關系找到巴巴。巴巴住在一所戒備森嚴的黑房子里,想見他必須經過很多關口的審查。周剛看到那么多高大健壯的人竟對一個癱子俯首稱臣,又好笑又奇怪。巴巴頭發烏黑,胡子濃密,年紀五十左右,表情深藏不露,坐在一張大桌子后面。這樣,掩蓋了殘缺的下半身,顯得像個正常人。巴巴瞇起眼睛打量了他一下,搖搖頭說:孩子,對不起,我不能賣槍給你。你太小了,即使不為了你的安全,也要為我的安全考慮。周剛說:假如我非買不可呢?巴巴說:那我有三個條件,第一是做一件使我吃驚的事。周剛點點頭,嗖地從腰間拔出一把匕首,上前兩步,逼到巴巴的桌子跟前,兩旁的隨從慌忙挺身涌上來阻攔。周剛伸出左手,放在桌面上,略一瞇眼,猛地抬起右手朝下一剁,只聽“唉呀”一聲,周剛扔掉匕首彎腰蹲到地上,臉上痛苦不堪。眾人再看桌面,有一個血糊糊的小物體,竟是一段剁下來的指頭。巴巴不動聲色地點點頭,說:第二是你在任何情況下不能說是在我這兒買的,這是為你好,因為從前供出我的人都不在人世了,我還是我。記住沒有?周剛說記住了。巴巴最后說第三是要現金,我從不賒賬。

周剛嘩地掏出一把嶄新的票子,朝桌上一摔,這次巴巴真的吃驚了,桌面上全是嶄新的百元大鈔。他對手下點點頭,手下立刻從里間捧出一個紅色的綢子包袱。周剛打開一看,是一支雙管小口徑手槍和100發子彈。這一套殺人的武器靜靜地躺在暗紅色的綢子上,恰如躺在一團血泊之中。周剛頓時覺得自己強大了許多,對那支手槍愛不釋手,很想嘗嘗第一次殺人的滋味怎么樣。他在荒涼的山腹找了個開闊的空地練習射擊,每天苦練十幾個小時。當子彈還剩下一半的時候,連他自己都感到吃驚,天上的小鳥飛過,他也幾乎是百發百中。他規定自己必須百發百中,因為只有那樣,才會徹底消除對方的抵抗,干凈利索地達到目的然后安全地撤退。

周剛逐漸適應了新的身份,那就是能操小人物生死大權的職業殺手。但他嫌自己身材矮小不夠威武,便請人在自己雙眉之間做了一顆黑痣以示與眾不同。他在香港電視劇上看到黑幫成員總是在身體上文些龍鳳圖案,為了做個現代殺手,他請一個中學生找出英文單詞“愛”和“恨”,然后請人將其刻在自己的左右臂上?,F在的問題就是在何時、何地、向何人開殺戒。

4

這一天終于到來了。1995年10月份,一個暮秋的黃昏,周剛懷揣著那把雙管手槍,從海城出發,準備到大連去搶劫,隨身帶有警用匕首和小口徑手槍。

周剛在海城上了火車,準備取道蓋州轉鲅魚圈,再坐海輪到大連。大連是開放城市,外國人多。如果能在外國人身上得手,當然比窮中國人強得多。周剛選擇了個靠窗口的座位悄悄地坐下。列車員和乘警來來往往,很少有人瞅他一眼。他蜷縮在角落,像一個從沒出過門的膽怯的小青年。他冷眼旁觀,只見幾個大胖子穿著筆挺的西服,提著高級密碼箱,趾高氣揚地打聽臥鋪的情況。他們后面跟著幾個花枝招展的女人,屁股圓滾滾的。他想,我若照著他們那紅光煥發的額頭打一槍,不知會出現什么情景。女人肯定扯著嗓子尖叫,乘客們則四散奔逃。胖家伙們的密碼箱里不知裝有多少錢?如果有一萬元以上,就值得為之冒險。周剛懂得最膽小最沒用的就是群眾,乘警也不可怕。可怕的是自己拖泥帶水,處事不果斷,給對方以可乘之機。列車呼嘯著向前飛馳,路邊出現了一排排整齊的平房,出出進進的人都扛著或提著各式各樣的皮鞋??磥?,這里是個皮鞋批發市場。周剛發現這一帶地形開闊,交通方便,而保安人員卻沒有幾個,正是一個辦事的好去處。

車到蓋州,周剛轉乘汽車抵達鲅魚圈。一出站口他就感到氣氛不對,街道上巡警絡繹不絕,兩邊人行道上閑人也很少。他憑直覺感到此處是危險之地,立即轉身又走進車站,上了一輛返程的客車。暮色蒼茫之際,他在那個皮鞋市場下了車。市場內外人流漸漸稀少,謹慎的商人已經在嘎嘎地關門。周剛找個偏僻的地攤買了碗牛肉面條慢慢吃著,同時用左手在衣兜里玩弄著那支寶貝。誰能夠預料,這平平淡淡的一個地方,在連續不斷產生了無數個富翁之后,即將產生一個窮兇極惡的殺人魔王?

周剛吃完了面條,在附近轉了一圈,鉆進一家卡拉OK廳,蹲在黑暗角落里閉目養神。他發現這種徹夜經營的地方真是處絕妙的隱身之地。磨蹭到深夜,周剛鉆進一個家屬院。在藍黑色的天幕下,橫著幾排房屋。月亮掛在極遠極高的地方昏昏欲睡。他沿著墻根的陰影無聲無息地向前走。他瞄準了一戶人家,站在對面墻腳,他把那戶人家偵查得一清二楚:一溜三間平房,中間是炊屋,左邊是臥室,右邊是做皮鞋的作坊。屋內一共只有一男一女,估計是夫妻倆。男的瘦小,女的則長得較為豐滿。周剛貼墻站著一動也不動,耐心等待屋內熄燈。誰知直到凌晨大約兩點左右,那家中間屋燈還亮著,看樣子,再沒人會去關上它了。周剛不耐煩了,便上前扭彎窗上的鋼筋,鉆了進去。先到左邊房里,借著外面燈光,隱約見床上躺了個男人,便掏出匕首,照準那人脖頸就是一刀。這是他在世界上長到二十歲時,殺第一個人的第一刀。他以為這一刀下去,人肯定死了,誰知要一個人死并沒那么容易。周剛朝上拔刀拔不動,那男人在劇痛中驚醒,雙手本能地一抓,扼住了周剛握刀的手,喉嚨里發出嘶啞的慘叫。周剛當時不敢多想,只有拼命奪刀。這時睡在旁邊的女的也醒了,問怎么啦?你總愛說夢話,吵人家的瞌睡。周剛有些害怕,連刀也不要了,死命抽出手,慌忙翻窗跳出去,躲到墻角陰影里。

奇怪的是屋里此時安安靜靜,沒有聲響。周剛在院子里想,可能男的快不行了,女的又迷迷糊糊沒醒透。呆會兒女的清醒了,發現丈夫被殺,肯定要跑出來喊人。這地方又不是城市,四周一片曠野,無處藏身,我肯定跑不了。于是,躲在墻邊陰影里,等女的出來。當然女的如果瞌睡大,一覺睡到大天亮,算她有福氣我也有福氣。如果她醒得快,要跑出來喊人,我只有先下手為強。等了約十分鐘,女的果然神色倉惶地出來了,還來不及張口,周剛猛地撲上去,一手捂住她的嘴,一手用冰冷的槍管頂住她的腦袋,低聲威脅道:喊就打死你!周剛用槍把她逼進屋內,碰上門,對女的說:“快拿錢來!”那女的只穿著短褲胸罩,嚇得渾身哆嗦,直喘粗氣,說:“沒錢,我男人做生意虧了兩三萬。”周剛喝道:“胡說!不拿錢我殺了你?!彼拗f:“只有四百多塊錢,在枕頭底下?!敝軇偡帕怂M屋,突然想我進去這女人跑了咋辦?便叫她自己進去拿。女人說她害怕不敢進去,大概想磨蹭時間。周剛只好在右邊屋里找了根捆皮鞋的長繩子,把那女人的雙手雙腳都捆在靠背椅上,自己進臥室在枕頭下面果然翻出四百塊錢。見剛才拼命掙扎的男人一動也不動,大約真死了,便走出來。周剛把燈扯熄,推開大門,忽然聽到嚶嚶哭泣聲,轉身見那被綁在椅子上的女人淚流滿面,正用恐懼而仇恨的目光瞅著他。周剛一陣心悸,為殺人滅口,趕緊舉起槍,照她左太陽穴扣動扳機,把她打死在那兒。然后趕到長途汽車站,搭第一班車離開。

周剛從此再沒踏上這塊土地。

五繼續殺人

1

周剛坐在離家有半條街遠的歐洲飯館里。歐洲飯館是個體戶劉二利用自己當街的私房開的一個小飯館,里面灰暗而骯臟。因為劉二雇傭他兩個年輕而活潑的姨妹當服務員,兩個服務員對自己的大腿管理不甚嚴格,所以,喜歡去吃飯的男顧客都把歐洲飯館叫做摳洞飯館。周剛對那兩個傻里傻氣的姑娘瞅也不瞅,他在等妹妹周娜。這里是周娜下班回家的必經之路。

周娜篤篤地從拐角處走來,一切跟預想中的一模一樣,她一眼看到大哥,先是啊地尖叫一聲,接著伸開雙臂奔跑起來。當她在撲到哥哥懷里前幾秒鐘的時候才戛然而止,十六歲的姑娘開始意識到這有點不妥。

周剛點了滿滿一桌菜,令摳洞飯店的姑娘們喜不自禁??墒侵軇偘l現妹妹臉上的欣喜之情慢慢消退,代之以憂慮和冷漠。周剛勸道:你吃呀。周娜輕聲說:大哥,你的錢是從哪兒來的?周剛笑著說:做生意嘛。周娜追問道:啥生意?周剛答道:藥材。另外,啥賺錢做啥生意。周娜說我看你不像做生意的,做生意的都是精打細算,哪像你這么大手大腳。這一桌菜我倆頂多吃上四分之一,浪費了你一點都不心疼。周剛皺起眉頭說:我是為討你喜歡。周娜說:大哥,你若真心討我喜歡,就做一個好人吧。不偷不搶,憑自己雙手吃飯,哪怕你只端一碗涼水給我喝,我也覺得好甜好甜。

周剛鐵青著臉,牙齒咬得嘎嘎響。周娜繼續說:大哥,我初中沒畢業就輟學了,爸爸和二哥怕我學壞,輪換著值班陪著我。他們送了好多禮,才幫我找了這份工作。他們跟你一樣喜歡我。我知道他們恨你不對,可是你想想,每次你在外面犯了事,警察都要到家里來搜查,兇神惡煞的,好像我們一家人都是罪犯……周剛啪地猛擊桌面,說你別來教訓我。你認我這個哥哥就認,不認我也不稀罕你。周娜哭起來說:我咋不認?從小你最心疼我??墒恰?/p>

周剛輕輕站起來,他意識到回家來探望妹妹也許是一個錯誤,而且很危險。果然,周娜揩著淚水說:爸爸和二哥跟我交待,不準我跟你來往,要我一發現你就得趕緊通知公安派出所,不然的話,不但這份工作保不住,我還要犯包庇罪呢!

周剛警惕地朝外面街口觀察,見沒啥異樣,用緩和的口吻說:妹,我明白了。大哥在外面闖蕩,也是被逼得沒辦法。好好,這頓飯不吃了,我先走。言畢甩了幾張票子給摳洞小姐,大步邁到門口。周娜哭得更急了。等她在兩個服務小姐的勸解下止住哭泣,揉揉紅腫的眼泡來到大街上時,街面空空蕩蕩,早不見了大哥的蹤影。

周剛跟家里的一線聯系從此中斷。

2

周剛第二次殺人是在海城。海城比那個鄉間皮鞋批發市場當然大多了。初試身手之后,因為沒有任何懲罰,他的膽量變得大起來。

1996年春節周剛過得很窩囊,他流竄到湖北十堰市,在郊區跟一個叫虎子(姜正桐)的家伙合租了一間農房?;⒆邮菛|北人,在外面流浪了十來年,所以,也記不清楚自己有多大歲數?;⒆娱L得胖胖的,圓圓的五官,說話柔聲細語,像只小貓,其實頗具狗性,看準了周剛是個敢說敢為的人物,對他唯唯諾諾,哈叭狗兒似的。兩人憋在山溝溝里,整天啃著饅頭嚼著咸菜,見別人家合家團聚,鳴鞭放炮,熱鬧非凡,倍覺凄涼。碰巧有個算命先生從門前走過,虎子拉著周剛說:周哥,算個命,看今年運氣如何。算命先生問清周剛生辰八字,說:你眼下有些窘迫,正值龍陷淺灘被蝦戲的時候,得有耐心。今年是你的好年頭,一定會大發,叫做財運亨通。不過,得等到二月二龍抬頭以后,而且要尋個有水的地方干活,則一切都會如愿以償。周剛聽了大喜,但他性子急,等不得許多時間,跟小虎商量決定立即出發到千里之外的東北去干活。具體地點選在遼寧海城。

兩人坐了兩天兩夜火車到沈陽出了站,再轉汽車到牌樓鎮,躲在小旅社里睡了一天。第二天下午兩點從牌樓鎮坐汽車到海城新立交橋頭,下車后漫無目的地走過橋身,沿右邊人行道繼續朝前走。走了約二十多米之后,街邊出現了一個門面,上面寫著“永盛食品批發站”。周剛對小虎說:“就這家?!?/p>

永盛食品批發站的老板叫黃庭波,是個做人老實做生意卻很狡猾的人。深夜十一點左右,黃庭波出來把停在外面的拖貨三輪車推進店內,準備關門。周剛和小虎大踏步趕過去,說要買煙。黃庭波轉身在貨架上取煙,周剛側身閃了進去,叫小虎關上門,掏出槍對準那男人,厲聲喝道:“把錢交出來!”黃庭波猛地一驚,但他從前經歷過類似場面,口里說著沒有錢,腳步暗動,身體往前湊,準備瞅準機會就撲上來奪槍。周剛冷笑一聲,斜刺里一腳猛踹過去,黃庭波應聲倒地。周剛緊跟著用腳尖照他的胸部和腦袋狠踢,踢得他爬不起來了,才揪住他頭發追問錢在哪里。黃庭波這才明白遇到了殺人魔王,嚇得直哆嗦。這時一個高個女人穿著襯衣短褲從里間出來,是黃庭波的妻子,她見此情景正要張口尖叫,也被周剛一腳踹翻在地。周剛繼續逼問黃庭波,黃庭波知道說也是死,不說也是死,吞著滿口血水躺在地上一聲不吭。周剛見狀只好轉身用尖刀戳住女人的脖頸,慢慢朝下按,說:你要錢還是要腦袋?直到尖刀戳出血來,女人疼得實在受不了,戰栗著說:“在抽屜里?!毙』⑴苋ダ_抽屜,抓出一大沓錢來。地上的黃庭波見狀大哭,掙扎著要起身護錢,周剛照他腦袋瓜一槍,他便倒下不再動彈。

周剛見那女人半趴在地上,身材苗條,皮膚白皙,胸部和臀部都很豐滿,突然起了沖動。在此之前,他還從沒有真正占有過女人。他用一條尼龍褲將女人的雙手反剪著捆住,使女人的兩個乳房突出地挺立著。然后扒下女人的短褲,強奸了她。女人絕望地無聲地流著淚,牙齒把嘴唇咬出血來。周剛想不到第一次干這事竟如此順利,正要再來一次,這時床里面靠墻的地方一個十來歲的小女孩醒了,看到有陌生人欺負媽媽,嚇得嗚嗚直哭。周剛惱怒地朝她耳根開了一槍,小女孩撲倒在床上無聲無息了。女人突然尖聲喊叫起來,雙腿亂蹬,幾乎把周剛掀翻,那一雙充滿仇恨的眼睛令周剛心悸。周剛把槍遞過去說:“小虎,你把這女人干掉?!毙』⑿睦镉行┖ε?,遲疑著不敢接槍,嘴里說:不一定非要……周剛鄙夷地斜了他一眼,舉槍“砰”的一聲將女人打死。兩人出了門轉身把門關嚴,揚手喊了輛拉達出租車,連夜逃到牌樓鎮,將搶來的一萬多元瓜分掉,然后各奔東西逃走。

3

兩次得手,意外地順利,幾乎跟電視里的情節一模一樣。周剛感覺自己好像是一頭生活在羊圈里的狼,可以為所欲為。他獸性大發,大開殺戒,1996年4月10日晚,周剛帶著小虎竄至河北容城秋爽齋副食店,槍殺肖東旺一家三口,搶得現金一千余元,存折兩本,金額五萬元;4月17日晚,依舊是他們兩個竄至山西翼城火車站一副食店,槍殺衛書家一家三口,劫得現金七千余元。按照在一個省作一個大案的想法,5月份他們來到著名的汽車城湖北省十堰市,在那兒他們先匯合了在此打工多日的東北仔張玉雪。5月12日,他們三人坐汽車來到群山環抱的鄖縣縣城,發現勞動興業綜合門市部只有兩個女營業員,便選定了這個點。

強盜們照舊是夜晚十點多鐘敲門的。門市部主任王光榮和營業員小白都沒睡。王光榮在拆孩子們的舊毛衣,小白在給十堰的男朋友寫信。平常本來只安排一個人值班。如果王光榮值班就帶女兒來陪伴,如果小白值班就帶一個要好的朋友來做伴。這天是小白值班,可是她沒能約到女伴,王光榮說那么晚上我不回去。若是一般的事故,她們兩人完全能對付,可今天來的是一群殺人不眨眼的魔鬼,即使老練的王光榮也沒有料到。

聽到敲門聲,小白沒動,她寫信太投入了,正琢磨一個新穎的詞匯。王光榮起身開門。剛拉開第二道門栓,她就感到不大對勁,因為外面的人急不可待朝里擠。她慌忙用盡全力頂住門,又喊小白快來。小白嘴里答應手里還劃著一個字的最后幾筆。等她站起來時,已經遲了,門被嘩啦一聲撞開,王光榮被兩個男青年按在地上不能動彈,第三個人正用一把閃光的匕首指著她的鼻尖,兇狠地命令道:快把錢拿出來!

王光榮掙扎著嚷道絕不能給他們!小虎惱怒地朝她脊背就是一刀。王光榮慘叫一聲猛然翻過身來,伸出雙掌撲向胖子。與此同時,小白也扯起嗓子尖叫起來。兩個女人進行了英勇而無望的戰斗,她們的身上分別被刺了十七刀和二十三刀,倒在地上。周剛看一眼小白,突然感到一陣熟悉的勃起,就在那血泊之中強奸了她。三人在抽屜里翻出一萬多塊錢,連夜逃出了鄖縣。

這最后一次辦事周剛比較滿意,能不用槍就不用槍,一來可以節約子彈,二來變化一下工具也能迷惑公安人員。但其代價則是要進行可怕的搏斗。雖然這種搏斗因為偷襲者帶有武器而且先下手為強十分有利,但身負重傷的人往往會產生驚人的反抗力,使行兇者膽怯而處于下風。和張玉雪分手后,周剛和小虎回到栗樹溝那個靠山的房間,顯得精疲力竭。鄖縣那兩個英勇的女營業員臨死前用手和嘴在他們身上留下了數處傷痕,他們得好好休養休養。他們身上有一萬多元錢,而這里的房租才幾塊錢,所以,他們每天吩咐老房東買一只雞兩瓶五糧液,花錢如流水。老房東暗暗歡喜,每天跑很遠用最賤的價買進食品然后又用最貴的價賣給客人,單這一項房東就可賺一大筆錢。

蟄伏了二十余天,兩個人都不耐煩了,商量出去辦事。小虎說還是到河北去,那兒的人們似乎愚蠢一些。周剛說不,河北有一個案子了,咱們這次到河南去。中國不是有二十九個省市么?咱們一個省做一個案,這輩子做完二十九個案子就金盆洗手。小虎說如果臺灣統一了呢?周剛說只要那時候咱們還沒死,就坐船過海去再做一個,湊成整數。5月25日夜,周剛、姜正桐悄悄離開栗樹溝,順著公路來到十堰火車站,上了一趟北去的列車。車到河南鄭州,周剛說下,兩人就下車出了站。小虎說,就在這兒做,城大人多好隱蔽。周剛說你錯了,城市越大公安的偵破水平越高,設備越先進,何況鄭州是省城。咱們休息幾天下縣去。三天后他們搭中巴車到新密縣,看中了僻街上的一個小店鋪。這次更加順利,因為鋪子里只有一個人。晚上十點鐘左右,小虎在前,周剛在后,進了店門。小虎假裝買牛仔褲跟店主討價還價,周剛猛地掏出槍干凈利索地打死那個毫無防范的店主,兩人一陣翻江倒海,搜出抽屜里五千多塊錢,然后出來把門掩好,大搖大擺離開現場向車站走去。當他們回到住宿地在燈光下開懷暢飲時,小虎伸出大拇指,說:周哥在全中國,也是數一數二的大人物啦。周剛搖頭道:這算個屁,殺了這么多人,沒有一個大款,而且都是在偏遠地帶,不夠味。等積累了足夠的經驗之后,咱哥兒倆爭取到北京、上海、深圳等地去,做幾件驚天動地的大買賣。他突然很嚴肅地對小虎說:我身上只流兩種人的血,警察的血和罪犯的血。如果當警察我肯定是個超級警察,如果當罪犯我當然只能做個超級殺手,這是絕對的。

但是世界上沒有什么絕對的事。周剛雖然信誓旦旦,把所有認識自己的女人都列入槍殺的黑名單,突然在一夜之間改變了主意。因為他發現了一個很像自己母親的人。他明明知道女人是一種最危險的動物,卻以為這個女人是個例外。很難想像,一個殺人如麻的兇手也具有愛的細胞。讓無辜的人們感到欣慰的是:正是這個女人無意之中把殺人惡魔帶上了斷頭臺,結束了他那令人毛骨悚然的血腥歷程。

六十堰柔情

1

陜西旬陽金洞鄉山旯旮里有個周華村,混住著周、華兩姓人家。1996年夏天的某個清晨,在周華村彎彎曲曲的山道上,出現了兩個年輕的姑娘。長得清秀些的叫周木花,是周家的養女,長得豐滿些的叫華開蓮。她倆討厭山村的貧窮和寂寞,不顧家長的反對,相約出外打工,闖闖世界。她倆選擇的目標就是下游不遠處的繁華城市十堰,在她們心目中,那是一方真正的黃金鋪成的天地。

十八歲的周木花是這次行動的主謀。周木花領著好朋友華開蓮從羊腸小道咚咚跳上大道,搭上一輛順路貨車,顛顛簸簸來到十堰。望著琳瑯滿目的商店和馬路上流水一般的汽車,周木花興奮得哇哇大叫,華開蓮卻擔心地問:“咱倆舉目無親,上哪兒吃飯睡覺呀?”周木花用自己一雙嚇人的大手抓住同伴那雙胖胖的小手,笑道:“一切都靠這四位伙計了。”

她倆順利地在一家叫做“好公道”的中等酒店找到一份薪水菲薄的工作,成了洗盤子的姑娘。白天,她們的雙手基本上泡在泔水里;夜晚,十幾個打工妹擠在一間不透氣的小房間里睡覺,雖然有個小電扇,大伙兒照舊熱得汗流如雨。

不過,旬陽姑娘們最后還是沒有拿到工資。有個端盤子的伙計告訴她們:“像你倆的身材長相跑到這鬼地方干啥?到卡拉OK或是不管什么舞廳里去,一天掙的錢比這鬼地方一個月的還多?!彼?,干到第二個月月初,周木花基本熟悉十堰的地理風情之后,在朋友引薦之下,帶著華開蓮轉到一家名叫“漢江之春”的歌舞廳當陪舞小姐。當晚,她倆被客人分別簇擁而去。

一夜過后,兩人再見面好像長大了許多。華開蓮眼泡紅腫,說那些客人們個個都是大流氓,又掀開裙子給周木花看大腿上青一塊紅一塊的掐傷揪傷。她說:“木花,你比我有能力有雄心,我不適應這花花綠綠的環境。如果我的爹媽和爺爺奶奶知道我變成這個樣子,他們會傷心死的。我喜歡平平靜靜的生活?!?/p>

送走相依為命的好朋友,周木花那顆曾經傷感的心變得麻木了。面對著周圍無數張貪婪的大口,她第一次體會到父母的愛心是多么無私。

不知不覺秋天來臨。在一個細雨霏霏的傍晚,周木花從房間里出來,挑一個靠窗戶的位子坐下,呆呆瞧著外面在風雨中翻卷的墨綠的樹葉。突然間,她感到有人在背后瞅她。她猛地轉回首,看到隔著整個大廳,遠遠的對面角落有個端坐著的青年,他一雙銳利的目光正牢牢盯住自己。

2

那是一個精瘦結實的青年,他大約有二十五六歲的模樣,嘴唇飽滿,鼻翼緊縮,深陷的雙眼閃爍著令人捉摸不定的意味,臉孔輪廓分明,整個的表情有股逼人的氣勢,說明他屬于那種自己掌握自己命運的強力人物。

周木花立刻扭過臉去,順手把一雙小辮朝腦后一甩,這是一個表示拒絕的很明顯的信號。她絕對沒有料到,正是這個她覺得再平常不過的動作,激起了那個青年對她狂熱的迷戀。

那個青年自我介紹叫孟凡民,又問周木花叫什么名字。

周木花說我不認識你。

孟凡民進一步說剛才你那個動作是不是經過訓練的,又干凈利索又高雅優美。

周木花說我不認識你。她牢記父母的話,不跟陌生的男人打交道。但同時她也知道這句話很荒唐,因為外面的世界幾乎就是陌生男人的世界。自從她離開家之后就跟一系列的陌生的男人打交道。

孟凡民簡單地說,現在我們認識了。

周木花堅持說我不認識你。

孟凡民說,好,今天到此為止。

此后的二十多天里,他每天傍晚在同一個角落靜靜地坐一個小時,然后默默地走掉,并不去打擾周木花。周木花也佯裝不知,有時干脆不出來,后來忍不住從門縫里瞅瞅,那家伙還真在。

有天傍晚雷電交加,暴雨傾盆,大街上白茫茫一片水汽。周木花想那個怪人不會來了。她內心里有些害怕,不知那人是個什么角色,也不知那人打算把她怎么辦。根據觀察,像她這樣從農村進城打工的女孩子,有兩類人喜歡糾纏,一類是大款或腰包里有多余的錢的男人,一類是街頭巷尾的小流氓??催@個怪人,不像以上兩類人,他到底是干什么的呢?他說他叫孟凡民,鬼知道他叫什么名。

周木花想到這里不由得朝街上望去,她一眼就看到一個灰色的影子從白茫茫的雨簾中躥進大門,變成個水淋淋的渾身濕透的人,再扭過頭來,正是那個莫名其妙的孟凡民,滿臉水珠,嘴唇凍得慘白。

周木花見他那副狼狽模樣,脫口而出:“你這是為啥?”

“為你?!?/p>

“我又不認識你。”

“我們已經認識了。你知道我是個每天來這兒坐一個小時的人,叫孟凡民。我知道你是一個旬陽來的打工妹,叫周木花。”

周木花警惕地問:“你為什么要……找我?”

“因為你像一個人?!?/p>

“像誰?”

“像我的媽。”

周木花“撲哧”一笑:“我就那么老呀?”

孟凡民嚴肅地說:“這是什么意思?”

周木花說:“你算一算,你今年至少有二十歲吧?就算你媽二十歲生你,她老人家也該有四十歲了,我像四十歲的人嗎?”

孟凡民陰著臉說:“我的媽不會老。我媽死了。”

周木花連忙掩口道:“哎呀我不曉得,你別怪我。”這句話說完以后,她突然覺得與孟凡民親近了許多,他倆都是沒娘的孩子?!摆s快換衣服,小心涼著。我找同事們借借去?!彼艿綇N房找大師傅借男人服裝,大師傅問是不是男朋友,她抿嘴笑道:“您不是說過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嗎?”

3

孟凡民請周木花吃了晚飯,又要請她跳舞。周木花為難地說,她要上班,孟凡民說什么上班,不就是跳舞嗎?周木花以為他不懂,說即使自己不要工資和小費,恐怕老板也不準,這是規矩。

孟凡民把嘴一咧,冷笑一聲,說我懂,什么屁規矩,不就是這嗎?他從兜里嘩地抽出一大沓鈔票,問夠不夠。

周木花一看果然是個大款,頓時除了同病相憐之外,又生出許多情感。兩人剛走下舞池,孟凡民就緊緊把她抱住,將頭埋在她的頸窩里。直到這時周木花才覺得孟凡民是個矮個子。他那結實勻稱的體形和高深莫測的表情很好地彌補了這個缺陷。

周木花出山已經兩個多月了,雖然有很多機會,也發生過幾次險情,但她都能控制住局面,保住處女之身。她并沒有什么明確的想法,只憑身體內的本能抗拒那種令她反感的事情??墒钱斆戏裁褚皇謸ё∷募沽?,一手捧住她的臀部,結實的前胸揉搓著她的雙乳,嘴唇使勁吮吻著她的腮幫時,她突然感到一陣前所未有的喜悅和舒暢。體內的那股力量恰恰顛倒過來,促使她去配合去抒發去享受。兩個年輕的肉體被四條胳膊纏在一起,在昏暗的燈光中踉踉蹌蹌,幾乎站立不穩。

凌晨兩點,當孟凡民邀請她到他的住處時,她稍稍猶豫了一下。她明白這意味著什么。十八歲的周木花勇敢地抬起頭來,盯住孟凡民說:“我能信任你嗎?”

孟凡民沒有回答,只是更緊地抱著她。周木花看到孟凡民的眼眶里有淚花閃爍,自己心里也一陣酸楚。她不再做聲,默默地跟著他走出大門外。

車子行駛了很久,周木花沒想到有這么遠。她在激動的不大清醒的狀態之下,跳下汽車,在孟凡民攙扶下走了一小段路,鉆進一個空蕩蕩的房間里。

房間里只有一張床,兩把木椅,一張沾滿油漬的方桌。窗戶倒挺大,卻沒有玻璃,是用透明的塑料紙糊住的,夜風從縫隙中穿過,咝咝作響。周木花脫口而出:“你怎么住在這鬼地方?”

孟凡民拴好門,轉身沒容周木花再問第二句話,猛地把她攔腰抱起,壓倒在床上。周木花奮起反抗,卻無濟于事,不多會兒就屈服了。她簌簌地哀求道:“輕點,我害怕?!?/p>

孟凡民一面手忙腳亂解著兩人的衣褲,一面認真地問:“你是第一次?”

周木花咬著牙點點頭,她仰望著粉灰斑駁的天花板,頭腦一片空白。

可是她突然感到情況起了變化,在緊要關頭孟凡民停止了動作,極文明地小心翼翼地從她全裸的身上滾落下來,躺在她身邊久久無語。周木花害羞地把臉藏在腋下,既不敢動也不敢吭聲。孟凡民翻身坐起,說:“你可以相信我。我會對你像對我的親妹妹一樣。你想吃什么想玩什么,只管對我說。如果誰想欺負你,誰的末日就到了。不過,我有兩個條件,第一是你必須對我絕對忠誠,就像我對你一樣?!?/p>

周木花偷眼看到某種猙獰的表情在他臉上一晃而過,急忙使勁點頭。

“第二不要問這問那。這條山溝叫栗樹溝,很安靜,房租又便宜,所以,我們寧可多跑點路。我是東北人,做藥材生意,所以,要經常出門。你知道這些情況也就行了。你嫌這兒差,我有機會帶你上大賓館住幾天。但這兒是我們的窩,自己的窩只歸自己,誰也不許告訴,你聽到沒有?”

周木花又使勁點點頭。孟凡民抬腿輕輕壓到她發燙的軀體上,這次的進入十分順利,周木花經過短暫的痛苦,快活得呻吟起來。

孟凡民捧著她的臉說:“如果你真像我希望的那樣好,下個月我帶你到東北走一趟。外面的世界大著呢!”

4

1996年深秋,周木花跟著孟凡民踏上了北去的列車,參加他的一個朋友的婚禮。孟凡民實現了自己的諾言,對周木花照顧得無微不至,他把香蕉一根根剝好了送到她的嘴里,她只要輕輕一蹙眉頭,孟凡民立刻坐臥不安。周木花又感動又不自在,笑道:“你真把我當你的媽呀!”孟凡民說:“當作我的妹妹。我妹妹特別喜歡甩辮子,那姿態跟你一模一樣。”

列車路過襄樊,孟凡民貼著玻璃窗朝外凝視。周木花說你想下去嗎?孟凡民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語:“這兒是個交通樞紐,從這兒出發,二十四小時之內,幾乎能跑到全國所有的大城市,是個干活的好地方?!背鞘新涞胶竺婧苓h的地方了,他還戀戀不舍望著天邊那一片白光。此刻他并不知道那個城市對于他來說,意味著什么。

他們在北京轉車。周木花想像中的北京像春天的花園一樣美麗而溫暖,但她來得不是時候。正值西伯利亞寒潮襲擊,一下車,凜冽的北風就像鞭子一樣抽打著她嬌嫩的臉蛋,使得她幾乎站不穩腳跟。她唉呀呀地尖叫著用雙手捂住臉龐,使周圍的人都扭過頭來瞧。孟凡民厲聲喝道:“不許叫喚!”嚇她一跳,慌忙閉上嘴。她慢慢體會到男友是個特別不愛惹人注意的人。

他們在天安門廣場漫步,仰望熟悉而又陌生的天安門城樓,周木花恍若夢中。她緊緊依偎著孟凡民,說你真是一個好人。孟凡民說你才使我像一個好人,我得謝謝你。周木花奇怪地說你本來就是一個好人,怎么叫像一個好人。孟凡民說世界上哪有什么絕對的好人、壞人,誰不是為了自己而活著的?周木花說為自己活著就算壞呀?只要不損害別人就行。孟凡民笑一笑,輕聲說了句不損害別人怎么可能呢?好比一個鍋里的飯,只有那么多,你吃了就沒我的份了;我非得叫你吃不成或吃不到,我才能喂飽肚子。周木花說大家勻著吃不行嗎?孟凡民臉上又晃過那種猙獰的表情,咬著牙說,世界上沒有救世主也沒有神仙皇帝,一切全靠我們自己。

他們重新上車,朝風雪漫天的東北進發。

周木花瑟瑟抖抖,跟著孟凡民沒日沒夜地坐車,到沈陽,轉鞍山,下海城,最后乘一輛拉達出租車駛到一個名叫牌樓的小集鎮。

孟凡民牽著女友熟練地從大路拐進一條小巷,敲響一個貼著胖娃娃年畫的大門。

他們的到來引起一陣驚呼和歡叫。

新郎名叫柳保華,二十多歲,是個瘦瘦的高個子,表情略有些羞澀。周木花立刻感覺到他和自己一樣,對孟凡民也有種敬畏感。新娘則又白又胖,嗓音嘹亮,似乎比新郎大一些。她有個挺好記的姓名:季英。

季英是再婚,一個三歲的女兒跟了男方??磥硭龑ψ约旱牡诙位橐鲞€算滿意,舉手投足間處處流露出對丈夫的關心體貼。季英開了個服裝店,生意還不錯,這次婚禮基本上是她操辦的。柳保華原來也跟著孟凡民做藥材生意,季英說結婚以后不讓丈夫出門了,幫她照料店里事務。

晚上在一起拉家常,季英聽說周木花是旬陽姑娘,就說我在陜西旬陽還有親戚哩!周木花忙問哪鄉哪村,季英說金洞鄉周華村。周木花就拿拳頭去捶孟凡民的肩膀,說肯定是孟凡民把自己的地址告訴了季英大姐。孟凡民連連喊冤,季英則一本正經地說真是有個親戚在那個村,不過,這是上輩子的親戚,從來沒有走動的,如果不遇見周木花,也許永遠不會想起來。

等到真相大白時,所有在場的人都驚呆了。事情如此奇妙,如此巧合,令他們甚至感到害怕,難以置信。其中最驚訝的數孟凡民,他抓著柳保華的肩膀說:“這樣一來咱倆也是親戚啦?簡直像個圈套?!?/p>

原來,周木花的爺爺(當然是養父母這邊)早年曾闖過關東,當時還帶著一個弟弟一個妹妹。幾年后,當哥哥的要帶他們返鄉,弟弟聽話,妹妹卻因為遇上一個所愛的人而拒絕回家。這個為愛人而舍棄故鄉的女人就是季英的奶奶。她以一個南國女兒的柔弱之軀承受著北疆的天寒地凍,同時向兒孫們講述著那個永恒的話題:遙遠的漢水之濱有個美麗如畫的小山村,那是家族的另一個生命之源。

有可能永不相見的兩個女人突然之間成了姐妹,而且她們的丈夫又是最要好的朋友。這真是人生一大樂事!季英醉意朦朧,舉杯祝賀道:“但愿今天的重逢能給我們所有的朋友都帶來好運氣。從此以后,我們將走向歡樂,美夢成真。過去的永遠成為過去?!彼伙嫸M,豪情滿懷。周木花興奮得又蹦又跳。

男人們不像她們那么激動,孟凡民跟柳保華心不在焉地碰了碰杯,卻把酒原封不動放回桌上。他一直在琢磨:今天這個過于奇特的巧合,到底是吉兆還是兇兆?

七古墓擒魔

1

父母姐姐慘死整整四個月以后,常小娥漸漸學會了強行控制自己的情緒。見到親朋好友老師同學的面她不再流淚,不再哭喊。但她不愿上學,也不愿任何人提起那幕慘劇。她惟一同意接觸的人是公安局偵查員,詳盡地向老饒叔叔描繪了兇手那一只可怕的殘指。她最迫切的愿望就是親自為親人們復仇。為保證小姑娘的絕對安全,在此案未破之前老饒特地委托居委會派了一名干部專門保護她,金大妹則擔負起母親的責任,幾乎寸步不離地照料她的起居飲食。

常家門面早已更換了主人,經過金大妹協助整理,常家財產基本清楚。真想不到,梁銀銀在艱難困苦之中撫養三個孩子竟還能攢下一筆為數不少的錢。金大妹說,孩子,你家沒親人了,金阿姨就是你的親人,你要鼓起生活的勇氣,面對現實。金阿姨協助你把鋪子再開起來,你也不要荒廢了學業,繼續去讀書。只有你能正常地生活學習了,你的親人們在九泉之下才會安心。常小娥呆呆瞧著窗外,打不起精神,她想爸媽姐姐們都一起到另一個世界去了,照舊熱熱鬧鬧,我也應該跟她們一起去才好。

常小娥溜跑了。她存此心已久。她想世界上惟獨我見過那三個殺人兇手,只要我認出他們,他們就跑不了。但聰明的小姑娘知道公安局叔叔們不會同意她參加他們的行動,只有私自跑出去,四處流浪,才有可能尋找到仇人。

常小娥在發廊剪了個男孩子的短頭發,又買了一套醬色的茄克穿在身上。她本來就是高高瘦瘦的,這一打扮跟男孩一般無二。為不惹人注意,她將臉上用淡墨水涂得黑黑的。她把從家中帶出來的錢藏在鞋墊下面。

車站一帶車水馬龍,人聲鼎沸,出租車、人力車川流不息,旅客、商販、行人以及不明身份的人們把人行道和所有的空地方都擠得水泄不通。樹與樹之間拉起了長長的尼龍繩,上面的商品織物迎風飄揚,好似聯合國大廈前的萬國旗幟。常小娥往常對這些現象熟視無睹,如今卻專朝陌生的人群中鉆。她不看臉不看腳,??慈说挠沂帧?/p>

常小娥在襄樊火車站一帶尋找了半個月,一無所獲。因為她女扮男裝,所以,心急如焚的金大妹幾次與她擦肩而過都沒認出她來。已是五月天氣,一天天熱起來,常小娥很容易在通宵營業的歌舞廳、美容美發廳門前找到棲身之地,不過,她更愿意混在外地流浪漢中間,那樣跟目標相遇的可能性更大一些。但那也有些麻煩,比如上廁所解手,以及男人們粗俗淫穢的言語和動作。小娥只有一個對付的方法,那就是裝聾作啞閉眼睛,再就是解手的時候加倍小心。

這天她站在一個擺象棋殘局的攤子前看熱鬧。她本來對象棋略知一二,還曾參加過學校里組織的象棋比賽。這時,她突然聽到一個中年漢子對旁邊的同伴說:丹江口的殘指老四近來棋藝進步神速,據說在那一方已經鮮有對手。同伴說:不過,這家伙棋品不行,特愛悔棋,而且盤盤要帶彩,不見鬼子不掛弦,又常下欺招騙招。中年漢子說:哪一天他恐怕還得讓別人剁去一截指頭的。

常小娥偷偷聽進耳里,想這殘指老四既是殘指,又是壞蛋,莫不正好是那天夜里行兇的惡魔?她抬頭看看日頭,稍稍偏西,立刻拔腳向汽車站跑去。

2

周剛第一次聽到張玉雪的名字時,還以為是個女人,見了面才知道原來是個魁偉的東北漢子。再帶他出去了幾回,感覺他又像個女人了。張貪婪而怯弱,他的欲望比誰都強烈,可行動起來比誰都優柔寡斷。周剛想如果自己是一條草原上的野狼,張玉雪則是一條專吃腐肉的豺狗子。另外,張玉雪那纏綿的女人一般的性格和表面上的羞澀使他很容易跟女人套近乎。周剛頗有些后悔把這個不男不女的家伙介紹給周木花。有好幾次周剛都看到他們兩人湊在一起很親熱地竊竊私語。周剛當然不屑于去打聽,倒是周木花主動說,張玉雪外表長得粗壯,心卻很細。周剛漫不經心地問細什么,周木花說張玉雪曾談過一個女朋友,雖然分手多年,他卻至今還記得女朋友的生日和女朋友父母的生日。周剛冷笑著說他的記性可比我強多了,真是個好記性。心里說:也許某一天這家伙的小命就斷送在這好記性上。

但眼下還離不開這姓張的,他來十堰市很早,人情多地域熟。周剛越來越明白,要想干成一些大事情,單槍匹馬不行。如今在他身邊,時聚時散的有小虎、柳保華,再加上這個張玉雪,也就差不多了。但周剛小心翼翼地不讓他們之中任何一個人擁有現代殺人武器——槍。

張玉雪一點也不曉得自己已經兩次上了周哥的黑名單,興致勃勃說:據我得到的最新情報,有一筆好買賣,看大家愿不愿干。這買賣雖然沒啥大意思,卻安全保險。小虎冷冷地問什么買賣,張玉雪說是在漢江下游有個丹江水庫,它也是河南湖北兩省的分界線。這里基本上是三不管地區,聽說有人在這一帶發現了古墓群,漢代的唐代的清代的都有。只要能挖出一座,咱弟兄們一輩子都吃不完用不盡了。里面的金銀財寶隨便挑出一件,都能換一幢大樓房或者高級轎車。話音剛落眾人的眼睛全亮了,紛紛追問那古墓的位置及其他細節,只有周剛一言不發。他當然對什么古墓不感興趣,認為那是耗子干的活;但為了不掃大家的興,也為了掩飾自己,他并不表示反對。

最后大家一致同意:三天后出發去丹江口,尋找古墓群。他們之中誰也不曾料到,此行找到的不是古墓,而是自己的墳墓。

3

常小娥到了丹江,首先找到公安局所在街道,然后就到火車站和水庫公園一帶搜尋??上\氣不大好,一到丹江口就碰上連陰雨,街面上空蕩蕩的沒幾個人影,只有白茫茫的雨絲洗刷著綠樹紅墻。

常小娥怏快地走著,偶一抬頭,看見了巍峨的水庫大壩,和順壩飛瀉而下的雪白耀眼的河水,跟神話中的仙境一樣迷人。她突然想起大姐和二姐都答應過帶她到丹江水庫來玩的,淚水立刻盈滿了眼眶。復仇的強烈愿望使她不知不覺把牙齒咬得格格響。當她走出公園大門時,與幾個黑黝黝的青年擦身而過,其中一個無意中瞟了她一眼,那是一種閃爍不定的目光,使小娥的心猛地格登了一下。強烈的直覺告訴她,這些人非比尋常,可能與血案有極密切的關系。小娥走出老遠了,才回頭瞧瞧,偏偏那人也在回首察看。小娥更警覺了,問題是看不到那家伙的手,他似乎有意無意總把雙手籠在褲子口袋里。

小娥不斷替自己打氣,那些家伙不可能懷疑她,她目前是女扮男裝。她思索再三,決定一方面緊緊跟蹤他們,摸清他們的住宿地點;另一方面跟公安局聯系,保護好自己。小娥這幾個月幾乎天天跟公安局偵查員打交道,大體通曉了公安機關組織結構和各自職能。她折轉身,遠遠跟在那伙人后面。那伙人在公園溜達了兩圈,每個人都拼命抽煙。后來他們走上街頭,在一個商場里呆了半晌。小娥不敢進去,怕他們認出自己。磨蹭到天快黑時,他們才走進一個旅社。小娥看大門口的牌子,寫著:丹江口市電力招待所。她立刻跑到附近的電話亭,要公安局刑警大隊,說我是一個受害者,發現了幾個嫌疑人,他們住在電力招待所。對方問你能肯定嗎?小娥說暫時還不能,但明天我就能弄清楚了。小娥放下電話時,又追問了一句叔叔您叫啥名字,對方說刑警大隊張泉。小娥的計劃是明天干脆闖進去,非要看清楚那家伙的指頭不可??墒撬雎粤艘粭l,她雖然在追尋別人,同時她也在被別人追尋。這天晚上她洗了腳,剛剛要往被窩里鉆,小店里來了兩個人,其中一個是金大妹,一個是金大妹的弟弟。

金大妹在關鍵時刻捉住了常小娥,因為她若不找到常小娥,簡直就活不下去。金大妹猜小娥可能在沿漢江這幾個城市里尋找仇人,她把弟弟拉上,已經來回找了幾趟了。兩人連拉帶勸當時就把小娥帶到火車站,剛巧有趟去襄樊的車,三個人立刻上了車。

4

在周剛的計劃里,不準備帶周木花去丹江口??墒桥R上火車時,他突然有些不放心,叫周木花跟他們一起去。在此之前周木花和一個女伴到江蘇徐州打過一個月工,因無錢可賺又返回十堰。偏偏張玉雪這中間也有幾天不在,是不是他們到外面約會去了呢?

到丹江口以后,幾個人說到大壩上去玩,周剛又是不大樂意。但周木花興致很高,周剛只好隨大流。第二天張玉雪和柳保華去現場觀察。那些古墓離市區很遠,他們去了一整天才回。當天晚上等周木花睡了以后,四個人悄悄起了床,沿著昏暗的街道急速地朝前走。街道走完后又走土路,然后是田埂,到后來完全沒有路了,只在山坡上高一腳低一腳絆絆磕磕摸索著向前走。張玉雪走在最前面,他想這次盜墓一定要成功。他知道自己不行,干正事沒本領,干邪事沒膽量,只有跟著像周剛這樣膽大包天的角色,才能混碗飯吃。但殺人畢竟太危險,如果盜墓能發財,那是最穩妥的了。張玉雪寧愿吃虧少要點,把值錢的東西全給兄弟們。緊跟在后面的柳保華思路跟張玉雪差不多,討厭殺人,不過,他要狠撈一筆才會罷手。雖然他沒親自動手殺過人,但懂得自己已經是殺人共犯了。這次在古墓中如果大有收獲,他決定從此洗手不干。他很想念遠方的老婆,季英那柔軟而溫馨的身體令他留戀不已。走在第三位的是胖子小虎。小虎早就知道周剛對張玉雪和柳保華不滿意,如果墓中的財富實在太多,他會建議周剛把那兩個干掉算了。小虎自信自己是周剛惟一信得過的朋友。周剛默默地走在最后,懷里揣著那把形影不離的小口徑手槍,槍里正好有三顆子彈。他并不打算在此時此地干掉誰,但隨時保持警惕是他的習慣。也許他們三個家伙已經密謀要除掉他這個最危險的分子呢?

抵達目的地后,他們立刻脫掉衣服挖起土來。挖了大半夜,除了挖出幾塊大石頭一無所獲。他們商量先回去睡一覺,吃頓飯,第二天夜晚再來?;氐诫娏φ写苣净▎査麄兏墒裁慈チ?,周剛說娘們兒不要多問,高聲交待說:萬一誰出了事,只一口咬定是來挖古墓的,都別自找麻煩。小虎哈哈大笑說:只有咱們找別人的麻煩,誰還敢來找老子們的麻煩?

話音未落,外面突然響起砰砰的敲門聲,周木花問是誰,外面回答是服務員送開水。周剛因為閑著便起身去開門。不料他剛把門開了一條縫,門便被轟然撞倒,沖進來幾個全副武裝的警察。其中一個用槍指著他們厲聲喝道:不準動,誰動打死誰!

眾人嚇得目瞪口呆,周木花結結巴巴地問我們犯了什么法?帶隊的警察張泉說到了公安局再說,然后咔嚓咔嚓把五個人全部銬上。一搜身,從周剛身上摸出一把手槍,張泉登時大驚,喝問:你們有槍?哪兒來的?殺過人沒有?周剛膽怯地搖搖頭回答:那是支賽跑的發令槍,壞了,我們在體育場垃圾堆里揀的,用來嚇唬人。張泉說你別胡扯,等我們調查了再說。一行人戰戰兢兢被押到刑警大隊,先按了手印,簡單審問了姓名籍貫,因為天氣熱,暫時銬在院子里一排柳樹上。這時暮色蒼茫,柳樹上知了先后停止了鳴叫。

周剛朝四下一瞧,見緊靠柳樹的院墻有一段很低,立即動開了腦筋。目前被捕的原因尚不清楚,但這陣勢,警方顯然并沒把他們當做殺人犯看待。這些家伙們除了周木花,都知道他殺人的事,萬一有誰挺不住只須一句話,他就徹底完蛋了。進了號子再想辦法難于上青天,此時是最佳時刻。周剛斜眼見值班的警察站在大門口正跟一個路過的同事聊天,便將右腳抬起來,用銬著的手指從鞋幫里取出一根細細的鋼針,無聲無息打開了銬子。他低聲交待旁邊的小虎:只承認盜墓,我會很快想辦法來救你們。然后像貓一樣輕捷地飛奔到院墻腳,縱身上了墻頭。那警察感到情況有異,回頭察看,正好看到一個黑影在墻頭一晃就不見了。警察立刻吹響了哨子,一隊隊人馬朝院墻外追去。

周剛躍下墻頭,跑進一條小巷,接連又翻了兩三堵圍墻,來到大街上。這時身邊駛過一輛三輪,是那種帶簾子的,周剛一揚手:三輪!到火車站!嗖地鉆進車里,把簾子關得嚴嚴實實。

這天正趕上老習蹬車上街,優哉游哉。往昔遠大目標早已灰飛煙滅,他如今只求混碗飯吃,茍且偷生足矣。眨眼一天過去,老習見遠近街燈亮起來,便想找個小飯館喂喂肚子。正蹬到一個拐彎處,突聽后面咕咚一聲響,老習回頭一瞧,原來左邊墻頭跳下一個人來。那人急步追上來喊道:三輪,到火車站!說罷慌慌張張跳上車,催促快點!

老習一邊答應一邊用力加速,知道這家伙不是好東西,不想多管閑事。不過,這家伙好像有點面熟,而且是北方口音。老習仔細思索,不禁大驚失色:他正是3月12號晚從襄樊火車站出來的那伙人中的矮個頭!殺害常家五條人命的犯罪嫌疑人。怎么辦?老習一時心亂如麻。丹江口不大,再拐兩個彎就到火車站了。就由我老習親自把他送上火車,放虎歸山?他媽的怎么倒霉事偏偏都朝我頭上栽?莫非我真如老婆所說,一輩子是個窩囊廢盡受人欺負?三輪拐了幾個彎,老習的腦筋也拐了幾個彎。眼看要到火車站,老習突然想到車簾子遮得嚴嚴實實,這家伙又不是丹江口人,我就迂回幾個圈將他送到公安局大門口,讓他下車就跟警察賽跑,抓住了也算我老習自己給自己立了一功;抓不住他狗日的只顧逃命,諒也不敢報復我。老習想到得意處,差點笑出聲,車把一扭,欺那混蛋不識路,三轉兩轉,果真把車蹬到公安局刑警大隊門口。那小子糊里糊涂跳下車,并不付賬,撒開雙腿搜尋方向正要逃竄,突聽對面一陣暴喝:“這家伙是逃犯,抓住他!”四五個警察餓虎一般撲過來。周剛魂飛魄散,撒開腳板像野貓一般朝黑暗角落狂奔。一名警察飛身上前,牢牢抓住他衣領,他一個金蟬脫殼,褪掉外衣,赤膊繼續逃竄,終于消失在蒼茫夜色中。

八老饒立功

1

張泉接到那個不知名的小姑娘打來的電話后,第二天等了一整天沒見消息,便擅自行動,晚上用突襲手段捕獲了四男一女五個嫌疑人。雖然很快逃掉了一個,但情況令人失望。那女孩顯然完全不知情,故過了一夜就把她釋放了。剩下的三個經過反復審問,異口同聲說聽說這里有古墓,想來發一筆橫財。張泉也去看了那些家伙們在荒野里挖的土坑,覺得他們沒有說謊。因為那已經是河南淅川縣的地界,回局后便派了兩個警察和兩個聯防隊員把他們押送到淅川去了。

老饒來了后,直接找到張泉。老饒問起東北的那幾個盜墓賊,說已經送河南了。又問有沒有一個叫孟凡民的,回答沒有。老饒嘆口氣,說老常家倒霉,咱們也倒霉,案子不破,血海深仇報不了,他們九泉之下不閉目,咱九泉之上也睡不好覺。張泉說,放走的那個女的,在咱們捉他們的時候,喊了那逃走的家伙的名字,有點像你說的那個音。當時我只顧銬人,是我們隊里小寧捉的那女的,也許小寧記得那個名字。老饒就催張泉追問小寧。張泉掏出手機叫通了小寧,小寧說沒錯,那女人喊那矮個子:孟凡民,咋回事?只是后來審問時我沒參加,那家伙登記的是另外的名字。老饒雖然隔個飯桌,憑張泉臉色猜到是好消息,探身一把搶過手機,激動地說:“小寧小寧,是喊的孟凡民嗎?”小寧說:“是呀,你是誰?”“是孟凡民!”“天啦!”

老饒立即把這消息告訴了襄樊的柳煙林。穩重的柳局長也高聲“啊”了起來,然后作出安排:衛雄帶胥少平馬上出發到丹江口,先從技術上驗證;老饒就抓緊時間從丹江口動身直奔河南去提那一干人,以防止河南方面不知內情,把他們當盜墓賊放了。一旦確認,柳煙林立刻率大隊人馬前來。

衛雄和胥少平趕到丹江口市,老饒和張泉早已出發了。接待人員把他們領進技術室,胥少平調出那一伙人的指印,與自己帶來的兩個指印一一進行嚴密的驗證。

衛雄在室外不停地來回踱步,提心吊膽,惟恐這次又是竹籃打水空喜歡。這個案子像沉重的石頭壓在他和刑警隊身上。上個月市人大代表對政府各局、辦、委進行考評,公安局很丟人地排在倒數第二名,僅強于一個事業局,而那個局的第一、二、三把手因為集體貪污已經被撤去一切黨政職務,交由司法部門追究刑事責任了。所以,公安局一把手在局黨組會上痛心疾首地說:“這案子一天不破,我三軍將士一天抬不起頭呀!”這中間首當其沖的自然是刑警支隊長。

兩個小時過去了,技術室內仍是靜悄悄。衛雄那一對大眼睛越來越黯淡無光,他腿也不動了,煙也不抽了,蹲在臺階上打瞌睡。

咿呀一聲,身后的兩扇門終于大開,衛雄一躍而起轉過臉,只見胥少平面無表情地走出來,后面跟著丹江口局的同志。衛雄一剎那停止了呼吸。

胥少平說:“衛頭,一喜一憂。”衛雄不耐煩地說:“先講喜!”

胥少平說:“經反復驗證,帶來的兩個指印均找到對象。皮帶扣上的指印系名叫周剛的嫌疑人的;雪碧上的指印系名叫柳保華的嫌疑人的?!毙l雄竭力控制住自己狂喜的心情,問:“那么一憂呢?”

旁邊丹江口的同志代為回答道:“可能是主犯的周剛偏偏是那個逃脫的矮個子?!?/p>

衛雄說:“他媽的只要抓到一個,就能順藤摸瓜??炜煜蛄珠L報捷!”

柳煙林聽完只說“等我來”三個字,就掛斷了電話。

襄樊到丹江口相距約兩百余公里,柳煙林的車一個多小時就跑到了。司機楊彪只比局長小三歲,已經替局長開了十年車,深知頂頭上司的脾氣。玩笑是玩笑,干活是干活,所以,楊彪的車開得是又快又穩。

柳煙林下車伊始,就召集了緊急會議。聽取了各方面匯報之后,他和衛雄略加商量作出如下布置:一、增派人手到河南協助老饒立即把那幫嫌疑人帶回襄樊;二、將釋放的那個女人置于二十四小時監控之下,并以交保釋金為誘餌,促使她去找周剛。保釋金要定得既要他們一時出不起,又差得不太多要他們有想頭。注意不要漏出襄樊口音,以免引起對方警覺;三、迅速與十堰市公安局聯系,取得兄弟單位的大力支持。柳煙林最后握緊了拳頭說:“這是最關鍵的時刻,我們一定要抓獲這幫殺人不眨眼的魔鬼!不讓他們再為害人民。”

2

周木花喪魂失魄地走出拘留所大門,回到旅社。值班人員狐疑地瞅著她,問公安局為什么抓他們,怎么只回來她一人,那一伙人為何沒回來?周木花說我也不知道,快給我開房間,我交的房錢還有一個星期呢!然后不管別人的諷刺嘲笑,鉆進房間蒙頭嚎啕大哭。她呆呆地坐了半夜,倍覺孤獨凄涼。這次孟凡民他們來盜墓,并沒正式告訴她。是她從他們的交談中猜到的。她認為從地下挖財富,就跟耕地種莊稼一樣,也是一種勞動嘛!沒想到竟是犯法的行為。不過,周木花越來越感到孟凡民他們不像做生意的人。比如做生意的人總該打聽一下市場行情、價格變化吧,可從沒見他們談過這方面的事,又比如做生意的人很注重外表形象,可他們衣著總是臟兮兮的,周木花提了多少次也沒用。另外孟凡民還有個名字叫周剛,也很奇怪,做生意的人講信用,決不肯用假名的。孟凡民解釋說他父親姓周,母親姓孟。他喜歡母親恨父親,所以,自己改了名字。當然,周木花不是那種很精明很有遠見的女孩子,既然他們對她好,她就應該回報,一好換一好嘛!

一宿未眠的周木花第二天在服務臺接到孟凡民的電話,孟凡民告訴她:盜古墓不算什么大事,何況又沒盜成,只是挖了一個大土坑。我已經出來了?,F在得趕緊想辦法把那幾個人保釋出來,公安局無非想要錢。給東北的季英打電話,叫她帶錢來,她是柳保華的妻子,又是你表姐,肯定會來的。錢若不夠,先把柳保華和小虎保出來,讓張玉雪那小子多坐幾天也無妨,反正他身體棒一些。周木花這才略略放心,立刻撥通了東北的長途。季英答應設法籌集保釋金立即來湖北,周木花再三叮囑:“季姐,快點。”

四天后,季英出現在丹江口火車站月臺,迎上去的周木花淚水盈盈。季英說她帶來五千元,生活費和來去路費要花去一千元,周木花說我的存折上還有三千元。保釋金每人三千元,共是九千元,還差兩千元。季英安慰道:“咱倆去求求情,多說幾句好聽的,什么三千五千,還不是人家一句話。”

不料,公安局態度很堅決,九千塊錢一個子兒也不能少,并催促她們快點,案子如果交上去,想保也保不成了。如果是個男警察,經驗豐富的季英率領小周木花大拋媚眼,或許奏效,但那姓寧的跟她們一樣也是個雌的,如何是好?季英請求說先保一個出來,再讓這個出來的積極籌錢豈不很好?那姓寧的睬也不睬。周木花說我們先保釋兩個行不行?回答也是不行,要保一起保,因為他們是一伙的。

一晃幾天過去,季英開始焦急起來,她既要救丈夫,又惦記東北的女兒和商店。兩個女人商量來商量去,只有去找孟凡民想辦法。但孟凡民的電話等不到,季英說上十堰去找。8月11日下午,她倆搭車直奔十堰市。在一家小餐館匆匆吃了幾口飯,周木花帶著季英在孟凡民經常愛去的地方尋找,找了幾個小時不見他的蹤影,眼看天色黑下來了。她們轉到一個錄像廳放映室,里面正放“十三太?!保苣净ㄕf這個片子小孟最愛看,我們在這里等一等。果然一會兒就看到孟凡民走過來,孟凡民一見她倆大吃一驚,不等她們開口,說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你們到原先租的那間房子里去,然后轉身很快消失在街角深處。

周木花和季英坐了輛的士,順著公路來到郊區兩山之間的一道狹窄的山溝里,找房主拿了鑰匙,進了一幢二層樓房的底間,稍事洗漱,就早早休息了。那山溝,就是有名的栗樹溝。

周木花當然不知道,從她到火車站接季英那一刻起,就有無數雙眼睛牢牢盯在她身上,其中包括衛雄那一雙大眼睛。

3

老饒和張泉一到河南淅川,就碰到個大難題。淅川縣公安局羅局長態度和藹可親,卻根本不知道有盜墓這回事,問其他領導和值班人員都聲稱沒聽說過。張泉慌了,忙說有有有,絕對有,是我親自派人送過來的,請一定幫著查查。主人家只好按照與湖北交界的地區挨個給各派出所打電話,最后查明丹江口方面把三個嫌疑人交給了淅川倉房鄉派出所。第二天天不亮他倆就出了門,雇了一只機動小船,突突突向倉房鄉趕去。一路上的風景他們也無心欣賞。上了岸,進了鄉派出所大門,兩人正要長長舒一口氣,一位高個子警察過來告之:前幾天從湖北移交過來的幾個東北人已經押送到縣看守所去了。老饒氣得就要罵娘。高個子憨厚地說:他們在咱這兒又沒犯啥法,關在這兒還得咱用大米飯喂,三個壯小伙一天要吃不少,原準備干脆放了哩!老饒聽了嚇出一身冷汗,雙手作揖告辭,拉了張泉回頭就走。

他們折回縣城,又追到看守所,已是夜幕降臨時分,幾個嫌疑人的收監手續已經辦理完畢。正在此時,丹江口方面衛雄來電,根據印在雪碧上的指紋,已認定柳保華是“3·13”案主要嫌疑人,為避免打草驚蛇,命令立即把三人帶回襄樊審訊,并已派高新分局副局長丁傳興和刑警三大隊大隊長王紹紅等人前來接應。望他們提前辦好移交手續。

淅川縣公安局非常配合,當即指示局法制科協辦此事。那看守所與縣城也隔著幾道水域,饒、張二位跟著一個法制科的小青年時而坐船,時而乘車,奔波忙碌,沒正經吃過一頓飯,總算辦好了手續。

傍晚時分,援軍到了。高新分局副局長丁傳興、三大隊大隊長王紹紅、年輕而剽悍的偵查員龔云飛等共帶來三輛車。第二天返回時壁壘森嚴,丁傳興和王紹紅押柳保華,老饒和陳衛東押張玉雪,龔云飛和另外一個偵查員押小虎。為防犯罪嫌疑人跳車,均將他們夾在座位中間。三輛車魚貫而行,押柳保華的車居中。為避免節外生枝,路上不吃飯,清晨七點出發,直到下午兩點四十分,車隊駛入襄樊市區后,大家才胡亂扒了幾口飯,立刻投入緊張的審訊工作中。

老饒和王紹紅在團山派出所突審柳保華。柳死咬牙關只說想去挖古墓發一筆橫財,此外沒干過任何壞事。老饒和王紹紅胸有成竹,反復對其進行攻心交心戰術,問他對不對得起千里迢迢從東北趕來救他的妻子,又說既然他是條硬邦邦的東北血性漢子,就不應該牽累一個無辜的女人,好漢做事好漢當。老饒輕聲說:你們既然在河南挖墓,怎么會驚動我們襄樊的警察呢?你老實回憶回憶。從下午三點連續審訊到晚上十點多鐘時,柳保華實在抵抗不住強大的精神壓力,只好供認出3月12日晚與周剛(化名于先軍、孟凡民)、小虎(真名姜正桐)闖入常家雜貨鋪,將常家一家五口殺害的犯罪經過。他最后哭著說:都是周剛那小子動的手,只他有手槍。我彈都沒彈受害人一指頭,你們可要寬大處理我呀!至此,“3·13”血案真相大白

然而,直接持槍殺人的主犯周剛此刻逃往何處?

老饒、王紹紅、龔云飛等立即趕往十堰參加最后的戰斗。

九兇手落網

1

漢(口)十(堰)公路像一條玉帶在群山中穿行。

楊彪已經把車子開得微微發飄,柳煙林還嫌慢。同車的衛雄和胥少平則焦慮地看著前方。丹江口是歸十堰市管轄的一個縣級市,故非得有十堰市公安局的大力支持,才能實施對目標的二十四小時監視。而此時每一秒鐘都是如此寶貴,因為魚兒雖然在網邊游來游去,但要請它入網卻是十分困難;相反,一旦受到驚嚇,還將眨眼之間逃之夭夭,再難尋覓。

他們上午八時從丹江口出發,十點駛入十堰市區,在十堰市公安局受到熱情接待,并得到從技術到人員的全面支持。

第二天除了柳局長坐鎮指揮之外,從衛雄以下,偵查員們全部換成便衣,跟蹤季英和周木花,當然這次有十堰警方的全面配合。他們暗暗跟著那兩個女人在各錄像廳和一些亂七八糟的場所轉來轉去??上М斨軇偱龅絻蓚€女人并跟她們簡單交談時,偵查員們因為不認識而錯過了將其一舉抓獲的機會。但他們耐心地守候,終于發現了郊區周剛的藏匿之地。

當晚十點左右,隨著山中那個房間的燈光倏地熄滅,襄樊、十堰兩地警察也悄悄完成了對栗樹溝的全面控制。

柳煙林的前線指揮部設在與栗樹溝隔路相望的一個小山包旁。深夜十二點,突然有一個黑影企圖接近指揮部,嘴里說:“警察,那個大壞蛋回來啦!”衛雄壓低聲音喝問他是誰,他說是本村的村民叫王七里,當過五屆村支委,又說那個壞蛋剛剛進屋他就來報信,得抓緊時間。因為那家伙知道自己做的壞事太多,公安局在到處捕他,所以,如驚弓之鳥,隨時會跑。衛雄又問他怎么知道那個大壞蛋的,王七里說他的劣跡全村的人都知道……衛雄趕緊打斷他的話,說我們知道了,你快回去,要嚴格保密。王七里說那當然,我拿黨性作保證。這才勇敢地離開了。

那人走后,柳煙林沉思片刻,果斷地說:“我們也得走?!毙l雄說:“連老百姓都驚動了,還不驚動周剛那小子!”柳煙林輕聲命令:“埋伏人員全部撤!等到凌晨四點再上?!?/p>

2

睡到下半夜,周木花模模糊糊感到有人進屋,睜眼一看是孟凡民。孟在地上鋪了一層布,很困倦地倒頭便睡,不久便打起很響亮的呼嚕。呼嚕聲吵醒了季英,季英發覺周木花也醒了,便偎在一塊兒說悄悄話。周木花說:“等這麻煩事結束了,跟我一起回周華村去玩玩。”季英嘆口氣說:“我的運氣總是不好。原先的那個人職業倒好,卻喜歡玩女人;保華呢,對我是真心真意,卻沒一個正經職業。接到你的電話,我一直在進行思想斗爭。來,不來,來,不來……這次南下我已經下定決心,如果柳保華的確蒙受不白之冤,我傾家蕩產也要替他爭回清白名譽;如果他當真不爭氣犯了法,我就和他一刀兩斷。我得顧我的孩子和鋪子?!敝苣净ㄕf:“不就是挖了那個大土坑嗎?總不能為那個大土坑判他們的刑吧?”季英說:“我很奇怪,如果就那么一點事,七千塊錢的保釋金應該可以了哇。”周木花說:“看這次交齊九千塊錢怎么樣?!奔居u搖頭:“我心里沒一點把握。唉,木花妹,你還小,千萬要小心。俗話說得好:男人找好行,女人找好郎。碰了個沒出息的男人,一輩子算完了?!敝苣净]應聲,她默默地想自己的心事。她眼下正處于兩難境地。因為堅持要出來打工以及和一個外鄉人交朋友,傷透了父母的心,家是不能回了;但跟著孟凡民總有種不安全感,自己原來在餐館掙的錢慢慢快貼完了,而孟凡民從來沒什么固定的收入。并且,有了錢他那一伙就大吃大喝,出手大方,極其講究,一會兒送鮮花,一會兒獻情歌,叫你幸福得昏頭昏腦;沒錢時則像狗一樣啥苦都能吃,石頭當枕頭,地板當鋪板,三天不洗臉,涼水當早飯,把女朋友扔到了九霄云外。既然再怎么勤奮也沒有他們那么闊綽,再怎么偷懶也不會像他們那么寒酸,跟他們一起廝混久了,自自然然就松懈懶散了。

天大亮以后,三個人都起來了。周剛說:“錢我今天去搞,不過,事情好像不大正常。吃過早飯你們先走。就在昨天那個錄像廳那里等我。如果是別人送錢來你們也收下。到了丹江口,辦好了當然好;辦不好季姐你回去算了。不管好不好,你們暫時都別來找我,更別隨便跑到這里來。周木花,其實,我交待過了。出了事你能負責?”

季英板起臉說:“是我叫木花找你的,能出什么大事呢?”周木花連忙賠笑道:“都怪我,我去給你們打洗臉水?!?/p>

周木花提著桶推開門,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走到水井邊。

周木花沒注意,遠處的公路上,停著輛拋錨的桑塔納轎車。

季英把隨身帶的小鏡子設法掛在墻上,對著鏡子梳頭。周剛斜斜地躺在床上,欣賞著季英身上美妙的曲線。每個女人都具有與眾不同的味道,不可互相替代。周剛這樣感嘆的時候,竭力不去想那些被他先奸后殺的女人。他真想此刻撲上去剝光眼前這個女人的衣服,但克制住了,要給周木花面子。他深深引以為憾的是也許今晨是他與這兩個可愛的女人度過的最后一個早晨。因為他已經嗅到了極大的危險,決定等兩個女人一離開,他就遠走高飛,到南方那遍地是黃金的地方去大顯身手。這時,他突然覺得外面情況有些異常,立刻警惕地挺起身子走到門口觀望。

3

柳煙林和衛雄率領布控的隊伍在凌晨三點鐘的時候再次潛入各自的崗位。他們的敵人除了主要目標之外,還有兩個,一個是銀光四溢的月亮,很容易暴露埋伏的偵查員們的身影;一個是饑腸轆轆的昆蟲,它們蜂擁而上,把偵查員們裸露在外的皮膚當作了美味佳肴,不多會兒便使他們鼻青眼腫,癢不可支。偵查員們只能一動不動,化為山巖和林木的一部分。此時,不管誰有一個小小的失誤,就會使所有的進展功虧一簣,使所有的心血化為烏有。

要捉拿的對象不是一般的犯罪嫌疑人,而是一個殺人如麻的職業殺手。他槍法準確,彈無虛發,一槍命中,從不補射。他心狠手辣,冷漠無情,殺人務盡,不留活口。他孤獨潛行,居無定所,漂泊天涯,來去無蹤。一旦發現被圍,他毫無疑問將困獸猶斗,以死相拼。萬一讓其逃脫,再去緝拿則將如大海撈針,難之又難。所以,最好不費一槍一彈,智取殺人魔王。這個重擔,自然而然落在了老謀深算的老饒肩上。

老饒本來已經頗老,再一精心化裝,滿臉皺紋,須發花白,更有如六十開外。早上五點多鐘,他把桑塔納開到斜對著栗樹溝的山口公路上,停下來,打開車蓋,一頭扎進去,將屁股翹得高高的。車廂內,則藏匿著驍勇而年輕的偵查員龔云飛等。

這個山溝面向公路,背后兩座大山,山腹處有一幢二層樓房,目標正在一樓第二個房間。經過通宵達旦難熬的守候,偵查員們終于盼到天色放亮,大家雙眼死死地盯住那幢樓房。只聽木門吱呀一聲打開,周剛的情婦周木花出現了,就在底層門口出出進進。后來她拿著臉盆走到稍遠的地方在壓水井邊嘩嘩地壓水。過不多會兒,一個身材結實的男青年也跟了出來。周圍山坡上,眾多偵查員的心那一瞬間呼地從胸中提到喉嚨口——這家伙是不是殺人主犯周剛?在此之前,誰也沒見過周剛,他好像傳說中的妖魔鬼怪,只留下一個個血跡斑斑的兇殺現場,卻始終不見其身影輪廓。

確認十分重要。如果抓的只是一般從犯,受驚的周剛將會從后門遁入高山難以找尋。老饒決定冒險上前辨認。周剛的特征老饒早已爛熟于心。周剛,又名孟凡民,男,身高約一米七零,略瘦,東北口音。兩眉間有顆人造黑痣。其左手無名指被刀剁去半截。其左右臂外側分別文有青色英文單詞“恨”和“愛”。

現在的問題是怎么接近他而又不引起他的懷疑。老饒搔搔后腦勺,心生一計。他找附近一戶老太太借了只水桶,打著哈欠朝水井邊的一男一女走去,顯然是給冒煙的水箱加水或者洗手之類。那男青年警覺地抬起頭,見是一個面容疲倦的老司機,便試探著說:“我幫你壓。”老饒憨厚地笑道:“謝謝,我自己來。”男青年說:“不要緊,我喜歡壓水?!彪p手抓住鐵柄一上一下壓起來。周木花跟他調笑,說:“好哇,平常你偷懶,以后你要天天幫我壓水?!崩橡埶坪跻恢笨粗鴩W嘩冒出的井水,眼角余光卻早將男青年瞧個一清二楚,只見他的耳根微微發顫,可見其輕松是裝出來的。這家伙留著長發,把額頭遮住了,看不清眉間有沒有痣。胳臂上的花紋也看不大清楚,而雙手緊握住鐵筒壓水,無法分辨無名指是否殘疾。眨眼間桶水溢了出來,該提水走了,老饒心急如焚,表面上不慌不忙把雙手浸入桶內搓洗著,突然心中一震:他抓住一個難得的瞬間看清了對方左手上那無名指確實只有半截。

老饒提起水桶再次道了謝,搖搖擺擺離開水井,轉身朝公路走去,頭也不回。但他知道,那一雙狐疑的眼睛正死死地盯住自己移動的腳步。走到汽車邊,老饒一邊用水澆洗車身,一邊壓低聲音朝車窗說:“是他!”龔云飛等立即拔槍上膛。

這時,水井旁的一男一女說說笑笑走進屋里去了。龔云飛拉開車門,輕聲說:“上!”與老饒借著障礙物掩護迅速飛奔到樓房墻腳下,然后像兩只猛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撲入門內,將正往床沿走去的男青年刷地壓倒在床上,每人坐住一只大腿,扭住一只胳膊,使那家伙絲毫動彈不得。周剛痛得哇哇大叫,說你們松一點點,我的胳膊要斷了。周木花和季英嚇得目瞪口呆,不知所措。龔云飛厲聲警告:“你們不準動,誰動打死誰!”后面埋伏的民警們呼嘯而上,將殺人魔王的雙手雙腳牢牢銬住。

此時是1997年8月12日上午八時左右。距常家四口遇害之日整整五個月。

柳局長命令立刻押送犯罪嫌疑人返回襄樊。當車隊進入襄樊市區路過常家雜貨店時,突然平地卷起一股強勁的旋風,吹得滿地樹葉紙屑飛飛揚揚,長空亂舞。民警們感慨道:“兇手落網,無數冤魂總算可以瞑目了。”

4

獄中的周剛并不特別垂頭喪氣,只是懊喪沒看出老饒是個公安,否則不會如此束手就擒。又跟龔云飛斗狠,說單個對單個并不怕他,說那天叫痛其實是假的,只要他們稍一松懈,他就會掙脫他們的擒拿而逃之夭夭。記者問他,那些無辜的善良的老百姓跟他往日無冤近日無仇,卻慘死于他的槍口下,對此他有什么話說嗎?他說沒什么可說的,對不起之類的話毫無意義。對于他,那些人不是活生生的人,而只是他掠奪財物的障礙。只有除去障礙才能得到財物,才有飯吃,才有衣穿,才能像其他年輕人一樣上卡拉OK和舞廳,才有愛他的姑娘和崇拜他的朋友。如果打個比方,那些人僅僅是他們的財富的看守,相當于鎖的作用。而財富一旦被選中,(被選中是純粹的偶然,只怪他們運氣不好,我一點兒辦法也沒有)砸鎖就是必然的了。周剛戴著腳鐐手銬坐在昏暗的墻角里,緩緩地說:我惟一的一次內疚好像是在……記不清地方了,當我們槍殺了兩個大人帶著現金正準備離開時,床上一直熟睡的小女孩醒了,說要解手。我只好開槍打死了她。要說對不起,我此生只對不起兩個人,一個是母親,一個是周木花。我母親姓孟,是一個很要強的女人,小時候我在班上的成績一落到五名之后,她就要打我。母親對我寄予很大的期望,認為我將來肯定有所成就,我取名孟凡民就是為了紀念她。但母親已逝世多年,何況,人既然已死,啥都不存在了,也無所謂難過不難過;另外,有時也想念妹妹,但她有父親和周強的照顧,所以,我這一生主要還是對不起周木花。她把她能給的都給了我,對我毫無二心,當我是她的惟一的依靠??蓱z到最后她連我是干什么的都不知道。

抓獲周剛的同時,衛雄把季英和周木花也一起帶回了襄樊。兩個女人對自己的丈夫或男友殺人的事的確一無所知。季英談完她所了解到的情況后立即坐火車返回東北,傷心地結束了自己的第二次婚姻。警方對周木花則繼續進行保護性拘留,以便協助做周剛的思想工作,促使他徹底坦白交代。真相大白之后,周木花拒絕與周剛見面,她膽戰心驚地回憶與周剛在一起度過的日日夜夜,哭道:“他隨時都能殺我呀!我不能見他,我不敢見他。”在老饒再三動員之后,一對情人終于在看守所審問室進行了短暫會見。

周木花渾身顫抖,始終不抬頭,只愁愁地低聲問:“為什么欺騙我?”

周剛解釋說:“不是欺騙你,我的一切絕對不能告訴你。你原諒了我就成了我的同伙;你不原諒我就會離我而去。我又怕牽連你,又怕失去你?!敝苣净ㄕf:“你肯定也想過,哪天把我殺掉?!?/p>

周剛并不辯解,反而很平靜,淡淡地瞧著他平生惟一愛著也被之愛過的人,兩眼紅了。

周木花在偵查員們的指導下,又給周剛寫過兩封信,勸他坦白罪行。她哭著說只想回到自己山清水秀的小山村。但公安局還要她留一段時間,因為狡猾的周剛知道自己必死無疑,卻想多活一天是一天,而且還要盡量活得好一些。他說他還殺了不少人,但要有酒喝有肉吃才行,并且見一次周木花吐露一個案子。那次見過周木花之后,他說1996年6月份在武昌火車站殺了兩個人,但不知道死了沒有。柳煙林當即給武漢市公安局打電話,果然彼時彼地曾發生過一起無頭命案。一對四川來漢打工的年輕夫婦在鐵路邊乘涼,不知被誰用小口徑手槍打死,因為毫無線索,所以一直未破。周剛說那是惟一的一次不是因為錢財而是因為賭氣。那晚十點多鐘,他順著鐵路往前走,不小心絆了坐在路上的男人一下,男人張口就罵了一句,周剛回敬了一句準備繼續走自己的路,不料旁邊的女人跳起來破口大罵。周剛說你別找死,結果男人女人一齊沖上來,周剛只好每人賞了他們一顆子彈,他們才安靜下來。

尾聲最后時刻

血案已破,兇頑就擒,皆大歡喜。

1997年12月18日,襄樊市中級人民法院開庭審判“3·13”殺人案,公訴人以確鑿證據指出:周剛一伙以掠奪財物為目的,從1995年10月至1997年3月,制造殺人案九起,共殺死十九人,重傷六人,制造盜竊、搶劫案十三起,犯罪金額六萬余元。法院據此一審判決周剛、姜正桐(小虎)、柳保華、張玉雪死刑。周等四人全部上訴,目的只是為了拖延死亡之日的到來。周剛在那昏暗的牢房無奈地等死。有時寂寞不過,就用腳鐐去撞墻。

有天半夜周剛嚎啕大哭醒來,他夢見自己被槍斃的場景,他清楚地看到自己右耳朵根下出現一個黑黑的小洞,紫色的血液緩緩淌出,跟他手下那些死者一模一樣。

在記者的最后一次采訪中,周剛說他從小的理想是當解放軍,后因私玩火藥炸殘了手指不能當兵了,又特別想當警察。他沒想過當罪犯,更沒想過當殺人犯。他說如果母親不死,他不會變成這個樣子,所以,母親自尋短見,很不負責,他現在也開始恨母親了。他不想死,他從未設想過死亡是如此可怕。沉重的鐵鐐牢牢鎖住了他的雙手雙腳,使他再不可能去制造死亡,只能去擁抱死亡。他除了回憶那些可怕的屠殺過程,便是在冰涼的牢房里靜靜地等待最后時刻的來臨。

有兩個女人的命運應該交待。常家惟一的幸存者常小娥最終并沒有如金大妹所希望的那樣,成為她的候選弟媳,而是報考了警察學校,立志將來做一名保護弱小老百姓的令壞人聞風喪膽的好警察。

周木花終于走了,拋棄了那個她喊做孟凡民的矮個子男人。她對他一無所知,卻發誓終身相守。而對于生她養她的家鄉父老,卻顯得薄情寡義。與狼共舞數十天對她而言肯定此生難忘。但愿她能在那美麗如畫的小山村里好好休養,重敘與華開蓮的友誼,向慈祥的父母敞開心扉,共享天倫之樂。

楊桂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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