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村”和一個時代

欄目主持·張旌

生活中的變化，等你覺察到的時候，已經是一種結果了。而它的細微的過程，卻總是隱藏在人們朝出夕歸奔波勞碌的來來往往之中，所以，任何一個時代的到來，都是悄然而至的。

今天的中關村，且不說與我們60年代初在北大上學時所熟悉的那個中關村，就是同80年代初相比，也完全是兩個世界了。它已經成為了一個以計算機技術為先導的科技園區，像美國的硅谷和日本的筑波一樣，它是中國高科技產業的縮影和代表，標志著一個以知識為基礎的新經濟時代的到來。溫金海的長篇小說《中關村進行曲》，就是以這一變革為背景，以電腦技術產業化為線索，在各種矛盾沖突中描寫不同層面人物的人生命運，展現中國信息產業發展的艱辛歷程和高科技進入市場的艱難步履。

溫金海屬于那種會講故事的作家。小說中夫妻聚散，兒女情長，退職失業，同類相煎，版權糾紛，市場商戰，世態人情，人生拼搏，一個看似單調乏味的題材，被他寫得跌宕起伏、有聲有色，極富生活情味。而在生活情味的背后，是它的邏輯和意義。文學不是生活的翻版，也不是歷史的演繹，而是從生活歷史中提煉出來的思想感受和情感體驗，它是對人與人、人與環境關系的一種深層刻畫和解讀。它表現出來的是看似平淡中的變化和在變化之中永恒的東西。《中關村進行曲》在一定程度上體現了文學的這種特性。它不僅向我們展示了一個正在變化的中關村，而且反映出了這種變化的內在含義;不僅給我們講述了一個命運曲折的人生故事，而且能夠引起人們關于時代變遷和人生意義的思考。

主人公白浪用業余時間編制了文字處理軟件《新月漢字》，受到軟件專家章若平的賞識，但被推薦到著名的北科公司時，卻遭到拒絕。白浪為了把他的成果推出去，只好辭去機關的工作，投奔中關村的一家民營小計算機服務公司。小說便由此展開。一種大變化和一個小人物按理說沒有太大的關系，但事情的發展，往往是以一種十分平淡和非常湊巧的方式發生的。這好像是一條規律。首先這一切都是在信息革命的浪潮沖擊下產生的，其次要有幾個計算機的癡迷者和一種義無返顧的決心，正好又被墨守成規的國營正牌大公司拒之門外，因而只好另謀出路。于是，一場變革就這樣開始了。偶然之中包含著它無法擺脫的必然，必然也正好尋找到了它要找的偶然。西方有學者把這種狀態稱之為“自組織臨界態”。透過小說，我們可以看到各種計算機人才是如何聚集起來的，在他們各不相同的非常普通的人生境遇后面，是中國信息時代的變遷。在尋常人事中蘊涵著一種時代變化，在不得已的選擇中選擇了一種代表未來方向的道路，把不經意的生活現象同深刻的社會歷史變革連接在一起，這是《中關村進行曲》的一大特點。

新的知識經濟時代的最大特點就是它改變了人類財富增長和分配的方式。知識、智力成為社會財富增長的最根本的動力，掌握現代知識并具有創造能力的人才能成為經濟發展中的主力軍。而現代知識是和信息聯系在一起的。只有具備處理信息的技術和能力，才能充分利用信息，才能不斷把信息轉化為新的財富。而實現這一切的關鍵，在于“知識資本化”。就是讓知識進入市場。

把知識與資本聯系在一起，這對中國來說，是一件極不尋常的事情。其艱難復雜可想而知。在《中關村進行曲》中，我們真實地看到了這個過程。當白浪帶著他的軟件加盟學友公司，同意以《新月漢字》作為股份入股，將新月軟件隨機出售，每成交一筆提成10%的時候，他的知識就開始轉化為商品了。他和他的伙伴便是在一個新的領域里進行著一種新的生意:把知識變成錢，用錢來擴大知識資本，再用知識資本賺更多的錢。信息技術的最大特點是，它是一種知識產品。知識的內涵、傳播的途徑和更新的速度，都因信息技術時代的到來而發生了變化。小說非常形象地體現了一個非常抽象的新經濟理念:“在信息經濟里，價值的增長不是通過勞動，而是通過知識實現的。”這時的中關村，已經逐漸成為電腦人才、知識、技術的聚集地，開始在智力密集地區建立以智力資源為基礎的新產業，形成知識資本的聚合與外溢。我們從小說人物的思想沖突和情感糾葛，他們彼此交流的方式和處理問題的方法，可以看出對勞動的新概念、關于知識的新思維和新的經濟學價值論，正在不動聲色地顯露出來，而且處處顯示出它與舊觀念、舊方法、舊體制之間的矛盾。艱難創業也好，日新月異也罷;走投無路也好，力挽狂瀾也罷，都是在知識產業化過程中所經受的洗禮。正是在這種高科技、高速度、高層次的發展中，在高雅與世俗、新銳與正統、智慧與金錢的纏繞與對抗中，中關村展現出它巨大的創造力、蓬勃的生命力和獨特的文化魅力。通過人物命運，把知識產業化這樣一個復雜的社會經濟現象，生動有趣地反映出來，形象地告訴我們知識是怎樣進入市場的，知識資本是如何形成并在經濟生活中體現它的作用的。這是《中關村進行曲》的又一特點。

進入市場就進入了一種邏輯。而在一個發育不健全、法制不完善的市場里，其邏輯也是混亂的。在小說里很多事情都與缺乏合理軌道和正常規則有關。比如，軟件研發的資金問題，國家不會給一個小公司投資，又沒有風險投資公司來承擔這種任務，只好找熟人借貸。這種不規范動作帶來一系列意想不到的后果。比如，推銷走私微機，經辦人得利，國企受損。比如，不正當競爭、版權糾紛、著作權訴訟等，均反映出信息產業初創階段的無序和混亂。可以看出知識經濟的開始并不完善。科技革命是夾帶著泥沙的浪潮，它帶來的并不一定就必然是高水平、高格調、高境界。這其中除了外在因素、結構性問題之外，涉及到每個人自己便是他的人性。小說特別突出了新經濟發展中，在市場運作過程里，人的本質的堅守和異化問題。進入市場的過程也是這一對矛盾沖突和斗爭的過程。朋友反目、同行相殘、輕諾寡信、過河拆橋、曲意逢迎、悖入悖出等，歸根結底是金錢與道德、物質欲念與精神意義的關系問題，是人活著的意義和生存的價值問題。所謂“科技以人為本”就是以人的道德為本。這是高科技發展、乃至人類的發展所面臨的具有深層意義的問題。約翰·奈斯比特在他的《高科技高思維》中文版序中寫道:“我們從什么是有益于人性的角度來思索科技，就能看見一縷智慧之光，它除了理性思維以外，還包含著體恤和同情他人、心胸豁達大度以及對人類的尊敬。”高科技時代，需要高思維，需要對人有更多的了解和愛心，需要對人的生命意義有更深刻的理解，需要有與信息時代的科學水平相適應相匹配的精神風貌，這應該也是《中關村進行曲》所要告訴我們的。這是這部作品的第三個特點。

《中關村進行曲》以高科技發展為背景，以信息產業化為線索，反映社會生活進程中人們的狀態和變化，在當前小說創作中尚不多見。這不僅需要作家對迅速降臨的新經濟時代、對它可能給社會政治、經濟、文化以及人的思維方式和行為方式帶來的影響有一種敏銳的感覺，而且要求作家十分熟悉電腦技術，能夠置身于新科技的氛圍之中。從這個意義上講，這部作品也是相當有成效的。盡管它在表現這一變化的深刻性方面、在某些人物性格的邏輯性方面，仍有其不足，但作為首先涉足電子技術領域的文學，它為讀者提供了極為有益的東西，提供了一個應該引起我們重視、值得我們關注、需要我們思考的新的現實和新的未來。是的，要把一個“村”和一個時代的內在聯系揭示并展示出來，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它有待于更多人的努力，也有待于更多的時間和空間來體現。所以，這是一支“進行曲”，一首正在進行中的樂曲。它是一個充滿想像力和誘惑力的新樂章的開始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