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上的小路

我讀小學二年級那年，家里的生活每況愈下，為了生計，全家被迫從豫西一個蒼涼的山村遷徙到洛陽以東一個依山傍水的山村。初來乍到，這兒的山林、田野、丘陵、小河，就連牛欄、羊圈都是陌生的。這兒完全是一個陌生的世界。

轉學后，我的同桌和我同姓，叫曉林，大我一歲，虎頭虎腦，剃著圓圓的光頭，我們很快就廝混熟了。每天上學前，我總是站在家門口向他家張望，可著嗓子向他家呼喚。放學的時候，我們在一片胭脂般的色彩中沿著伊洛河慢慢地走回家。

一個下雨天，細細的雨星在天空彌漫著團團霧氣，起伏的白云山完全籠罩在雨霧之中。我爬到高高的寨墻上摘酸棗，一陣零亂的腳步聲后我看到曉林領著幾個小伙伴，每人挎著一個竹籃，洋洋得意地從野外歸來。曉林仰起臉看到我，不由脫口說：“群友，你膽子好大呀！”說著抹了一把額頭上的雨水，眉飛色舞地說：“群友哇，我給你帶來一個好東西。”出于好奇，我敏捷地從寨墻上下來。他遞過來一個沾著黑土的大紅薯。

還沒有到收獲的時候，他那兒來的這么新鮮的紅薯？那年月，我最討厭的就是偷公家的東西，我覺得大家的好日子都是被個別人偷掉的。于是沒有好氣地說：“偷來的東西，我不要。”

當時，我并沒有理會曉林的好意，惡狠狠地將紅薯往地上一丟，說：“曉林，原來你是個小偷……”

曉林怎么也沒有想到，我會突然地變臉。一群小伙伴看看曉林又看看我，氣氛十分緊張。這時候，我挺直胸脯，拽著曉林的籃子：“走，到大隊部去！”

曉林忍無可忍，他突然像只小豹子一樣，將籃子往地上一丟，罵道：“你六親不認……簡直就像條狗。”我依舊拽住他不放。他忍無可忍，發瘋似地轉過身來抱住我，我們兩人打了起來。我們在水泥地上滾來滾去，完全變成了兩只泥猴。

第二天，我把曉林偷紅薯的事告訴了老師。那個姓李的老師也毫不含糊，不聲不響地走到曉林跟前，突然揪住他的一只耳朵，把他\"請\"出了教室，讓他在外邊足足站了一天。

當時，我心里也多少有些過不去，可一想：“誰讓他偷東西啦？這可是活該！”

放學了，我盡量讓自己的心情變得平靜起來，本來就是嘛，偷了東西就該罰。

就在我心情平靜地往家走的時候，腳下突然被什么東西絆了一下，一頭栽在雨地上，緊接著，木棍、鞭子沖我的身上狠打下來。朦朧中，我看到曉林和他的同伙緊圍著我，有人高喊著：“打呀，打這個不知好歹的東西。”曉林走近我，用鞭子沖我的臉上狠狠抽了一下：“看你小子以后還告不告狀？”

我只覺得臉上像刀割一樣。幸好有人從這里經過，他們才一哄而散。

我一步一滑地走回家。媽媽見我被打得渾身是血，眼淚都流下來了。她一邊給我擦傷，一邊問道：“是誰把你打成這個樣子？”我沒有回答。

哥哥從外邊走回來，氣呼呼地說：“他媽的，是曉林。太過分了，找他們家大人去！如果不講理我就跟他們拼了。”

坐在門檻上的父親，磕了磕煙灰：“算啦算啦，咱們是外來人，今后不要惹人家。這事就到此為止吧。”

晚上我發起了高燒，心中默默地想：“曉林，我不會饒了你的。”

窗外的雨停了，天空依舊打著閃。這時候院子里響起了一陣腳步聲。誰都沒有料到，竟是曉林和他的母親。我們誰都沒有想到。他們家的人會主動到我家里來和好。媽媽忙不迭地給他們母子搬凳子，沏茶水。曉林的媽媽走到我床邊，看看我的傷，用手指指著曉林的額頭罵道：“這個二百五，把人打成這樣，真是個小畜生。”

父親是個老實巴交的莊稼漢，大半輩子從來沒有同別人紅過臉，尤其禁不住人家的幾句好話。他滋滋地吸著煙，不知說什么好，憋了半天，才說：“小孩子家哪有不吵不鬧的？今兒個打架，明個就又好了……”曉林的媽摸著我的頭沖曉林說：“還不過來道歉！你的歲數比人家大，群友就是你的親弟弟。今后要好好團結。”曉林難為情地上前來，紅著臉拉住我的手，聲音小得像蚊子叫一樣，說：“群友，我錯了，你給我一耳光吧。”其實，當時我自己也是個假正經。看著他的樣子，不知怎么的，我的眼淚一下子就流了出來，緊緊地握住他的手。

幾天后，我又上學去了。我和曉林和好如初，就像什么事情也沒發生似的，兩人形影不離。他家做了什么好吃的，他媽總也不忘記讓他捎給我一點。曉林的數學作業沒有完成，我就義無反顧地幫他做。他媽說啦：“他就是我的親哥。”那時候，沒有人敢欺負我，我身后有曉林呢，曉林身后還有一大幫哥們呢。那個時候我們過得真是無憂無慮。

有一年，還未到麥收，我們兩家的糧食都已空了。曉林的父親會木匠活，扛著家什外出了。我的父親能做泥瓦活，也卷起被子到山東做磚瓦去了。學校鬧起了“革命”，原來的課本都扔到了一邊，惟一的書就是毛主席語錄，我們從早到晚地背呀背呀，可許多內容我們都不大懂。那一陣，學校管得不嚴，我們打架、偷果園里的果子，到野外去找野蜂蜜，完全忘卻了世俗的喧囂，遠離了嘈雜的人群，完全沉浸在大自然的美景之中。有時候，還一同在外面刷夜，就是夜不歸宿，住瓜農的木棚，在露水中迎接黎明，在朝霞中迎來朝陽。

有一次，我們在一個土磚窯邊掏蜂蜜，惹得野蜂嗡嗡地飛來飛去。我們被野蜂蜇得渾身是包，渾身疼得鉆心。就在這時候，大隊里的造反司令畢二炮正從這里經過，該著他倒霉，他成了我們的替罪羊。正當他大罵我們的時候，野蜂沖他飛去，他剛轉過臉來，野蜂鋪天蓋地地撲向他，他雙手抱頭，疼得在地上打滾，一邊滾一邊大叫：“救命啊！救命啊！”我們開心地跑開了。沒有想到，天一擦黑，大隊就來人把父母叫到大隊部去了。直到后半夜，父母才回家。他們默默無語，坐在一邊唉聲嘆氣。我爬起來問：“他們怎么著你們啦？”媽媽痛苦地說：“畢司令罰你爹和我，還有曉林的父母，到大隊科研站做半年苦力。”第二天，我和曉林干了一件全世界都感到荒唐怪誕的事情，就是現在想起來，心頭還撲撲直跳。那一天的深夜，曉林領著我上山了。灰蒙蒙的天空，黑黝黝的山巒使人感到喘不過氣來，只有在山谷之間，閃動著一條銀色的流水。我們在一個亂墳崗里，挖出了一具死嬰，用一條編織袋裝起來。當時陰風習習，凄涼無比，四周充滿了恐怖。我們在天未亮之前，把那具死嬰放到了畢司令的家門口。這件事兒在村里傳得沸沸揚揚。我心里十分緊張，我知道，光頭畢司令是不好惹的，他一定不會放過我們，一定會用最嚴厲、最惡毒手段懲罰我和曉林。一天、兩天過去了……他媽的一過就是半個月，我們在等待中煎熬。我們的想象力比最可怕的懲罰還可怕。可他媽的這個混蛋居然沒有任何動靜。直到三個月后我們才從大隊里獲得可靠消息：畢司令一開始為這事氣得死去活來，差點昏死過去。周圍的人給他出主意，“咱收拾一下這兩個壞小子吧！”他卻皺皺眉說：“你們懂個屁，他倆是‘二道毛’，啥事都能做得出來，你沒聽說過，‘好鞋不踩臭狗屎，君子不同牛執氣’。”這場風波就這樣平平靜靜地過去了。

后來學校恢復了考試制度，我與曉林要考高中了。媽媽做夢都想讓我考取大學，離開農村走進城市。她反復叮嚀：“只有考上大學，咱們農民的孩子才有前途和希望。”曉林的父母卻沒有這樣的眼光，他們認為讀書沒有多大用處。曉林放棄了上學的機會。考試那天，曉林騎車送我去考場。那是一輛銹跡斑斑的自行車，我坐在他身后，晃晃悠悠地出了村子。這時候我才知道他根本就不會騎車，下坡的時候車子似箭般地朝坡下飛去，一頭扎在了生產隊的糞堆上。他的右腿擦掉了一大塊皮，我的頭著著實實地扎進了糞堆中。盡管人不人鬼不鬼，但卻沒有耽誤考試。半個月后，我的通知書下來了。晚上我向曉林報喜，可他卻躺在土炕上蒙頭大睡。我知道此時在他的心中有一種巨大的失落感。當我看到他的樣子，心中的喜悅不翼而飛，心想：如果上學能代替的話，我寧愿讓他替我。我進了公社的最高學府——顧縣高中。平時在校住宿，每周回家一次。回到家中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曉林。在后來的時間里，曉林進了社里辦的工廠。當了工人的曉林，變得酷愛讀書。我常常把高中課本送給他。他讀得很認真，而且還記了筆記。我想：盡管他沒有正式上學，就憑他的韌勁，將來會有出息的。

高中畢業后，我又回到了村里。可曉林卻當了兵。曉林走的那天，好不威風。佩戴大紅花，身穿綠軍裝。我們分別的時候，兩人都落了淚。曉林說：“群友，以后常聯系啊。”曉林走后，我的心里空落落的，變得少言寡語。我整日坐在空寂的森林里，坐在大石板上，心里想著曉林，想著當年我們在一起的情景。我哥哥怕我憋出病來，想盡一切辦法安慰我。有一天他對我說：“我給你找了個工作，你干不干？”我抬起頭，望著他。哥哥繼續說：“我有個朋友是中醫，你愿意不愿意跟他學習？”學中醫？這在農村是一件非常有意義的工作。當時我的眼前一片光輝。“我當然愿意學習。”我笑了。第二天，我和大哥到了王大夫家。王大夫問我：“你學醫是為了什么？”我回答：“當然是為了給鄉親們看病，另外，另外還興許能找個不錯的媳婦。”王大夫笑了。他又提了一些問題，我都對答如流。最后他評價我：不錯，有頭腦，有心計，為人實在。便收我為徒。從這天起，我便走上了一條漫漫的學醫之路。曉林在邊疆當兵，每月我們都要通一次信。他給我介紹邊疆的風土人情，我也將我學到的中醫內容告訴他。那一年的春節，曉林寄給我一個包裹，是一件綠軍衣。這在當時的農村是一件最時髦的東西，我穿在身上，樂不可支。曉林，感謝你，愿我們的友誼永載史冊。

三年后，我成了全村唯一的中醫郎中，到大隊衛生室上班。不久，曉林復員回鄉了。幾年不見，他的皮膚黑了，體格健壯了，嘴唇下也長出了毛茸茸的東西。后來，曉林辦了一家電器材料廠。他面臨的困難很大，沒有技術，沒有資金，但他的決心很大，他找遍了親戚朋友，在大家的幫助下廠子辦起來了。沒有多久，曉林成了村里的富裕戶。但是在村里集資辦學的時候，他卻不見了。為了帶頭捐款，我捐了一千元。當時全場一片掌聲。回到家，曉林卻冒了出來，他靠在椅子上，開門見山地說：“你燒得不輕！你有幾個錢？給大隊捐款，聰明的還是吃到自己肚里舒服。”辦學集資，村里共集了15萬元，可是村里最富的曉林卻一分錢也沒出。這導致村里一片流言蜚語，我也納悶，這是怎么了？曉林怎么變了。曉林卻振振有辭：“怎么了？現在是市場經濟，為什么非要我出錢？該誰出誰出。我才不理它呢。這只能說明我成熟了。你啊，還傻呼呼的呢。”以后，曉林的名聲越來越差。有一天，他不給小木匠工錢。人家給他家干了27天活，曉林卻克扣了人家的住宿費、煙費……最后，不但一分錢都沒有收到，反倒要找他50元錢。“曉林真是個不要臉的東西！”“曉林有了錢，就不知道天高地厚。”“小木匠，干脆一把火把曉林家燒了算了。”為了平息事件，我到曉林家找他說話。他卻把算盤撥得山響：“那陣風把你吹來了？”我單刀直入地說：“不要去欺負一個小木匠，人家的工錢該給就給，辦事不能不講良心。”他卻理直氣壯地說：“咱是有賬不怕算，我的錢也不是天上掉下來的，我又不是救濟站，為什么把錢隨便送人？”雖然曉林辦廠子發了財，可他不安于現狀，哪行走俏他就想干哪行。這一年蘋果好賣錢，他突發奇想，要在村里建一個全縣最大的蘋果園。于是，他把廠子的資金都投到了蘋果樹上去了。好好的廠子也廢了。他的果園就在河灘上，月光下，一望無際的小果苗，團團簇簇，給人以旋律感。他站在灘涂上，向我描繪著園子的前景：園子里除了要種蘋果、梨、桃、杏之外，周圍還要種菜；還要挖一個魚塘；辦一個豬場，修一條大路，使來往果園的車輛暢通無阻……他講著，雙眼放出了光芒。但做夢也想不到的是，一場災難降臨到他的頭上。

就在他給母親做壽的當天夜里，果園里的小苗全部被人用鐮刀割了，一棵也沒剩。曉林發現后，狠狠地揪著自己的頭發，大聲吼叫：“我得罪誰了？這樣害我。”公安局接到報案，迅速勘察破案，結果村里人卻說：“曉林害人太多，俗話說：心不善，閻王割蛋。”“曉林六親不認，罪有應得。”“老天爺長眼了，惡有惡報。”

干警們在村里走街串巷，沒有一個人為公安提供線索的。這個震驚全縣的毀林大案就這樣草草收場了。曉林垂下了頭，一串串的淚水流進了嘴里。不知誰家燒飯的炊煙從林間飄來。我寬慰他：“沒關系，從頭來，做人名聲比啥都重要，只要好好做人，會有出頭之日。”曉林的臉變得煞白，手不住地顫抖：“群友啊，直到今天我才知道，人生在世名聲比金錢還重要。”我們又來到伊洛河邊，河水在乳白色的月光下輕輕地蕩漾。岸邊，青草茵茵，宛若線毯。我問他，“你在想什么？”“我在想將來，”“我在想，還是先到城里讀幾本書，主要學經濟管理……\"我嘆了口氣說：“曉林阿，你現在缺的不是管理，而是……想想毀林事件吧，應該汲取教訓，反省一下。”

第二天，我來到曉林家，曉林的愛人正倚著門框向遠方張望，她的目光投向了遠處崎嶇的山路。她說：“曉林已經上路好久了，不知啥時候能夠回來？”我的心也隨著山路飛向遠方。金色的陽光照耀著草地上的薄霜，只有遠方那條小路曲曲彎彎、若隱若現地在山間盤桓，我真不知道在它的盡頭等著曉林的是什么。

作者簡介：

史群友，男，1956年生于河南省偃師市。1977年開始從醫，潛心肝病研治工作，1994年獲中醫醫學博士學位。二十多年來，利用工作余暇堅持文學創作，在全國的一些報刊雜志上發表散文、小說、報告文學200多篇。已出版散文集《春天的回憶》、《春·檳城綠茵》；小說集《美麗的紫羅蘭》。現任河南省偃師市第二人民醫院院長。

責任編輯孟亞輝代興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