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聯士兵

有兩點我必須交代清楚，第一我寫這些往事一定要如實地寫，不褒貶任何人；第二不便寫的我可以空過去。有人會笑話我吃人家嘴短。反正比那種吃人家嘴都不短的人強。

兵團生活回憶之一

我們連隊的后面有一座孤零零的小山，也不知誰起了個傻名，管這山叫奶頭山，我們連隊的前身自然叫奶頭村。我們到這里時它已被收編改為五營五十一連。東北佬是幽默又粗俗，無論是開玩笑還是起外號總是愛走下三路……

那年正是中蘇邊境緊張的時候，我們連隊離黑龍江只有兩公里。一到晚上江對面探照燈的強大光柱在我們的屋頂上來回橫掃，紅或綠色的信號彈也不時地劃破夜空，非常耀眼。說心里話，那時人人都有點兒緊張，戰爭不知哪天打起來；而誰都知道戰爭免不了有死亡，死亡也就意味著人間的所有好事——父母、朋友、戀愛和返城等等的全與你沒有關系了。誰不知道生命的珍貴?

生命確實是珍貴的，就因為它珍貴，你就像個老處女似地守著自己的貞節過一輩子，這貞節又值幾個錢呢?誰都不愿意死，可國家需要的時候，你就要把命交出來，這才能體驗生命的價值。實事求是地講，那時大家的情緒還是比較穩定的，除了有一兩個干部子弟偷偷調回城外，人員也是比較穩定的。戰前動員會開了好幾次了，宣傳隊除了演樣板兒戲就是編演老毛子兵欺辱我們漁民的小話劇。我那時是特別恨蘇聯老毛子，覺得修正主義比帝國主義還壞。我們還發了槍，槍老了點兒，是朝鮮戰場退役下來的那批……

這不，天剛黑，團支部在小學校召開的戰前動員會，要求所有團員和寫了入團申請書的青年都參加。今晚我特別緊張，團支部書記指定我代表沒有入團的青年發言。那時我們還很落后，所謂小學也就是一排土坯房，里面放上條凳、條桌，前面自然也有老師用的講臺。那個年頭還沒有電，油燈放在講臺上，一切都顯得那樣昏暗不清。燈光將團支部書記肖衛東的身影投放到墻上模模糊糊很高大。他這人很有口才，滿肚子的馬列語錄，講起話來引經據典滔滔不絕。他先講了一通，接著是幾個團員發言，最后才輪到我。

我緊張地走到講臺前，覺得下面無數只眼睛都在審視著我。什么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什么為了保衛祖國我甘愿流盡最后一滴血……當我發言正酣時，教室外面響起了亂七八糟的腳步聲，突然門被外面的人一腳踹開，一股冷風竄地。油燈像是害怕忽亮忽暗地閃爍著，我的身影也在墻上劇烈地晃動。只見幾個端著槍的蘇聯士兵闖了進來，為首的大個子蘇聯兵長滿絡腮胡子，戰靴跺得地面“咚，咚”呼大嚷著誰也聽不懂的俄語。

一個小個子大概是翻譯：“全都舉起手來!”他講漢語像公鴨被踩著脖子，“你們的連隊已被我們占領。你，舉起手來!”小個子拿槍指著我。

我下意識地舉起了手。面對黑洞洞的槍口，說實話，當時我也不知怎么能會失禁，尿液完全沒感覺的便排出來。沒有身臨其境的人是體會不到那種緊張和恐懼感的。當時我想：完啦!這回準完啦!怎么這么突然?如果在戰場上兩軍對射，我才不怕呢!可媽的就是這么殘酷!平時我總覺得死神離我很遙遠，其實它就藏在我們身后。人的一生都要見一次死神，真的，它很猙獰很恐怖……

小個子還在翻譯大個子的話：“根據我們掌握的情報，知道你們團員在這里開大會，蘇聯人的情報是很準確的。外面都是我們的人，你們的連干部已被我們統統殺死。現在請你們的團支部書記自覺走出來。”小個子拔出匕首。看樣子他要用刀結果團支部書記的命。

我偷偷斜眼看了一下肖衛東。他就坐在我的對面第一排，也舉著手。

大個蘇聯兵又咆哮起來。“長官說了，我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如果團支部書記不肯走出來，那就把你們全槍斃!”小個子譯道。

這話我是聽明白了，也不知肖書記聽明白沒有?我想他可能會像電影里的英雄一樣，為了大伙挺身而出。平日里我是很服肖書記的，這不光是因為他理論水平很高，他的階級覺悟、政治敏感性等也都優于我們這些知青。記得剛來兵團時有一件事給我留下了極深的印象。那天我午飯后去廁所，我們的廁所和食堂是連隊僅有的兩座磚式建筑，那時我們那里的磚比現在北京的玉還少。嚴格地講，這廁所也不能算全磚，四面墻是磚的，而外面的拐角擋風便是木板的。就連廁所中隔開兩性世界的那堵最重要的墻也沒舍得用磚，是用木板釘的。雖然釘的是雙層，但還是依稀可以看到對面晃動的異性身影。就因為這面墻，讓好幾個知青競折腰，我們連隊有三個“大板縫”就是因為偷看對方讓人逮住，后來大伙戲稱他們“奶頭村三鳳”。那天我一進廁所便看見一個人跪在茅坑前，屁股蹶得老高。我以為誰在偷看女廁，剛要上前抓。只見肖衛東直起身來，手里拿著一根木棍，棍尖上挑著一張報紙。那時肖衛東還不是書記，只見他用兩個指尖掐著報紙：“這人真反動!太反動了!”邊說邊拎著滴著湯的報紙一路臭味兒地奔了連部。我當時也沒太看清，好像是林副主席的一張照片。

第二天這事可鬧大了，全連開大會。“這肯定是男知青干的!”刁連長語氣堅定地說。他的推斷不是沒有道理，這里的東北佬一般是不上公廁的，每當中午或晚上收工時，便會看到貧下中農的大叔大嬸們憋著腚門兒往家跑。肥水不流外人田，糞便可以澆自家的菜地，這在當時可以說是不小的一筆不小的私有財產。只有知青才傻目喝喝地把屎拉在廁所里。假如將來實現了共產主義，歷史學家考證吧，最早社會上出現共產主義性質的東西準是公廁。

我這里絲毫沒有諷刺的意思。在城市人看來，大糞是廢棄物，骯臟惡臭不值一提；而農村卻把它看成是寶。在沒有化肥的年代，誰家若有幾車大糞，就好比有了幾袋金子一般。俗話說：莊稼一枝花，全靠糞當家。什么叫當家的?那就如你們家戶主，可見其地位之高。

而且這里的東北佬揩腚是不用紙的，在他們自家砌的土坯廁所的墻上一般都留個小窩，講究點兒的呢，將那玉米秸桿兒用刀剁成兩寸來長的小棍兒，再豎著一切兩半，齊溜溜的放滿一小窩，拉完屎一刮。不講究的呢，撿塊兒石頭或樹枝一抹了之。您別笑話他們，我敢打賭，您的祖先也是這么揩腚的。知青來了以后，因為買不到手紙便用報紙。

這事兒查了好幾天也沒查出是誰干的，最后不了了之了。如果查出來最次也要打他個反革命，剝他一層皮。

我給我的兒子講起當年的這件事，我兒子愣說我騙他。一張圖片擦一下屁股就是反革命?他不信，說我編童話。我感嘆現在的年輕人太幸福了。

就是通過這件事，我認識了肖衛東。他很快當上了團支部書記。我覺得他這個人很有政治頭腦。

蘇聯兵見沒人站出來便轉向了坐在頭排的上海知青黎美萍，她是組織委員。大個子的槍口幾乎要碰到她的鼻尖兒。大聲咆哮著。

“快說!誰是書記?不說就先打死你!”小個子翻譯道。

只要一勾扳機，黎美萍那張線條優美的臉頃刻就會稀爛。她微微往后躲著，看得出她很恐懼。但任憑老毛子怎么吼叫，她就是一言不發。此刻屋里的空氣如同凝固了似的，用刀都能切成塊兒。

黎美萍屬于那種絕對漂亮型的女知青，雖然那時的姑娘不像現在的姑娘有那么多時髦的衣物，一身臃腫的棉服仍然裹不住她那嬌美的身段兒。中國有很多正直善良的女子，她們的內心就像她們的外表一樣漂亮。在那個年代漂亮可不是什么好事情，它會給你帶來災難。黎美萍的美貌給她帶來的悲慘命運我還要另起篇章，這里先不贅述。

大個子不知為什么，忽然與小個子嘀咕起來，指指我又指指門外又指指槍。我頭嗡的一下，看來是先要把我拉出去槍斃，殺雞給猴看。我這個連團員都不是的人怎么偏偏這個時候站在前面?小個子提著槍朝我走來。去你娘，拼吧!我一把將油燈胡嚕到地上，趁黑我撲倒了小個子扭打起來。這個老毛子看來也沒什么力氣，我將他騎在身下死命地掐他的脖子。這小子掙扎著，嘴里直咕嚕，大概是想說話。對不起，到閻王那兒再說吧!就在這時我被大個子蘇聯兵攔腰抱住，這家伙有把子力氣，一下兒把我掀翻過來，令我吃驚地是他知道我的名字：“龔仁，住手!是我!”

誰也不會想到，這竟是一場惡作劇。

我忘了當時是怎么平靜下來的。油燈又被點燃，只是玻璃罩已被摔碎，燈捻子冒著黑煙。再看那幾個蘇聯兵，全是穿著宣傳隊演出服的知青。他們哈哈笑著得意萬分。再看會場桌子有倒的，椅子有翻的，一團糟。等恢復常態后，黎美萍趴在桌上哭起來，可能是剛才太緊張了。只是不見肖衛東，桌子下面找遍了也沒有，最后還是我舉著油燈在墻角的煤箱里找到他。等他從“吱，吱”響的箱子里鉆出來，還高舉著雙手，臉上身上全是黑，異常狼狽……

寫到這兒，有兩點我必須交代清楚，第一我寫這些往事一定要如實地寫，不褒貶任何人；第二不便寫的我可以空過去。比如說吧，去年肖衛東到北京來開會，他現在已做了挺大的官。他提出和連隊的老戰友要聚一聚。在東方飯店又是酒又是海鮮地撮人家一頓，怎么好再寫有損于人家形象的事。有人會笑話我吃人家嘴短。反正比那種吃人家嘴都不短的人強。

第二天，這幾個“蘇聯兵”可倒了霉，刁連長說他們擾亂軍心，每人記大過一次。我呢，老職工都夸我不熊，沒幾天我便入了團，過了幾天又提了干——讓我當新成立的科研班班長。

有個老職工夸我命好，逗我說：你是半路撿“雀子”，有這挨日的命。我當時也不懂這話是什么意思，還謙虛地說：瞎撿、瞎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