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校出了個“痞子教授”
瓊斯教授是我在美國念新聞系研究生時教過我的所有老師中惟一的一個黑人,卻是給我留下最深印象的教授。
他教的課叫“電視制作”,這門課還沒開始前,就聽有同學把他夸得天花亂墜,我腦子里也構畫著這位教授的形象:衣裝齊整、金絲眼鏡、白膚高鼻、態度嚴謹、教養高尚——美國教授的典型。
開課那天,同學們在小教室中坐好,就聽門外傳來一陣夾雜笑聲的歌唱,有同學說:“他來了!”我兩眼瞪著門口瞧,卻見晃蕩進來一個邁著新潮搖擺步的黑人。他雖穿西裝卻對襟不齊也不打領帶,半禿的前額亮得像抹了油的橄欖球,后腦卻如同一把卷毛鋼刷,口里叨念著黑人擅長的“嘿-吼”說唱詞,站到前面咧嘴一笑,露出潔白牙齒。如果他再穿得邋遢點,與大街上的無家可歸者或黑人痞子沒什么兩樣。天知道!堂堂名校怎么出了這么一位教授!
貧嘴老師帶出貧嘴學生
然而,瓊斯教授的課確實吸引人,他活潑幽默沒架子,師生關系十分融洽。我那時來美國時間不長,英語還不自在,見了任何老師都是沒開口先緊張,往往修了一學期課也不敢對老師說幾句話。但瓊斯先生卻沒有其他美國老師那種對外國學生更甚的滿面嚴肅,反而是平易近人得有點過分。老師的輕松友好正讓我這外國學生卸下精神負擔,不管英語好不好,卻有膽量在瓊斯教授的課上耍貧嘴了。瓊斯教授對我鼓勵說:“你的英文總比我的中文強多了吧!”這也確是事實。
學電視課,咱不怕技術活,就怕耍筆桿和嘴皮。要論攝影、剪輯、錄音等,我絕不輸給美國學生,可一讓寫英文采訪文本或者對著鏡頭當主持人,我可就傻了眼。我本想和同組的美國同學商量,她負責采寫我負責拍編,各取所長共獲高分。但瓊斯老師不允許,他說上這門課的目的就是讓所有學生學會編、采、講、寫、攝、錄等電視一條龍作業,缺一樣都過不了關。沒想到平時嘻嘻哈哈的老瓊斯在教學上還真夠嚴格的。
也虧了他一逼,我還真編出了幾篇稿,而且頗受老師夸獎。在攝影機前當采訪記者或主播,也逐漸感覺自如,嘴皮子溜多了。那時我到美國讀書只不過一年多,語言文化的巨大差異對文科留學生影響更甚,我對新聞專業課程感到吃力的程度可想而知。但這門“電視制作”課是我學得最好又感到輕松有趣的。瓊斯先生確是位教學有方的好老師!
有一次他在編輯電視片的間歇,抄起把小提琴拉了一曲,令我們這些學生聽得目瞪口呆。沒想到原以為只會“嘿-吼”的這位黑人還會拉這么經典的小提琴曲。
這時我才知道,瓊斯先生從小就具音樂細胞,大學本科上的是音樂學院,主修小提琴,怪不得演技如此專業。但在快畢業時,他協助拍攝了一個有關音樂的電視片,被電視臺的編導發現他在此領域頗有天資。讓人一鼓勵,他立志深造,并改讀了新聞媒體研究生,主攻電視。得到碩士學位后便成為此行中人,既制作電視節目,又在大學教書。至于小提琴,他仍經常參加社會樂團的演奏,擔任獨奏和首席。
“離開美國是我的人生夢想”
像許多黑人一樣,瓊斯看起來似乎教養不足,行為不夠檢點,卻沒有什么惡意。瓊斯自己也曾說過,對于他們這些受過高等教育的黑人來說,完全可以做到彬彬有禮,以上流紳士風度出現,但那樣卻要背棄你來自的那個社區?!拔业淖娓改甘呛谂暮蟠?至今還住在密西西比河畔的小木屋中,甚至沒有電燈。我不能讓自己高高在上,回鄉卻無顏見父老?!?/p>
直至瓊斯在電視界已享有一定名望的今日,他也仍承受著各種歧視與打擊。他拍的電視片從專業技術角度講無懈可擊,從政治觀點看卻往往過不了關,因為他專愛找些政治敏感題材,如越戰退伍老兵如今的生活困境、黑人社區為政治權益進行的斗爭、甚至古巴的共產黨游擊隊等等,弄得主流電視臺不敢放映。
我當年讀新聞專業時,正是柏林墻倒塌、蘇聯解體等一系列震蕩接二連三發生的時期。也是新聞界格外活躍、而人們包括許多新聞記者在內又頗感惶惑的時代。我們那個大學新聞學院所有老師,都一股勁兒鼓吹美國的新聞自由而指責其他國家的新聞檢查,并認為新聞檢查和封鎖是造成東歐共產黨政權無法持久的原因之一。
然而,只有瓊斯教授敢于抨擊自己國家的新聞體系,他一針見血地指出:“誰說美國沒有新聞檢查?”他本人對此就深有親身體驗的。那時候,美國人還熱衷對中國人權進行抨擊,新聞專業課上也少不了這些話題。問起瓊斯教授對此的看法,他表示:“無論如何,中國總沒有去侵犯其他國家,就算介入與外國的沖突,也都是與相鄰國家產生邊界糾紛或感到實際威脅??晌覀兠绹?經常跑到地球另一邊去打人家,不管理由是‘維護世界和平,還是‘保護本國安全,似乎都說不過去。你美國想當國際警察去維護其他國家的人權,動動嘴還不夠嗎?誰不聽你的,就跑老遠地去炸去打,戰爭是最違反人類的暴力行為,用這方式‘維護人權也太過分了!用武力去干涉與你不相鄰的國家,不是侵略又是什么?”
由于自己的少數族裔背景,瓊斯先生對少數民族和外國學生格外理解,這也許是我們對他的課感到很舒服沒壓力的原因。他曾對我們幾個外國學生說:“你們的母語和民族文化是寶貴財富,千萬要珍惜,像我這樣的人,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祖國在哪里?!彼犝f自己的相貌與東非黑人相似,也曾遠渡重洋去尋根,卻無獲而歸。
他曾憧憬地說過:“別看美國是我土生土長之處,可我一直覺得這不是我們少數族裔待的地方?,F在要謀生要工作,不得不留在這干,等我退休了,就離美國遠遠的,到太平洋中的某個小島或非洲的森林去隱居?!笨吹贸?離開美國真是他的人生夢想。
數年后,我已經離開學校就業新聞界,也很久不見瓊斯教授了。有一次,我聽母校一位白人教授說,瓊斯先生被炒了魷魚,因為“他給學校帶來太多麻煩,聯邦調查局(FBI)來找,學生家長也來告”。但歸根結底,瓊斯先生的所有麻煩,都因為他是個黑人,只不過校方不敢如此明說而已。
在我心目中,瓊斯先生仍然是剛正不阿又多才多藝的正直之士。我更愿意管他叫“窮思”教授,因為他常令我想到“窮則思變”這個中國成語。G煻 馬)
海外星云 2001年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