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日本的大學附近永遠有許多寮、許多莊,大多是搖搖晃晃,別說地震,就是打個響雷也好像要崩塌似的??赡悴荒苄∏屏怂鼈?,這可是一些藏龍臥虎之地。當房東太太金子美衣引導著我和小妹在漆黑一團的走道上摸索前進時,她忽然揚起聲音,打探起我的專業。我告訴她,我學歷史。她便響亮地拍了一下手,興高采烈地說:“好哇!我們已有了物理之蛋,化學之蛋,藝術家之蛋,國際經濟之蛋,我們正好缺歷史之蛋!”“歷史之蛋!我是歷史之蛋?”我一臉狐疑。房東太太看不見,只管說下下去,“歷史之蛋好鉆故紙堆,需要安靜。這二樓B室很合適,語學之蛋(她早已知道小妹專業是日文)本該住C室,因為C室下面是拉面店,光那店老板送往迎來的花言巧語就夠你寫兩部博士論文。不過……”“我和小舟一塊住就好!”小妹打斷了房東太太的一連串蛋的敘述。房東太太把B室打開,我便立即想起了鄉下的雞窩。六疊的榻榻咪很像雞窩里柔軟的稻草,一扇小窗緊緊關閉著,和鄰棟樓的小窗親密無間地依偎著。隔壁A室的物理之蛋大概在觀賞電視,聲聲入耳,比我們自己那架破電視音質好得多。做飯就在房間里,倒省得在廚房和飯廳間浪費光陰。難得的是房間里有現成的書柜,金子太太得意地把柜門打開:“早先,我和先生建造這座幸福山莊時,就想過必須要有書柜,我們是為人才之蛋服務的,沒有書柜,蛋永遠只是蛋!”我和小妹對這書柜表示滿意,便決心好好住下去。
小妹告訴我,日語中把未來的人才叫作蛋,蛋孵成小雞,才算有了出息。金子太太為我們這些蛋想得很周到,創造了一個溫度適當的寬松環境。藝術之蛋那家伙,別處能原諒他嗎?一天到晚把一些大石頭、破木頭往房里拖。化學之蛋身上永遠酸甜苦辣五味俱全,像剛從試管中撈出來。物理之蛋房中電器太多,老是弄得幸福山莊陷入停電恐慌。電一停,他就手握電筒,從房中慌慌張張蹦到走廊上,大叫:“總開關呢?總開關呢?”金子太太教了他無數次還是記不住。好不容易摸到總開關了,他又偏偏沒拿保險絲。就是這么個糊涂的物理之蛋,金子太太卻看他順眼。金子太太對拉面館的老板娘說:“物理之蛋如今不多了,我要有個女兒就給他當太太,生的小孩保管聰明!”金子太太只有一個胖獨生子,他連高中都差點沒考上。金子太太常派他到幸福山莊視察民情,“對大家要和氣,都是一些了不起的蛋呢!”金子太太真是打心眼里喜歡她的蛋房客。
金子太太對歷史之蛋的興趣就似乎很有限了,這根源來自她是一位愛國者。她曾小心翼翼地問我:“歷史書上都說日本什么啦?”我說:“說日本侵略啦!”她怕的正是這個。便裝作耳朵聾,忙和小妹搭腔:“語言之蛋不簡單呀!世界上就數咱這個日本話不好學,你瞧,小舟她還是個歷史之蛋呢!她老把人說成東西,東西說成人!”同樣是名詞,可名詞也有好多類型呢。
幸福山莊的水費是大家分攤的,因為水費很便宜。數學之蛋,那個走路低著頭、夏天穿冬衣、冬天穿夏衣的怪家伙就一天到晚和水難舍難分。早上一睜眼,第一件事是上廁所,拉它三四次水箱,然后是洗臉,洗它30分鐘,連毛孔中隱藏得最深的微分子也隨水東流,這才慢慢悠悠地用電飯鍋熬粥。他本不想吃粥,喝了粥上課老惦記上廁所,可水不要錢,一不小心就放過了量,只好天天喝粥,天天在老師講得最精彩處上廁所。
幸福山莊沒有浴室,所以它才會這么便宜,這使我們這些蛋十分痛苦,幸好公共浴室就在附近。浴室老板娘便對藝術之蛋頗有微詞,嫌他頭發太長。可男人一律只收350日元,把他拒之門外吧,就有侵犯人權之嫌,人家給錢你敢不讓他進?可開門納之,又實在劃不來,瞧他那披肩發該用多少水、多少洗發精呀!于是老板娘便給藝術之蛋臉色看。藝術之蛋好傷心,藝術家都有一顆高傲的心。金子太太知道了,把我們這些蛋集合起來,慷慨激昂地說:“如今有人瞧我的房客不順眼,要藝術之蛋剪短發,剪了短發還當什么藝術之蛋呀!不行咱們自己造浴室!”國際經濟之蛋來無影,去無蹤,神秘地夾著一個皮夾子,雖說皮夾子舊一點,可樣式不錯,是真正的牛皮,所以他在金子太太心目中是很有分量的蛋。他果然一躍而起,“對,如今世界大趨勢走向是一定要有自己的浴室,受制于人,實乃痛苦之事!”果然,折騰了兩星期,我們便有了自己的浴室。房租漲了一些,可世界大趨勢如此,我們當然要跟著潮流前進。何況藝術之蛋的個人畢業雕塑展的請柬都印好了,若是他被剪了發,一定會江郎才盡。熟重孰輕,還不一目了然呀!
幾年寒暑,我們這群蛋在蛋殼里躍動著,使勁地啄著厚厚的蛋殼,要探出頭來,在外面的世界里拳打腳踢,一展鴻圖。物理之蛋到了某大學任教,國際經濟之蛋進了日本通產省,買了一個上好的大皮包。數學之蛋如今早已不用在水上動心思,人家如今年俸吃不完,用不完。語言之蛋的小妹也出了教科書,把小舟的病句通通引用為例文,告誡天下學日語之士不可把東西當人,人當東西。歷史之蛋夏小舟取得了文學博士學位。金子太太在確認博士證書上的鋼印是絕對真品之后很鄭重地把它影印下來,準備留給后來的蛋們做鼓舞士氣之用。
蛋終于孵化成了小雞,撲棱著翅膀去往廣大的世界,又一批蛋要搬進幸福山莊,重演過去的故事。故事還會說下去,只要金子太太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