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瑪娜珍藏族,生于拉薩一個知識分子家庭。父親曾為“西藏東藏民青”地下共產黨成員之一,曾任十八軍張國華的翻譯,后在新華社西藏分社任副社長。母親為西藏第一代藏語播音員,藏漢文翻譯,并從事藏文文學創作。
白瑪娜珍曾就讀于解放軍藝術學院、中國新聞學院。曾從事舞蹈、記者、廣播電視欄目編導、主持等工作。現在西藏作家協會工作。著有詩集《在心靈的天際》、散文集《生命的顏色》、長篇小說《拉薩紅塵》。
前兩年去草原旅行,離開喧囂的拉薩,一路向西,漸入佳境。草原上天高云淡,湖水碧藍,雖然無數的車轍在草原大地上留下永久的印跡,但這一片天地仍然以恒固不變的姿態屹立著。偶爾,看見一個年輕牧女的身影,守護著散落在她身邊的羊群,她身上的羊皮袍還是祖先的樣式,她的歌聲還是那么高亢悠揚,穿透稀薄的空氣,顫響在數里之外。在寂寞的草原上相遇,總會有一種彼此走近和交流的渴望,你走近她,向她親切地問候,她轉過頭對你莞爾一笑。你發現了什么地方不對頭,是的,在她臉上,在她原本是健康透著紅潤的臉蛋上,涂抹上了一層白霜,那是一種裝在小圓鐵盒里的廉價的雪花膏粉霜,臉上被涂抹得東一塊西一塊厚薄不勻,這種被過分夸張的粉飾效果不禁令人想起假面舞會,有幾分荒誕和怪異。你發現不知從什么時候起,草原上的女人們開始接受了“白就是美”這一荒唐的審美觀念,最終在自己天然美麗的臉頰上涂出一塊慘不忍睹的敗筆。
于是,在讀完白瑪娜珍的長篇小說《拉薩紅塵》之后,你會跟隨作者一同發出疑問,一起思索: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拉薩變了?
這不是一部花前月下卿卿我我的愛情小說,也不是一部所謂“原汁原味”的風俗小說。
這是一部探索現代西藏人尋找精神家園心路歷程的小說。
一群生于70年代初的拉薩人,不知從什么時候起,他們的精神世界從自己生于斯長于斯的城市里被驅逐出來,伴隨著尷尬、無奈、迷惘和失落,心靈從此走上不歸的流浪之路。
如果說,以往西藏也有過同類的小說,一些作者只是從概念和抽象的角度,先制作出一棵光禿禿的樹干,然后再設法在上面添枝加葉(這些枝葉常常看起來并不那么茂密,不僅有些是枯枝敗葉,而且有許多不真實的人為加工的痕跡,顯示出作者對待現實生活的貧乏和領悟能力)。那么,白瑪娜珍的小說《拉薩紅塵》則是一開始就從一葉葉清晰可見的枝葉中逐漸蔓延生長出一棵顯示出生命力和真實可感的小說之樹。你能從每一處細微的枝葉上捕捉到生活的氣息,感受到時代的氣息,聆聽到拉薩人命運的呼吸。
這部小說,展現出的不是人們想像中的“應該是那樣的”田園牧歌、異地情調、一片凈土的神話般的拉薩,而是將出乎許多沒來過西藏讀者想像之外的“本來就是這樣的”充滿喧囂、充滿雜亂無章、似曾熟悉又十分陌生、讓人既感到親切又產生離厭的紅塵拉薩。
城市在凝聚中裂變,在文明中喪失傳統,在擴張中變得畸形,在五光十色中變得單一和枯燥,在富裕中變得貧乏,在豪華中失去昔日的光彩,這一切隨著20世紀末工業革命和電子革命的四次浪潮,成為全世界特別是第三世界不發達國家城市共有的通病。
那個生活在“被黃沙覆蓋、水源枯竭的”西藏邊緣的藏族、漢族、回族雜居地區的藏族青年莞爾瑪,一路風塵來到夢中日夜向往的拉薩,居住在八角街小院里,他必須從“拉薩”撤離了。在城市邊緣為自己尋找一個度母般美麗的女子朗薩,為自己尋找一個寧靜的家園。
而那個雅瑪,作為小說中最真實感人、最有分量的女主人公,也是這部小說中塑造得最成功的人物形象。在作家的傾心刻畫中,她的栩栩如生和血肉豐滿不僅僅只是被還原成具有典型性格的現實生活中的拉薩女子,在她充滿坎坷和悲歡離合的人生道路上,在她身體和心靈深處渴望對外部世界的融合中不斷伴隨的“陣痛”,我們可以理解為作家在這個人物身上賦予的某種象征意義。從她少女時代的人工流產,她的未來的命運就這樣被注定在“陣痛”二字里。這個喜形于色,敢愛敢恨,敢說敢做,心中沒有陰影,似乎有著康巴血統和氣質的女子雅瑪,她不顧朋友和親人們的指責,坦坦蕩蕩地愛上異族男人,是那么義無反顧,一往情深。作家并沒有把她放在一種世俗的道德觀念上去展現,而是把她的命運和人性意義提升為一種象征:尋找——溶合——陣痛。
作家在小說中隱藏著一個強烈的動機可以用一句疑問來概括:何處是我家?
不論是小說里藏族中的雅瑪、朗薩、澤旦、莞爾瑪,還是漢族中的迪和徐楠,每個人都以不同的方式和不同的命運詮釋著同一個主題,那就是對“家”的淪喪、尋找和渴望重構。
而朗薩和那個從大西北藏區流浪而來的最后成為她的情侶的莞爾瑪,在城市以外的山嶺深處尋找著棲息之地,并在小說不斷出現行云流水般的抒情詩的點綴中,成為作家心中理想化和童話般的一塊凈土。
白瑪娜珍擅長詩歌和散文寫作,在此之前,她的詩歌集和散文集以豐富細膩的女性感情和柔美流暢的文筆見長。在這部小說中,作家仍然保留著她的散文般的優美風格,潺潺流水,娓娓道來,一詠三嘆。雖然從小說的樹狀結構中,或許略有欠缺,但在那絨絨茂密的生活場景、氣氛和細節和真實的人物心理狀態的烘托下,不論從小說的題材、內涵、人物性格、藝術的感染力,以及作家攝取的角度和把握的分寸,在近年來的西藏文壇的長篇小說中,算得上比較成功和優秀的一部。作為白瑪娜珍處女作的長篇小說,能達到這樣的一個高先點,我們有理由期待著她能寫出更好的小說。(節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