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臺灣前,我總認為臺灣人大概什么事都按部就班煩瑣得很。我有證據:辦理應聘手續時他們不斷寄來令人望而生畏的眼花繚亂的表格。我有表格恐懼癥,一見表格就頭疼。我詛咒那些表格設計者,應把他們打入地獄,整天罰他們填寫自己設計的表格。老天爺真公平,它把人分成兩類:一類人是表格癖,吃飽了飯專門設計表格折磨人;另一類人是專門填寫表格。有表格癖的常常不必親自動手填寫表格,真怪,人要節制生育,表格為何不節制呢?所以,現今表格源源不絕如山壓來,泛濫成災。且看臺灣一次寄來的十多頁表格填寫的難度令人頭皮發麻,他們為祖父祖母專門設計了一欄,不折不扣的查三代天,這可難住了我。我落地時祖父母早升了天,父母也從未向我交代過他們的情況。此刻我只能望表興嘆了。天無絕人之路,年已70的兄長記憶尚可,居然一五—十地還記得祖父祖母的情況,助我度過難關。這么一折騰,我產生了一個強烈印象:臺灣人重章法、重規矩、重條文。
到了臺灣,誰知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還是從那個表格說起,我向朋友嘆苦經:“你們那些勞什子表格把我害苦,填得我昏天黑地。”他們聽了,不禁哈哈大笑。笑夠了說:“你正兒八經填的表格,寄來,鬼才看呢。往旁一扔,存檔了事。除非你來臺灣出了什么事,才會去翻呢。”
原來如此,我只能苦笑了。
臺灣人實在不安份,社會上流行的一個詞,真嚇人,那就是“顛覆”。
他們都有“顛覆”癖。大大小小的事都想要顛覆一下,真刺激。廣告上電視里課堂內,常常可以聽到“顛覆顛覆,顛覆新聞顛覆文學顛覆色彩顛覆食品,有些人成了標準的顛覆專業戶。
一日,我見到一則赫然的報道:顛覆耶穌!
真是聞所未聞。
原來通常耶穌神像瘦骨伶仃釘在十字架上,作痛苦狀。但在臺灣某地的教堂里,供的耶穌神像完全是另一番模樣:胖胖的臉,滾圓的腿,蓄著老K頭,臉色中和慈祥。他們真大膽,徹頭徹尾地把耶穌顛覆了。這樣的顛覆,人們能接受嗎?記者采訪了該教堂的牧師,問:“這個胖耶穌,教徒能接受嗎?“
牧師答:“數年前我們供奉它時,教徒們不大習慣,久而久之,大家完全認同了。它和藹慈祥,我們容易和它親近。”
細觀察,其實顛覆成了臺灣某些人的謀生手段。他們以反叛的面孔出現,以極端的聲音,一鳴驚人,以此成名于世。這樣,在顛覆聲中,難免就會魚龍混雜,冒出一些顛覆紅眼蜻蜒和顛覆花蝴蝶,許多人見到他們,遠之避之,用我的朋友的話,是惹不起。我曾接觸過一位很有顛置盛名的作家,那種顛覆脾氣,大概很少有人能忍受的。
“顛遛”的時尚,鼓勵人們求異,鼓勵人們翻新,給各種人才提供了創造的空間。他們對權威對經典對定論都要問個為什么,充滿了活力。香港雖然也是自由港,但那個“無厘頭”文化以及商業文化太看重商業效應,一種技巧一種形式只要能賺錢,就大量重復,這樣反而對創造是一個制約。相比之下,臺灣比較注重在創造中競爭。就以電視來說,各個臺的節目都很出色。他們很重教化,但講求新穎,尤其一些記實性的專題節目,富有創新意識,創新就有吸引力,觀眾止不住要流淚。一次,是專題報道臺灣一位藝名叫“金門王”的有名歌手的故事,他已雙目失明。當他在節目中回憶到少時流浪乞討的情景時,曾在某地的一個小旅館前,受到旅館老板的照顧和資助,使他的生活有了轉折。節目進行到這里突然中斷,插播節目主持人根據“金門王”回憶的情節,尋找“金門王”的恩公。由于年代久遠,尋找非常艱難,最后幾輕轉折,終于找到了恩公的后人。爾后回到節目現場,讓他和“金門王”相聚,場面感人。即使一些綜藝節目,也會時時爆出一些意外的亮點,讓你驚喜。這些經驗都值得我們借鑒。
“顛覆”時尚鼓勵人們競爭。一些年輕人天不拍地不怕,就靠那個“顛覆”意識,在臺灣爭一席地位。如年輕女作家郝譽祥,用全新的視角處理男女情愛,她的小說集《洗》不同凡響,出版就受到人們注目。相比之下,一些暢銷書作家在受到冷落。我有幾位暢銷書作家朋友,他們就抱怨文壇對他們的遺忘。因此和大陸相反,他們都不要暢銷書作家的頭銜。我在蘇州曾接待過臺灣的一個暢銷書作家代表團。當時臺灣作家愛亞也在內,我誤以為她也是臺灣的暢銷作家。閑談中,我贊揚她的書暢銷,她連連否認,說她的書不暢銷。我還認為她謙虛。在臺灣,我要回大陸時,作家黃春明設宴為我餞行,邀幾位作家作陪,愛亞是其中一位。閑聊時,我又夸她的作品暢銷,愛亞生氣了,她正色道:“范先生,我再次向你鄭重聲明,我不是暢銷作家。這從另一方面也告訴我們,臺灣的作家對待作品對待讀者要比我們冷靜一些。看看我們文壇上的個別人出了幾本暢銷書,或是得了什么獎,就成了秦始皇,要人們都跪在他的腳下,實在有點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