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博士，你的事業成功了么

王　成　王石平

我們的朋友魯安，是“比較文學”的博士。最近，他告訴了我們他的“成功史”——

我是這座大學中文學院最年輕的博士，今年33歲。我出生在濟南的一個高知家庭，父母是新中國第一批老研究生，他們在快40歲時才決定生下我。

從小學到博士，我像一只會獨腿跳的蚱蜢一口氣跳完了中國教育的所有學位序列，然后發現在紛繁流變的世象中只能在大學中找到安靜的巢。我大學畢業時中國計劃經濟時代剛剛結束，文科的碩士已被冷落，博士也不妙。

我的女朋友于天舒，在我進行緊張的博士答辯準備時振翅一飛，遠赴了美國。

我找了一個臨時的女朋友

形單影只過了5年，日子像一杯漸漸冷卻的茶，越來越沒有滋味。關于女人，我想的不比別人多，但肯定不比別人少。我的母親得了乳腺癌，病榻上的她深情地注視著我：“安安，媽媽想你找個女朋友。”母親一生公正、理性而嚴謹，她對我的婚姻第一次如此傾情，使我不得不含淚應允。可是，到哪兒去找一個臨時的女朋友呢?兩天后，我遇見大學的同窗李強。這個學生時代綽號叫“板寸”的家伙是系里公認的差等生，被大學這個器官排出后卻搖身一變，化腐朽為神奇，成為同學中公認的能人。他在城區開了家名為“情人谷”的消閑娛樂中心，以桑拿沐浴為主，還聽說頗有一些女孩子供她驅遣，充做社會性的一些公或私性質的“伴游”。他乜著眼，“怎么，博士還搞掂不了女孩?”就像鄉試的秀才，嘲笑中榜的狀元，我尷尬地笑了笑。只聽他說：“我給你弄個吧。”

兩天后，李強領來了一位清秀的佳麗。那女子足有1.7米高，唬得只有1.66米的我坐在沙發上看著她的玉腿發呆。恍惚間，耳邊響起李強一貫調侃的語調：“李麗，這位是魯博士，瞧，你們真是郎才女貌呀。”

李強走后，李麗離我1.5米遠坐下，雙腿并得緊緊的，有了幾分淑女氣質。她長得果真漂亮，讓我的戒備之心有所放松。看到我有幾分不自然，她反倒自然起來，說：沒有什么，李經歷介紹過您的情況，不就是裝幾天女朋友嗎?

我問她價格多少，她熟練地回答：不等。單項服務一次100-300元，包租500-800元。單項服務包括聊天、會友、短時導游、公關秘書，按時收費；包租項目多一些，陪餐、陪舞等等。我冒了汗，趕緊說：明天上午“單項服務”，你跟我去見我母親。

我們作了自我介紹。李麗比我小兩歲，職業中專畢業，做過酒店服務生、兼職模特，現在一家地方工會辦的職工旅行社做導游。她說“情人谷”中的女孩子大都經歷相仿，年紀輕，城市戶口，學歷、職業起點不算高，但有一個共同的要求：“盤子”要靚，“條子”要正。

她把容貌稱為“盤子”，把身材稱為“條子”，聽得我這“比較文學”博士一頭霧水，一驚一乍的。

病房里，病入膏肓的母親緊握住李麗的手，對這位在“山東國際旅游公司”做翻譯的女孩表示由衷的認可，盡管她已經沒有說話的力氣，但她還是拉著李麗的手問這問那。

“儀式”完畢，我點給李麗300元錢，望著她裊娜的身影飄然遠去，突然心中悵然若失。

一周后，母親在病危之際突然呼喚李麗的名字，我痛愕不已。母親和別的母親不同，她一生清傲、內斂，只會用嚴厲的教育鞭策我每一點小小的進步，但當她老人家臨終之際，卻對兒子的婚事流露出情切的慈母心腸，我不得不又請李強幫忙聯系。

李麗趕來時，母親已近昏迷，她勉力把李麗的手和我的手疊在一起，又緊緊地把自己的手壓在上面。

出門后，我久久未能從悲痛中清醒過來，李麗的眼睛似乎也潮濕了。走過醫院的濃蔭處，她很自然地用手攬住我的腰，在我額上輕吻了一下，說羨慕我有個好媽媽。分別時，她堅決地把我遞上的推回來，說，這回事情不同，錢我不能要，而且我知道你現在需要錢花。

一個月后，處理完母親喪事的我心頭空蕩難言。我撥通了李強的電話，尋問李麗的下落。這小子一下就明白了我的用意，“得啦，我手下這幫丫頭可不是那么純，她們有的還和黑社會有聯系，我勸你還是找個門當戶對的。”“李麗不是這種人。”我忙分辯。“告訴你魯安，我召小姐頭一樣就是不要那種傻純傻純的，”李強截斷我說，“這號人像你一樣，特容易上當受騙，還給我惹事生非。”

我一聽，頓時泄了氣。

又一個月，我正在教研室找資料，忽然有電話找我，一聽，竟是李麗的聲音。她甜甜地問：“魯博士，有件事你愿不愿做?”按我的習慣我總要先問什么事，可這次我一反常態，像怕她從眼前飛了似的，連忙說：好，好。

我趕到她的住處，她正香氣縈繞地坐在一大堆小瓶子中間沖我笑。原來，她帶團一個客人通過關系從尼泊爾進口了一批加工的法國香水，需要有人翻譯法文，我的第二外語就是法語。恰好可以派上用場。價錢李麗已跟人家談好，每張瓶箋譯費5元。

標簽大同小異，僅是品牌的差異。順利譯完第一個，其他的迎刃而解，不到1個半小時我譯完了全部的246個瓶子。李麗笑逐顏開，拉起我的手去向客人要錢。我誠懇地說算了，干這點事要啥錢?她像看怪物似地白了我一眼：都是商品社會了，哪還有你這樣的客氣!走!

我們一襲香氣去取錢，然后又去了一家有名的海鮮城。“城”外迤邐不絕的豪華名車，“城”內那些鮮亮、披金戴銀的俊男靚女們刺得我雙目生痛。佳人在側，千元在手，我又飄然感到幾分莫名的滿足。這與我長年諳熟的寒窗流螢、孤盞青衣的生活有天壤之別。我承認那一霎間的震動，使自己多年構筑的價值觀有點傾斜了。

猛啜一頓，賓主盡歡。我生平第一次被一個女人以風情而不是學識而深深感染，分手時，竟有種說不出話的恍惚感。

第二天，看看袋里還剩下300元，我就動身到市中心新華書店買幾本早已看好的外國文學理論新著。出門時，發現旋轉門里側不太引人注目的地方貼了張淡粉色的小條，上面簡單一行字：“伴游，13707563476。”天，這正是李強的手機號。我嚇了一跳，這小子這種事也敢打廣告。撥通了手機，果然，傳來他低沉的聲音。我剛說了幾句，他就不耐煩地打斷我：你呀你，都什么時代了，我目前客源不足，需要打廣告。

“門戶不對”的姻緣卻成真

3個月后，公安局請我去，我一聽就明白李強出事了，果然，這粗伙垂頭喪氣地蹲在那兒。原來，他手下的一位小姐與外國人上了床，被逮個正著。公安局順藤摸瓜揪出了李強的“情人谷”，在密密的花名冊上發現了我的名字。

李強還算哥們，他說我同學的本意是想托我找對象，而且李麗已不在公司，她在一家旅游公司做導游，目前，他倆已經確定了戀愛關系。

干警們隨即召開李麗，她望著我，一字一句地說：對，他是我男朋友。

從公安局出來，我如返陽界，心想再也找不到比現在更好的借口去抓住李麗的手了。這也許是我一生中最艱難的一次嘗試，李麗卻仿佛早有所料，笑著反拿起我的手調侃道：博士的手真能出汗呀。接著她像發現新大陸一樣呼喊：哎，你手相很有財運的!

有桃花運就行，我涎臉微笑，臉皮厚得像山里人的腳后跟。美學上對痛快的定義是痛苦加快感，我的痛快持續了三個多月，快感不必多說。痛苦是我感到囊中的幾枚小錢，根本不足以應付戀愛開支，好在李麗比較了解教師的財政，自動調低了期望，拉著我繞過那個海鮮城去吃大排檔。回來溫存之際，她大驚小怪地盯著我滿墻的書說：原來你把錢都花在這兒了。翻幾頁豎寫的繁體，她又痛苦地說：這東西還有勞什子用?

她率真，頑性，一點也不想附庸風雅，反倒引起了我的好感。她在我母親的遺像前落淚，說她起自己從小失去母親時，更激起了我的憐香惜玉之情。這一切都讓我相信，放棄知識的代溝與她結合是值得的。

結婚那天，同學們都來了，李強在一片羨慕的祝福中冷冷地說：門不當戶不對喲。

婚后，我過了一段幸福平靜的日子。粘答答地與老婆走在校園的小路上，感覺又回歸了象牙塔苦讀時的那份自信。我甚至把原先寫給于天舒的情詩找出來讀給李麗聽，直讀得她面色潮紅，用力親我。我們花7000多塊錢上高檔影樓拍結婚照，我選了張最漂亮的合影給至今形單影只的美國的于天舒寄去，心里的幸災樂禍真是難與人言。

結婚四個月那天，我們商量著去買音響。趕到三聯家電商場一看，嚇，要的那個“健伍”牌，標價1萬2千!我捏著袋里的七千元手心出汗，期期艾艾地說，要不，咱不要“健伍”要“燕舞”?可李麗連笑紋都沒露：不行!

咱們剛結婚，錢也不多……我剛要再進諫，發覺陰云已爬上了她漂亮的臉：錢少怎么?不就是因為做了你老婆么，你以為我以前掙得少?

這話勾住了我的疼處：你那種掙錢也好意思說?

晚上，冷戰才結束。之后，休戰、冷戰、激戰交替頻繁，每次基本上都是為了錢。有時李麗不想做晚飯，拉我出去吃，我以晚上要看書來搪塞。她不高興了：怕什么?不就是去吃頓排檔飯!

有次我急了，茶不思飯不想老想錢干嘛?再說，我真掙不來錢么?那次，別人花錢請我寫書我都不干呢!

李麗正欲舌戰，聽到我最后一句話時突然停住了。她知道我的脾氣，不會信口亂說，便很有興趣地問：誰給你錢呀，你說說看。

那個人姓林，我們也由李強引薦認識。這家伙一臉大胡子，開著本田車，一幅洋洋自得的蠢相。我第一次見面很反感他，他湊過來說想花1萬元請我編本明清艷史小說集粹，被我一口回絕。

經不住的李麗的再三磨纏，我給林打了手機，他在電話那邊很痛快地答應立即與我見面。

博士“下水”

林一下車就用黃金鎏子的手猛拍我的肩，仿佛像上個世紀的老朋友。這種感覺讓我在別扭之余多少有點欣慰，畢竟我是求他的。我看出林很在意我知識分子的顏面，盡管他口沫四濺地講商戰奇聞引得李麗頻頻含笑而使我不快，但林最后的話是實在的。他打聽到中央臺準備近期在黃金時間播出一部關于某朝皇帝和他的妃子的電視劇，預期走火，讓我查查歷史資料盡快編出個某朝妃子的風流小說，“稿費1萬5，我先交定金五千!”說著他就把錢拍到桌子上。

我臉紅了。李麗搶先說：“怎么好意思?謝謝您啦!”

之后一個月我是在圖書館里度過的。我搬來了關于這個朝代的一大堆正史野史，埋在角落里邊奮筆疾書邊瞻前顧后，生怕有同事和學生過來問魯老師有何高作?這樣無形中加快了進度，一個月撮出15萬字，大大超出了林要求的時限和字數。

我給林打電話說初稿寫完了，15萬字，只是有幾處歷史細節需要酌定……

林一聽就樂了：歷史的事情，不需要那么頂真!我就知道你有速度!本來我還想催你的，據說那部戲要提前播，時間就是錢，再晚兩星期可就賠了!

一個半月后，當那部平庸的電視劇被炒得沸沸揚揚時，我那本濫竽充數之作也在小書攤上賣得挺火。看著我隨便起的筆名“奈何”被更隨便地改成了“奈可”，我咧出一絲苦笑。夜里，我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夢見日本某公司推出了新產品：貴妃牌音響……

在接手第四部書稿，寫一個名不見經傳的企業家自傳時，我已從林那里拿到了4萬元。我正變得越來越心安理得且內心里對林有所感激。他不僅讓我賺了錢，更重要的是讓我明白我也可以賺錢。后來，我產生“受騙”之感是由于李強在一次宴聚上對我說：瓜!你拿了他1萬5，他至少拿你的書賺了30萬。我一聽心里不樂意了。奇怪，沒掙到錢時我倒沒什么，如今錢掙少卻比掙不到難受。既然做生意講公平誠信，我沒有任何理由吃啞巴虧。我徑直找到林，開口直奔主題，且譏諷之詞潮涌。

林一怔，面部表情漸漸氣憤，說魯博士，你是個知識分子，念了很多的書，我尊重你的才學。和你比我沒什么文化，但我相信在這個時代，人與人之間的尊重是相互的。我尊重你博五，你尊重過我么?你看不起我又拿我的錢，天下哪有這種好事?你以為這書是你自己的么?如果我不跑信息不跑書號不跑批發商和很長時間時里一切一切的交際打點，你能出這本書?你能拿錢?你忘了你寫論文求人發表還自己倒貼錢了?人要有自知之明!

我瞠目結舌，我的職業是教育人，這次卻被人給教育了。

垂頭喪氣地回家，李麗正在嗑瓜子看港片。她一聽我的敘述，說：我去找他!

不到兩小時，她回來了，手里勝利地舉著2萬塊錢，高叫老公。我如墜夢占地看著她。李麗一邊把錢扔在茶幾上一邊解氣地嚷：哼!這號人，你以為他就沒弱點了?見風使舵巴結權貴喜淫好色坑蒙拐騙偷稅漏稅自家帳主爛得一塌糊涂……這種人我以前見多了，你不給他點顏色搞掂他，別指望他能發善心!

經過惶恐、爭吵，她更加愛我了

與李麗結婚以來，我這不是第一次發現她的智商，特別她對男人的心理有種天然的洞察力，處理果斷，柔中帶剛，我不得不承認她罵我書呆子有道理。

晚上，我們把從林那兒掙得的6萬元合到了一起。望著茶幾上高高的一疊錢，李麗幸福地嘆氣，我心緒難以名狀，只是對桌上那一大堆研究資料第一次感到了厭倦……

李麗說他做伴游時，認識R，此人是某報的資深主騙，出過七八本書，我一聽那些書名就知道那個人肯定是個活躍的社會人士而不是學者。李麗說，那人也不是什么好鳥，不過他深諳出版內幕，否則他怎么這么容易出書呢?我們可以通過他出書的。

李麗通過R給她的名牌聯系上了他。此人聽出是幾年不見的李麗，相當高興，一口答應出來吃飯。李麗帶著我一起去，向那人介紹說我是某某文化公司的經理，她的上司。R嗯嗯著對我視而不見，目光只是在李麗身上閃爍，他肯定不想深究我這個相貌普通、個頭矮小的家伙的來歷，李麗也是一派自然，觥籌交錯間毫不掩飾地與他眉來眼去。我在一旁默默無語。

回家的出租車上，李麗挽住我的手說，生氣啦?我笑了笑說：“不，我在想如果今后我具備了實力，你也跑不了；如果你看不上我想跑，我也擋不住。”李麗一聽，把頭依在我的肩上，幽幽地說：“這才是男人的話，女人圖男人什么?不就是安全感再加上點上進心么?我覺得你比咱剛結婚時進步多了!”

我苦笑。

第二天，我打電話給一個朋友，請他幫忙傳遞些影視業方面的前瞻信息，接著一頭扎進R提供的業務圈子里，一般李麗主外我主內，艱難地進展緩慢地輸通市場渠道，剛下海嗆幾口水是不可避免的，我搭車電視劇，策劃了個好題目，書出來了，書商卻故意拖延時間以把價格壓得很低，直到電視劇快播出時讓我們不得不忍痛出手。后來我們改從最后一環——市場發行做起，低價入市，效率為先，先讓書商們多掙錢，然后積累信譽。這樣很快地運作流暢起來。我又從班上召來四五名學生寫手，搭成草臺班子。

1999年，我們夫妻成立了大通文化有限公司，業務范圍擴大到廣告文案、民事訴訟、文學網站等等，對外李麗是總經理，但她主要是負責公關，實質上我是整個公司的操盤手。

有一段時間李麗與一位客戶過從甚密，我不予理睬，也與公司內新聘的一位女孩關系表現得不同一般。我仍愛李麗，只是以另一種方式愛她。經過惶恐、爭吵，我發現李麗比以前更加愛我，怕失去我了。

于天舒從美國歸來探親，年過三十仍然孤身一人。我和李麗開著新買的“雅閣”到機場接她，把她安頓在全市最好的五星級賓館，費用由我出，于天舒在表面上仍對初戀她的男友維持著冷靜和高傲。我不說什么，但我窺視到了她的落寞和無奈。我越對她客氣，她的失落感越強。

于天舒臨走的時候，把從母親家找出10年前我們戀愛時為我買的《語言與社會生活》送給我，發黃的扉頁上有她雋秀的字：“祝安成功。”我成功了么?托著積塵的書送她漸行漸遠，一陣茫然和悵意涌上我的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