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晗
梵高的一生充滿了孤獨和被遺棄感,常常分文莫名的他曾呻吟或嘆息著:“上帝啊,我的妻子在哪兒?上帝啊,我的孩子在哪兒?孤獨地生活值得嗎?”梵高又說:“一個人必須保持隱士的某種本質,不然,他就失去了根本。”為了繪畫,孤獨是必要的,孤獨又是不堪磨耐的,于是,梵高這個脆弱的個體生命在不可解決的悖論中被撕得粉碎,他的神經像是深淵上架起的一道細弱的橋,隨時可能折斷。
在梵高看來,“繪畫就是要設法穿過一堵看不見的鐵墻”。同時,這也是畫布對梵高的召喚。當梵高刺破了這個世界蒙在他眼前的厚重的布幔,他看到了一道強烈的光,他用舞蹈著的畫筆在畫布上涂抹上異樣的光芒。梵高就是這樣進入畫布的。“不少畫家害怕空白畫布,但空白畫布也怕敢冒風險的真正熱情的畫家”,梵高把藝術活動當作極富挑戰性的生命活動,讓滿腔熱血在畫布上揮灑流淌。對梵高來說,理性可以忽略不計,表達遠遠大于揭示真理。梵高在畫布上完成了生命,成就為一名藝術的殉道者。
在梵高的畫作前,我首先要提問的是,在這些令人無以言說地震撼的畫作背后,隱藏著怎樣的靈魂?在藝術史里,梵高是突兀的進入者,是不可定義的。他沒有接受過正規的專業訓練,是個曾做過教師、營業員、傳教士的窮困潦倒的外來者。他的畫被那個時代認為是可笑的涂抹。但他沒有局促而褊狹的形式感,以一種特殊的手段,不顧一切地表達,直接而強悍,如同天啟,顯示出了罕有的品質。這個底層藝術家是怎樣產生的?他作品里的什么元素使他超越了專業的技法、規范和禁忌?面對這些提問,我們只能深入到他的遼闊又黑暗的靈魂深處,發掘將他引向終結之路的危險的激情,尋找梵高作品的源頭。
除了大量的并未湮滅和佚散的書信,梵高沒有給這個世界留下其他文字。讀他的傾訴,讓人覺得他擁有純金般的生命。他是個底層的觀察者、感受者和傳達者,一個實踐理想和使用決心的人。他對繪畫有一種獨有的生命的虔誠。梵高在給他胞弟提奧的信中寫道:“幾乎沒人知道,成功的作品,其秘訣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真實和真摯的感情。”他又說:“我需要多些靈魂,多些愛,多些感情。”他是如此單純,單純是他面對世界和畫布的態度,而他情感的纖細和尖銳的痛苦一樣令人震驚。在倫勃朗的畫里他看到了“神明一般的對凡人深沉的一瞥”,在月經來潮的情人蒼白的臉上看出“受苦和艱難的日子磨煉了她,使她更加美麗了”。他的生命里也充滿了相識、離別和重逢。他是那么的看重愛情和友誼。他說:“誰想了解許多女人,誰就必須忠實于一個女人。”在生活里他實踐著他的巨大、寬厚的悲憫和仁慈。他與既不會讀書也不懂藝術的懷孕的下等妓女西恩生活著,讓她和她的孩子分享他的面包,忍受著她的暴戾,時時憂慮著她重犯以前的錯誤,努力感化著她,對她的孩子如同己出。他也從未停止懷念。他寫道:“我不斷想起荷蘭,記憶越過雙倍遙遠的距離,追溯流逝的時光,有種令人心碎的感覺。”他就是這么一個具有純真本性、無比溫柔善良、充滿令人心碎的柔情的圣徒,而他的畫作也最直截地表達了他的熱情。他畫作的明亮,源于他自身的明亮。
這樣一個至真至善的靈魂,強化了一往無前的悲慘的境遇,并收獲絕望。但他并不屈服。他盡可能地敞開內心,相信拯救的力量來自生命內部,努力把自己引向幸福。梵高曾是個對女性充滿渴望的男人,但飽受愛情的折磨。世俗幸福求之不得,肉身依然沉重。就像一個戴上了鐐銬的人渴望呼吸的自由一樣,被放逐的梵高在心靈的廢墟中尋找著取暖的爐火,哪怕這爐火將他焚毀。他對藝術的狂熱,既是道德的救贖,也是愛欲的出口。繪畫成了他挽救精神上覆亡的惟一可能,是他逃避絕望的需要。他的創作不是自慰,而是自救。人越孤獨,創作也越自由。他在表達著人最飽滿的神氣,努力在深重的絕望中生長出深重的幸福,以此來抵御陰暗的世俗的蹂躪和壓迫。梵高身上的神秘的力量,源于他的不屈和掙扎。
但梵高所做的一切,讓命運的悲劇感越來越濃重。他說:“誰為自己選擇了貧困并喜愛貧困,誰就擁有無窮的財富。”但他又因為事業失敗和貧困而絕望,貧困在加劇傷害著他的肉體和心靈。他的精神生活和現實生活處于極其緊張的關系。在嚴酷的現實生活的壓迫下,大地在他腳下坍陷。他活在了風暴里。他的靈魂不斷地破碎下去。但他決不撤退。他說:“一切我所向著自然創作的,是栗子,從火中取出來的。啊,那些不信任太陽的人是背棄了神的人。”他畫布上的色彩在轟響里燃燒著,呼叫和奔突著,裹挾著他,讓他在持續不斷的昂揚中崩潰了。
他發瘋了。他的瘋癲是有跡可循的癥候,也是對不安定的靈魂的自我凌遲。我厭惡人們稱他為“瘋狂的天才”。他對現實的了解透徹而深入。他認為美術品的交易已腐敗墮落,藝術上已失去了美好的精神,偏離了健康、高尚的開端,公眾中普遍存在著懷疑、冷淡和超然的氛圍。他是那么深切地認識到彌漫在他身上的厄運。瘋癲是梵高的一種表達。瘋癲一直深植于他的內心中,是他身上最內在、最自由奔放的力量的釋放。正如福柯所言:“非理性一直是現代世界藝術作品的一個決定性因素。”當堂吉訶德在死亡的最后時刻復歸為理性,淚水奔眶而出,或許是堂吉訶德意識到他的行為是一種瘋癲,但這時的覺醒,難道不是一種新的瘋癲?瘋癲給予堂吉訶德不朽的生命,而瘋癲也與梵高的藝術創造相伴相生。瘋癲在喚醒和照耀著他,令他亢奮又致命。當梵高割下一只耳朵,并把這只耳朵作為禮物贈給阿爾妓院的一個妓女時,他讓我發現,自虐和自戕是藝術創造最深層的本質。
在瘋癲的時刻,梵高開始把瘋癲視為一般的疾病,坦然處之。他又認為他的幻覺都是真實的。梵高畫布上逼人的色彩、疾旋和燃燒、轟響和炸裂,不正是世界的本身的顯現嗎?他的畫作和他的靈魂一樣沒有和諧,只有鮮活的本象。他的線條是靈魂的線條,他的色彩是靈魂的色彩。梵高說:“我想坦然地接受我扮演的瘋子角色。”這意味著,梵高想讓自己忍受監禁或進瘋人院的罪。當梵高在1888年2月27日被毫無根據地再次送進醫院,整整一個月里,他都保持著沉默。但他并不平靜,說自己有時“就像浪花激打那陰森絕望的懸崖一樣”,疾風驟雨仍在他的靈魂里凌厲地掠過。
梵高自我終結了三十七歲的生命,他由死亡解決了瘋癲,但梵高的瘋癲成了他的短暫生命和藝術創造中最重要的—部分。在創作中,他總是“疲憊不堪,興奮過度”,投入著“瘋狂的激情。”瘋癲構成了他血淚交織的悲劇命運中最昂揚的一個樂章,正如福柯在《瘋癲與文明》中所言:“生命的結束使生命擺脫了瘋癲,但是瘋癲仍將超越死亡而取得勝利。”
梵高在撕裂中作別了人世,這是他命定的歸宿。他說:“幸福和不幸只一字之差!兩者都不可缺,都有用;死或消失是相對的——生命也不過如此。”他儼然已超越了生死,以死亡達到了與命運的合一。他從不相信自己會血本無歸。他曾預料到,“這些畫會像酒一樣在地窯里自行醇化。”梵高生前飽受歧視和冷遇,但死后不到一百年,畫商將他的《鳶尾花》賣到了五千四百萬美元的天價,但金錢溝通不了交付了全部生命的藝術。梵高走了,這個“形體瘦弱、臉色蒼白得就像個幽靈”的人走了。他的生命像放完電的電池枯竭了。他的生存和創作成了一種尺度,一種衡量藝術的真實與游戲、血性與庸常、燃燒與死寂、陡峭與平面的尺度。而有個在十二年前自殺了的、也熱愛面對著山巒和大海般的麥田,與梵高同屬白羊星座的年輕的漢語詩人這樣吟唱著:
瘦哥哥梵高,梵高啊
從地下強勁噴出的
火山一樣不計后果的
是絲杉和麥田
還有你自己
噴出多余的活命時間
其實,你的一只眼睛就可能照亮
世界
但你還要使用第三只眼,阿爾的
太陽
把星空燒成粗糙的河流
把土地燒得旋轉
舉起黃色的痙攣的手,向日葵
邀請一切火中取栗的人
在梵高面前,我們活得有多少光亮、多少尊嚴?
《梵高書信選》,湖南文藝出版社1991年6月第1版定價8.8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