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臺出世一番,又復入世,靈魂似凈化了一遍。如果再議嚴子陵出世的動機,我寧可相信你所持的‘鐘情山水說’。因為,只有自然界才是永恒的。
少讀《古文觀止》,對范仲淹的兩篇文章十分喜愛。《岳陽樓記》膾炙人口,“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一片憂國憂民、入世獻身之心可鑒日月;另一篇《嚴先生祠堂記》,讀來朗朗上口,言簡意賅,卻歌頌了一位不愿作官的隱士,“又從而歌曰:云山蒼蒼,江水泱泱,先生之風,山高水長。”當時,母親曾告訴我,這位叫嚴子陵的先生,是我們的同鄉余姚人,他歸隱的釣魚臺就在美麗如畫的富春江邊上。自那時起,我就有了一個游嚴子陵釣臺的愿望。
這個愿望,終于在我進入“知天命”的年齡時,因著中國旅游報刊協會在桐廬縣召開年會的機會而實現了。
我們中國旅游報刊協會一行人在浙江省桐廬縣旅游總公司和富春江旅游股份有限公司許科長等陪同下,前往考察富春江小三峽、嚴子陵釣臺景區。當我們從七里瀧碼頭登上游艇,全長23公里的富春江小三峽便如一幅潑墨風景長卷,在我們的眼前緩緩展開。
船行處,兩岸青峰夾峙,綠樹凝翠,江面水波不興,清澄碧澈,果然是“錢塘江盡到桐廬,水碧山青畫不如。”“水回幾訝前無路,山開又見一重天。”
許科長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在來時的旅游車上,即以一曲越劇徐派的“天上掉下個林妹妹”博得滿堂彩。船行中,她如數家珍地向我們介紹道:“富春江是我國三大山水風光帶之一,從這里到梅城,峰高流窄,俗稱‘七里瀧’,早年舟楫經此,灘多水急,無風時,船極難行進,而東風一起,千帆競發,那鼓滿風帆的船只便如離弦箭般向上游駛去,因而留下古諺云:‘有風七里,無風七十里’,‘七里瀧’便由此得名。自從1968年修了水壩后,這里水位升高了20多米,景色便也大異其趣了。”
我問:“那么,原景觀和現景觀相比,哪一個更美呢?”
許科長略一沉吟,回答說:“原景多亂石灘,有長長的纖道,顯得峻朗、古遠;而現在的景致則是青山綠水,江天一色,因有蘆茨、子陵、子胥三峽,故稱為富春江小三峽。所以我認為,原景觀和現景觀各有特色,都是很美的。否則,從南北朝到清朝,怎么會有一千多名詩人留下兩千余首吟頌富春江山水的詩詞呢?”
船上的老記、老編們都為許科長的介紹點頭稱是。
忽然,不知誰喊了一聲:“看見嚴子陵釣臺了!”我們都引頸向外望去。
在人們的指點中,我看到前方江北沿岸青山環抱之處出現一排亭臺樓閣,順其視線上移,近山頂處,有兩塊峻峭的石壁從滿山綠樹中裸露出來。許科長介紹說:“那兩塊石壁,頂部都很平整,形成了東、西兩個平臺,東臺即為東漢嚴子陵釣魚臺,西臺為南宋愛國志士謝翱慟哭文天祥處。”
我不禁插嘴道:“這么高的釣臺!那釣魚線要多長才能垂到水面?”
許科長風趣地回答:“嚴子陵是有名的世外高人,他的釣臺當然也會很高了。”
與我同座的中國旅游報總編室主任王金波笑道:“姜子牙用直鉤釣的是利,嚴子陵坐高臺釣的是名,所以王世貞《釣臺賦》中寫道:‘渭水釣利,桐江釣名’。”
“說起子陵歸隱的動機,”我說:“范仲淹可是認為,嚴子陵是為了他的‘道’,也就是他的理想,‘而使貪夫廉、懦夫立,是大有功于名教也。’不過我也認為范仲淹是把嚴子陵大大的理想化了,我讀《古文觀止》中《嚴先生祠堂記》時,倒覺得書中的一段腳注,泄露了子陵歸隱的天機,這段腳注的大意是:光武帝劉秀把嚴子陵請到京城后,晚上與他同床而眠,子陵睡覺不老實,把腳搭在了劉秀的肚子上,第二天一早,太史官便上本奏曰:‘客星犯帝座甚急。’幸虧皇上當時心情好,說了一句,我和老朋友嚴子陵一起睡覺呢’而作罷。嚴子陵是何等聰明之人?能認識不到木秀于林風必摧之的道理?富貴如浮云,還不如找個山青水秀之地自由自在享受耕釣之樂呢!”
許科長笑道:“我們倒是認為,嚴子陵是被富春江的美麗景色深深吸引了,才辭官而來的。有一首唐詩說得好:‘山色四時碧,溪光七里清,嚴陵愛此水,下視漢公卿’。”
談笑間,船已靠岸。舍舟登岸,詩碑琳瑯滿目。一行人先到釣臺靜廬山莊用中餐。席間嘗到子陵魚,原來是一種如蝦米般大小的小魚,炒得干干的,嚼起來很香。
餐后游釣臺,走過的第一道山門上,刻有“問隱”兩個大字,這使我又想起在船上對子陵歸隱動機的探討,我們涉及到的,已有“釣名說”、“避禍說”、“匡正漢風說”、“鐘情山水說”,如再深究的話,恐怕還會有很多其他說法吧?然而,中國幾千年封建社會中出現的隱士現象究竟反映了一種什么問題?我們現代人應當從中得到些什么反思呢?
趙樸初先生手書“嚴子陵釣臺”石刻牌坊的后面,便是嚴先生祠堂。正廳內塑有嚴子陵坐像,長須飄逸,目光深邃,上懸“高風亮節”橫匾,門聯為“貪夫廉、懦夫立,功闕世道一代徽猷欽峻節”;“云臺渺,釣臺存,德化人心千秋俎豆仰高風”。所持仍為范仲淹的評價。我想,幾千年來,人們景仰嚴子陵,贊頌他淡泊名利,不事王侯,起碼是對封建官本位的一種反動吧!
經過“天下第十九泉”,我們進入富春江詩文碑園,詩碑廊呈“之”字形沿山勢蜿蜒而上,碑上詩詞,多為贊詠子陵先生清高風范的,可惜均為現代人重書重刻,據導游介紹,嚴先生原祠周圍古石碑密如龍鱗,水坎建成后,石碑和原祠均被深埋水下了。不知將來能否發掘出來,其價值和可觀性自不可同日而語。
碑廊盡頭,便是直通東西兩臺的蜿蜒石階,我們乘興一鼓作氣登上東臺。這是一個百丈危崖,崖上建有石亭,亭內豎石碑一方,上刻“漢嚴子陵釣臺”,背面刻有范曄撰寫的“嚴光傳”,石柱楹聯為:“登釣臺而望神怡心曠,想先生之風山高水長。”
站在這高高的子陵釣臺上,富春江美景盡收眼底,藍天白云之下,蜿蜒而又寬闊的江水是濃綠的,夾江疊嶂的群峰也是濃綠的,波光蕩漾的富春江面上,帆影點點,翔鷗競飛;東臺右前方峭壁下,一根石筍拔地而起,高可十余米,昂然傲立;東臺右側稍低處,則是一塊巨大的石坪,可坐百十人,傳為古人對弈處,故名“棋盤石”。整個東臺景色自身便如一個大盆景,自然造化,鬼斧神功,難怪乎唐代詩人孟浩然在此寫下了“釣磯平可坐,觀其恨來晚”的詩句。
當我獨自盤腿坐在棋盤石上觀賞美景的時候,我的思緒又飄然升騰,遨游八極。我在想:中國封建社會的隱士,是一個極為復雜的文化現象和社會現象。任何一個簡單的歸因都不能完全說清楚如嚴子陵這一類的隱士的出現。自古以來,中國文人大抵追求三種境界:鴻儒、學者、名士。鴻儒以道德教化、輔佐王業為使命,雖然學問淵博,但是思想古板,以封建道學束縛百姓,為統治階級服務。學者,以求知為天職,獻身學術,治學嚴謹,天文地理,貫通古今,但他們大多清貧辛勞,自我束縛,未免太苦、太累。名士,則是那種才華過人,本性風流,不務經學,不求仕進,不愿受禮法拘束,更不為五斗米折腰的文化人,他們或者忘情山川,“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或者留連詩酒,“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他們不屑于走傳統文化人的道路,而持有一種濃厚的“出世”思想。他們的這種思想,多是從個人的曲折經歷中,從當時不合理、不公正的腐朽黑暗的社會中悟出來的。應該說,他們是一群中國封建社會中的智者。他們的思想,可以歸根到道家與禪宗的合璧,體現了古人的經典智慧。他們認為:人生是苦難的,而這種苦難起源于“有身”,即有肉體和欲望。千百年來,欲望驅使著人們進行無窮無盡的征逐,但欲望之戰并不能真正使人獲得幸福。他們洞見了這種悲劇的根源,因而主張減滅欲望從而退出人生斗爭,在一種與世無爭的寧靜狀態中感受人生的快樂。他們站在人本位的立場上從根本上藐視官本位,不愿入官場同流合污。他們不是“糞土當年萬戶侯”,而是“糞土當今萬戶侯”。他們的“出世”思想也許是消極的,但他們不畏權貴、不貪圖榮華富貴的氣節卻是高尚的。
就在距東臺百步之遙的西臺,也建有一石亭,亭柱楹聯為“生為信國流離客,死結嚴陵寂寞鄰。”背面為謝翱的《登西臺慟哭記》。謝翱為宋代愛國志士,當文天祥應詔勤王抗元之時,謝翱聞訊即率鄉兵數百人,投文天祥軍中效力,被任為諮議參軍。文天祥抗元失敗被囚三年而始終不屈,并作《過零汀洋》曰:“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其匡時救世,死不足惜的抱負,礪人心志。謝翱得知文天祥殉國,悲痛欲絕,只身游浙東,經桐廬,過七里灘,登上西臺,設文天祥牌位,哭祭亡靈,遂留下了謝翱哭祭臺的遺跡。
東、西兩臺,一對奇峰對峙,一為出世者,一為入世者,鮮明對照,強烈反差,更增添了這處景觀的傳奇色彩,給游人們留下了自由遐想的廣闊空間。
下得山來,許科長等正在江邊清風軒設茶等待。見到我,許科長便問:“游覽后的感覺如何?”我說:“登臺出世一番,又復入世,靈魂似凈化了一遍。如果再議嚴子陵出世的動機,我寧可相信你所持的‘鐘情山水說’。因為,只有自然界才是永恒的。”
如有機會時,我一定要再來重游子陵臺。
責任編輯 孟亞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