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由于看了阿瑟給我的那本《新聞周刊》,感覺非常不好,躺在床上輾轉反側無法入睡。起來從冰箱里拿出一瓶冰水,一口氣喝完,氣是順了,但睡意全無。只好翻出上次在飛機上沒能看完的那本移民局的卷宗,春梅的筆記,看了起來:
已經好多天沒能拿起筆了,過去的10天好像在做一場惡夢。
那天的大風浪把我們的船舵給打壞了,不能再往前開了。船長在廣播里說出這個消息后,船艙內外都炸了似的吵成一鍋粥。就這樣吵吵鬧鬧了3天,有人下到艙里宣布,說老板聯系到一艘正靠近我們的臺灣貨輪,如果要想搭這艘船走,每人的費用要再加5000美元,如果不想加錢的就在原船上等修理好了再走。我已經在這艘破船上呆怕了,和大多數人一樣選擇了換船。
但沒想到第二天晚上登上了那艘貨輪才知道,那艘船是滿載,但船長為了賺我們的錢,將幾個集裝箱的貨扔到海里,用作裝我們的臨時\"貨艙\"。于是我就和20多個男女被關進一個大棺材似的集裝箱里。進箱的那一刻,我心里暗自慶幸:在這個大箱子里,就不用擔心像上次在底艙那樣在海里折跟斗了。進箱后,船長規定:不準我們提任何要求;集裝箱里放了三大桶淡水,只準喝,不能洗臉、擦身子;另外幾只桶是馬桶。自此,20多個偷渡客吃、喝、拉、撒、睡全在集裝箱里。
過了不久,我就覺得胸口悶得慌,急忙跑到梅花孔邊吸新鮮空氣。集裝箱上稀少的幾個梅花孔不知是不是專門留給我們呼吸空氣的。由于人多,我們只能輪流到小孔邊吸氣。船開了一段時間后,有人開始嘔吐了,沒過多久,我也大吐起來,吐過之后,昏昏沉沉地睡著了。起初,我們都在談話,覺得如果能早到美國,5000美元也花得值得。后來,集裝箱里的空氣越來越渾濁,大小便的臭味和嘔吐物的臭味混合在一起,箱里的人每次呼吸都必定吸入散發著惡臭的空氣。幾經折騰,大家沒有了原來的談興,只盼望著早日到岸呼吸新鮮空氣。惡臭熏得所有人昏昏沉沉的,我感到一陣陣惡心,那臭味讓我把膽汁都吐出來了。再后來,排泄物的惡臭彌漫著整個集裝箱,由于沒有水洗澡,每個人身上都散發出一股酸臭味,加上天氣熱,滋生出許多蒼蠅蚊子,我被蚊子叮得滿身紅腫,那些蒼蠅也在眾人身上爬來爬去。我想哭,但哭不出來。隨后發生的事,更讓我刻骨銘心……
我做夢也想不到自己竟會與死人為伴!這艘船離開舊船一個星期后,兩名身體虛弱的中年男子又吐又瀉,在地上翻滾著身子叫肚子疼,大家都沒有帶藥,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喊叫打滾。他們的喊叫聲讓我日夜不得安寧。他們喊叫了兩天兩夜,到了第三天,叫聲越來越弱,最后終于咽了氣。
集裝箱里死了人,活著的人個個毛骨悚然,都擔心自己不知哪天也會成為箱里的一具死尸,我覺得自己也被一種巨大的恐怖籠罩著……
再幾天后,尸體開始腐爛發臭,尸臭味和屎尿臭味混合在一起,更讓人喘不過氣來,我這輩子永遠也忘不了那股臭味,我欲哭無淚,內心告訴自己不能垮下去,一定要活著到美國。為了活下去,我每天聞著腐尸臭味和屎尿的臭味,流著眼淚吃那些難以下咽的干糧,可吃下去的干糧剛到肚里又被臭氣熏得吐了出來。我就這樣吃了吐,吐了再吃……
幾天后,一個廈門女人也無聲無息地死了。貨輪開了20多天,行程還未了,集裝箱里已經躺著5具尸體,活著的人嚇得面面相覷……
看到這兒,我閉上眼睛,為這個十幾歲就經歷如此人生的小姑娘而感嘆不已。我決心今夜無論看到多晚,都要把這卷血淚之篇看完……
我們總共在海上苦苦地掙扎了近30天,那驚濤駭浪,缺糧缺水,那薰人的尸臭,至今仍使我心有余悸。然而更令我難忘,更刻骨銘心的還是以后的事。
后來,我們終于在墨西哥近海和在那兒接應我們的貨船相遇了。由于風浪太大接應我們的小漁船又矮又小,在大海中搖來晃去,無法穩妥地靠攏貨船,給我們下船造成了一定的困難,更增添了危險。而大家聽說可以上岸了,心情也特別激動,人人爭先恐后從被打開的集裝箱里涌到船板上,爭搶著上岸,場面一片紛亂。接應我們的船載客量有限,有的人干脆從船艦上往海里跳,不幸的是有的人跌斷了腿,有的跳下海后就再也沒看見他露出頭來,幸運地游上漁船的,那天夜里也凍得夠嗆。
上岸后清點人數足足少了7個人,但這時誰還顧得了誰?天上一顆星星也沒有,爬上一座山后更是一片漆黑,陣陣海風吹來,冷得刺骨。又有人躺下了再也沒有起來。我們真的是又饑、又餓、又凍、又累。在山路上,載我們的卡車走了足足6個多小時。快到邊境時,帶隊的老墨命令我們躲在草叢里,趴在地上一動也不能動,我凍得厲害,雙手深深地插入土中,總怕因發抖弄出聲響來。突然,我似乎感覺到,我的手在地上碰到一個什么東西,一種難以言喻的東西。我輕輕拉了一下,拉不動。用手一摸軟軟的,是一張腐蝕的破布,再往前摸粘濕粘濕的,這時我才感覺到是一股尸體腐臭味,我不敢吱聲,眼見一批批的巡邏隊從前面走過。
領我們過境的是一個墨西哥人,他指著前面鐵絲網下已剪開一個頭大的洞,用不連貫的中文告訴我們,越過鐵絲網就是美國了。你們往右邊走就可以看見高速公路旁有我們的車在等你們。我們頓時興奮極了,巡邏隊剛過,我們一個個像發瘋的狗,猛沖了過去。突然警笛大作,劃破寂靜的夜空。瞬間,照明彈、車燈、探照燈,把四周照得如同白晝。直升機在我們周圍不斷地低空盤旋,并用喇叭對著我們反復說一句我們怎么也聽不懂的英文。有的人仍不顧一切地往前沖;有的人拼命地往回跑躲進樹林;而我剛踏入美利堅合眾國的土地,就被人群沖了回來。
這都是命中注定的磨難,我相信不久我就會見到我表哥了。昨天那個老墨說,我們明天要向東移200哩,從亞利桑那州的沙漠地帶越境比較容易,但愿這次老天保佑我,阿彌陀佛!
我合上這本飽蘸艱辛和血淚的卷宗,不勝唏噓和感慨。人生,對于這個叫春梅的小女孩太不公平,甚至有些殘忍。
在卷宗的封底貼著一張英文《亞利桑那共和報》的剪報,上面的一條消息說:
據CNN墨西哥--新拉雷多13日消息:一群約30人的亞裔偷渡者步行穿過悶熱的沙漠,蛇頭向他們保證說,他們不會有問題。但是,數小時后,當這些包括7個少年男女在內的非法移民抵達距美國僅數米遠的格朗德河時,許多疲憊的婦女坐下來說,她們快渴死了。幾位年輕的婦女嘔吐后,躺在超過華氏130度的沙土里,就這樣死去了。
一個被邊防警察抓住的19歲中國人說:\"我們惟一可做的,是呼喊人去求助,但已太遲了。\"他說他想起那天的慘劇,仍心有余悸。這種悲劇,在每年酷熱的夏天,都會重演。這個季節,是非法移民橫越沙漠最危險的時期,原因是溫度通常都在攝氏40度以上。墨西哥一個為移民提供幫助的人道組織說,今年已有約112名非法移民因試圖越過沙漠進入美國而死去,他們大部分是墨西哥人和中國人。死亡人數,比去年增加4%,死亡原因主要是過度曝曬。預期死亡人數在今年夏天還會繼續上升。美國邊境巡邏隊上周宣布,將加強空中巡邏,以幫助找出在亞利桑那沙漠中受困的非法移民。
該處是美國和墨西哥邊境的非法越境黑點。我不知道春梅是不是就是在那天魂斷天涯的,但她肯定是這112人中的冤魂之一。我很希望周承洲那里的孩子們能讀讀這份材料,相信他們一定深有同感。
《少年偷渡犯》少君著中國青年出版社2001.1定價:15.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