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光華
暮靄時分,灰色的天空刮起了西北風。那風帶著哨兒,夾帶著鹽粒兒似的冰碴,讓人生畏。不一會兒,五道溝一直延伸到渦河崖,又返回來延伸到馬土樓村頭的那座小石橋,都被這帶著旋風的雪粒兒旋白了。
“老天爺,真要收人歸天了么?”五嬸拄著拐杖,拎著她的瓦罐,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公共食堂去打飯,她一邊走著一邊這么自語著。
過了村頭的那座小石橋,就是生產(chǎn)隊的幸福公共食堂。食堂里雖然冒著煙,可鍋里已沒有糧米一類的食物了,只有一些豆腐渣、胡蘿卜,再就是草根、野菜什么的了。有豆腐渣也還是很幸運的呢!因為馬土樓靠近縣城,總還能沾點光的,間或還可以從縣食品廠分配點帶計劃的豆腐渣、糖渣之類的東西。所以大躍進躍到這個時候,馬土樓竟然還沒有餓死人,比起偏遠鄉(xiāng)村這是讓他們感到很驕傲的事。
五嬸就這么踏上了那座小石橋。踏上小石橋的時候卻一腳踩到了一個白乎乎軟塌塌的土堆,一打滑,便跌了一跤。跌跤的時候五嬸緊緊地抱住了她的那個瓦罐,還好,瓦罐完好無損。
五嬸從地上爬起來,她感覺到剛剛踩到的不是一個土堆。低頭仔細一看,著實讓五嬸吃了一驚:她踩到的是一個人,而且是一個女人。
死了嗎?五嬸心里想。五嬸是不怕鬼的,當然也是不怕死人的。當年她參加淮海戰(zhàn)役的擔架隊,就從死人堆里翻找過咱們的傷員。她遇到國軍的尸首就一腳一腳地往外跺,從里面翻我們的傷員,結(jié)果一腳跺活了一個國軍連長,活捉了一個俘虜。為此,五嬸還立了一功。
“你是人是鬼?”五嬸用同樣的方法踢了那女人一下,那女人便動了一下,還長長地嘆出一口氣,就再沒了動靜。
“還活著。”五嬸自語著,就加快步伐往公共食堂里疾走,邊走邊喊:“快去救人,石橋上凍倒一個人!”
食堂里已點著了汽燈,亮得扎眼。木格籠里正蒸著菜窩窩,熱氣騰騰。來打飯的社員們都擠在這兒,拉著家常。這里很暖和,又有菜窩窩香味,就使社員們顯得非常快活,暫時忘記了饑餓和浮腫帶來的困擾。
聽到五嬸的喊叫,社員們都跑了出去。不一會兒,就有人將那女人抬到了食堂里。這時,人們才看清,那女人頭上包著藍花布頭巾,上身穿著帶補丁的棉襖,下身穿著同樣有補丁的黑棉褲。還有一只用高粱稈兒編的小籃子,里面有一只碗和一雙筷。女人的頭發(fā)很亂,既有雪花兒,又有麥草屑,滿臉的塵埃,臉色鐵青,又黃又瘦。雖然是個年輕女人,卻很難斷定她的歲數(shù),因為她那模樣,像從哪座墳?zāi)估锇浅鰜淼囊痪咚朗?/p>
五嬸吩咐年輕的后生們從食堂后面的麥秸垛里擄些麥草來,讓他們鋪平了,便讓那女人躺在麥草窩里。五嬸向那女人喊了幾聲,卻不見回應(yīng),自語說:“她還沒醒過來。”然后又轉(zhuǎn)身問身后的后生們:“知道不?這是北鄉(xiāng)的女人,你們誰愿意娶這個女人?”
后生們都不好意思地笑著往后扎堆,有的還自嘲說:“都餓得挺不起那個頭了,要女人也是白耽誤功夫。”
“麻九,你呢?”
此時,麻九扎在人堆里也在看那女人。麻九論年齡也是大齡青年了,誰都知道他是村里的老童男子。作為快三十歲的男人怎能不想女人呢?可當著那么多人在跟前,麻九就有點不好意思了。此時的他,紅著臉,想說的話在嗓子眼里憋著,瞅著那女人,一個勁兒地傻笑。
五嬸看清了麻九的五臟六腑,也不再去問,卻去翻那女人的棉襖。又對身后的男人們說:“都背過臉去。”男人們也就都很自覺地將臉背了過去。五嬸看了看那女人的小肚子,說:“還沒人要呢,興許都要不成呢!”麻九問:“咋的?”
五嬸說:“人家是花肚皮,是有了主兒的。”
接下來,五嬸就開始搶救這女人。五嬸從發(fā)髻中拔下一根簪子,先掐那女人的人中,又扎那女人的手指,不一會兒,女人的眼睛就慢慢地睜開了。
“哪兒來的?”五嬸問。“北鄉(xiāng)里。”女人答。聲音卻細得像蚊子哼哼。“北鄉(xiāng)哪里?”五嬸又問。因為北鄉(xiāng)是指河南山東交界處的一帶。“河南。”“叫啥名字?”“吳大翠。”“咋跑到這兒來了?”女人不再答話,卻一個勁兒地落淚。
一見女人落淚,五嬸知道戳到了女人的傷心處,忙打住話題,安慰她說:“好了,好了,別難過了。今兒你遇到我五嬸,沒有過不去的坎。餓了吧,盛飯吃。”
這當兒,食堂里的蒸籠已經(jīng)掀開了,滿屋子散發(fā)著菜窩窩的香氣,誘人極了。那個有丈把長口徑的大鍋里,正咕嘟著榆樹皮、胡蘿卜和山芋梗熬成的湯。五嬸端來大半海碗,又將菜窩窩搓碎,拌成濃稠的糊糊,一勺一勺地吹著,往那女人嘴里送。那女人也就像個很聽話的孩子,一口一口地吃。吃了一會兒,女人臉上開始冒汗,也能接上氣了,就不再讓五嬸喂,自個兒端著碗吃。
當五嬸為這個女人拿了三個窩窩頭,喝了兩碗稀湯時,五嬸問:“還要么?”女人卻反問道:“還有么?”五嬸道:“有的是,盡你吃。”于是,五嬸又拿來一個窩窩頭,盛了半碗湯遞給她:“你出來多少天了?”
女人答:“兩個多月了。”“兩個多月就不想家嗎?”“哪還有家呢,人都死絕了。”“你家就剩你一個人了?”“就剩我一個人了。”“那你咋辦呢?”“能咋辦呢,要飯唄,反正活一天算一天。”
五嬸也難過了,說:“唉,咋糟到這一步呢?聽說你們那里,一餓死就是一個莊子,人死了都找不著人抬,是么?”
“也不都是沒有人抬,只是餓死了人都不去報告,這樣還可以在食堂里多打一份飯。其實那飯也就是茅根湯,都喝得人臉腫、腿腫、全身腫,咋不死一莊子呢?”女人訴說著,又傷心地哭了起來。
“俺這里也好不到哪里去,只是離城近些,餓歸餓,但總還有點糖渣、豆腐渣摻和著,也有浮腫的,卻還沒餓死人。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在俺這兒當社員?”
女人不再吃東西了,她抬起頭來望著五嬸,眼神里流露出懷疑和渴望的目光:“老人家,你說的是真的么?”
五嬸很平靜地說:“我是全村的長輩,又是縣里的模范,縣長來到這里都得先看我,這點家我還不能當?”
那女人連忙起身,趴五嬸跟前磕了個頭:“天爺,俺可找到救星了。”
“快起來,快起來,”五嬸扶起那女人,“我話還沒說完呢,你留在這里倒是可以,只是你得在這里找個主兒嫁過來,這樣在鄉(xiāng)親們面前才好說話。這主意可得你自個拿喲!”
女人苦笑了一下說:“老人家你可別寒磣俺了,誰肯娶俺這個要飯的呢?”
五嬸不直接回答她,問:“我給你找個麻子你要不要?”
女人遲疑了一下問:“沒有不麻的嗎?非得嫁給麻子嗎?”
五嬸笑了:“不是真麻,麻子是他的外號,是村里人臭他的,黑點就是了。”
女人吁了一口氣:“莊稼人哪有不黑的呢,只要不麻就好。”
五嬸說:“那我就撈出來給你看看,讓你倆相相面?”女人不好意思了,低下頭一聲不吭。
“要是相不中你就明說,這種事也不能強
摘瓜,閨女你也是出過門子的人了,啥事都經(jīng)見過的,也沒啥不好意思的,到這分上能撿條活命就不易呀。”五嬸邊勸邊拉出了麻九。
麻九袖著手,站在女人面前,嘿嘿地憨笑,像群眾見了領(lǐng)導一般。
吳大翠倒是很認真地看了看麻九,對五嬸說:“他的確不是個麻子,可他那花花搭搭的臉,能攆上麻子了呀!”
見吳大翠不樂意,五嬸忙在她耳根上咕嘰了幾句。你說奇怪不?就那幾句話起了大作用,只見大翠不停地點頭,最后羞答答地說:“五嬸,俺聽你的。”
也許是天黑的原因,也許是饑餓的原因,當人們第二天再看到吳大翠的時候,發(fā)現(xiàn)她像變了個人似的。她的頭發(fā)梳成了兩根大辮子,棉衣棉褲都拾掇得干干凈凈。吃飽了肚子,也就來了精神,臉上的青黃色雖然一下子難以褪去,可也開始上血色了。這時人們才看真了,吳大翠的眼是杏核眼,臉是瓜子臉,身子骨也勻稱,人又高高大大的,哪像個要飯的,分明是農(nóng)村中打燈籠都難找的美人啊!幾個調(diào)皮的后生們直喊著后悔,那么好的女人給看走了眼,倒叫麻九討了個便宜。
只隔了三天,麻九的婚事就在公共食堂里操辦了。非常時期也不要打結(jié)婚證,也不要響呀轎呀什么的。只在公共食堂里貼了一張毛主席像,由生產(chǎn)隊長馬標主持,先向毛主席像三鞠躬,然后向鄉(xiāng)親們?nèi)瞎詈蠓蚱薅嘶ハ嗑瞎退阃炅恕.斶M行到夫妻二人互相鞠躬時,二人貼得太近了,麻九這個不長眼的,低頭的時候又用勁太大了,只聽得“呱嘰”一聲,二人撞了個羊(牛氐)頭,惹得一屋子人都哈哈大笑。
吳大翠之所以把嬌好的身子給了麻九,關(guān)鍵是五嬸趴她耳根上說的那幾句話。啥樣的話能換個嬌好的身子呢?說白了也沒有啥秘密,就是因為麻九家里有半口袋魚干。當時五嬸很權(quán)威地告訴她,這年頭人長得再漂亮都是沒有用的,活下去才會有日子過。就是給你找個羅成,天天喝西北風不也是活不下去嗎?養(yǎng)不了老婆的男人你要他干啥?大翠就是聽五嬸說的有道理,才答應(yīng)了這樁婚事。但答應(yīng)歸答應(yīng),還必須驗證驗證麻九的魚干才能舉辦婚禮,不然,待入了洞房,上了床,發(fā)現(xiàn)沒有魚干,不就上大當了?所以,大翠提出這個條件也是可以理解的。當五嬸次天帶著大翠來到孤身一人的麻九家里,看到麻九果然從盛糧食的空缸中很吃力地撈出半口袋魚干時,吳大翠就高高興興地答應(yīng)下來了。
麻九小的時候臉上起過幾個黑痣,長到十五六歲時臉上又發(fā)起了青春痘,村里的姑娘們?yōu)榇撕芟铀娏怂投愣汩W閃的,使麻九感到很受冷落。麻九生怕以后找不到老婆,就對著鏡子研究除掉它們的辦法。一天,村里來了位江湖郎中,吹得像神仙似的。江湖郎中說行,拿一塊錢來。麻九說我只有八毛,愛治不治。郎中說,好,八毛就八毛。于是,郎中就取出一根縫麻包的大針,吐口唾沫消消毒,便對著麻九臉上的痣和青春痘一個一個地刺,直刺得麻九呲牙咧嘴渾身冒汗。刺完后,那郎中又取出一只小瓶子,用火柴桿兒挑出里面糊狀的藥膏,對著麻九臉上的傷口一一抹上,然后拍拍麻九的后腦勺說:“一個星期不要洗臉,你的臉就不再是這個樣子了。”麻九按照郎中的指示,就一個星期沒有洗臉,臉上的痣和青春痘的傷口也果然變成了老痂,慢慢地一個個地脫落了。臉上果然就平平的了,摸上去手感極好。麻九就非同一般地高興,對生活充滿了信心。正高興著,卻見黑痣和青春痘的疤痕漸漸變了顏色,呈咖啡色了。麻九直罵了那江湖郎中好幾年,還揚言要割那郎中的玩藝,以報破相之仇。可哪里去找那位郎中呢?村人們卻不管那么多,原來麻九是名叫馬九的,因為他的臉變得花花搭搭的了,所以就呼他為麻九,一個人呼,他可以跟你急,一村人都這樣呼,麻九就無可奈何,只得默認了。到了大躍進的年代,麻九已是壯勞力了。此時的生產(chǎn)隊長就是現(xiàn)在的馬標,也是本村同宗的哥們。馬標很器重馬九,讓他參加青年突擊隊,充當打硬仗的社員。開始,饑餓還沒有降臨到他們身上,麻九的感覺還是蠻不錯的。青年男女扛著紅旗,打著號子,你追我趕的,很讓人亢奮。累雖是累點,可男女在一起,有說有笑的,多開心呀!可當饑餓悄悄地來到他們身邊的時候,他們的說笑聲就逐漸稀少了。因為饑餓后面是浮腫,浮腫后面是死亡,有個死亡的陰影在頭上罩著,誰還能笑得出來呢?
馬土樓的公共食堂里斷糧少油,體弱的人開始浮腫時,麻九不得不盤算自己的事了。他想:這樣下去遲早要死人,別人死不死我管不著,可我麻九是不能死的。我還不知道女人是啥味,我若死了不就吃了大虧了嗎?他對著月亮和滿天的星星說:老天爺啊老天爺,你要是叫我死,得先讓我嘗嘗女人的味,讓我嘗一次,我死了就死了,你說行不?如果行,你就別吭聲。如果不行你就打一個炸雷。停了一會兒,天上沒有一點動靜,還是那滿天的星星和那一個銀盤似的月亮。麻九就笑了,他認為老天爺是支持他的。
為了能活著,能知道女人味道,麻九就想換個輕巧點的活兒。麻九找到隊長馬標,遞給他一盒白包香煙,直截了當?shù)卣f要換工到積肥隊去,并強調(diào)自己不嫌大糞臭。馬標笑著說:“積肥隊里都是女人,你也是女人?把你那玩藝割了就給你換。”麻九說:“反正我不能在突擊隊里再干挖河打井的活了。”馬標說:“那你想干啥?打井是為了跑步奔向共產(chǎn)主義,你年紀輕輕的,不干這光榮的事想干啥?”麻九說:“可我一抬土腿就軟,你想想,憑我一雙軟腿咋能奔向共產(chǎn)主義?還不拖了大家奔共產(chǎn)主義的后腿?”馬標已經(jīng)不再看他,邊拿出哨子吹了一聲,邊甩給他一句話:“除非你是病號,請病假。”
得了馬標這一句話,麻九就不再提換活計的事,像其他社員一樣,出工來到打井工地,睡在地上打著號子,待大隊干部來檢查的時候才開始推井鉆,抬大筐。大伙兒的空號子打得正熱烈,忽聽麻九一聲長嚎,竟死了過去。
馬標得知,指揮著大伙兒將麻九擺平、睡倒,給他喂熱水。又吩咐幾個后生去喊五嬸。五嬸說,麻九這病是羊羔瘋,一暈一累人就得死過去。馬標說,看來麻九得的是個要死的病,這樣吧,既然咱實行的是共產(chǎn)主義制度,對麻九這樣的廢品就要特殊照顧。麻九是病號,就不要上工了,從今日起,你麻九的任務(wù)就是養(yǎng)病,別當咱跑步進入共產(chǎn)主義的絆腳石!
享受到共產(chǎn)主義的優(yōu)越性,麻九并沒有躺倒休息,而是動起了腦筋。他來到村頭的那座小石橋下,望著清清的溪流發(fā)呆。他知道,石橋下有水,水下有亂石,亂石下有小魚小蝦。石橋下的小河與五道溝相連,五道溝又通著渦河,所以,渦河里有什么魚,小石橋下就有什么魚,只是小點罷了。人在挨餓,可魚兒卻活得很歡。那時候人民公社種糧,漁業(yè)公社才捕魚。他們捕了魚上繳到縣里按計劃供應(yīng)給市民。漁業(yè)公社的社員呢,配給的糧食不夠吃,也同樣喝大鍋水。
麻九就脫掉褲褂,光著身子潛入深淺不一的小河里,偷偷地摸起魚來。麻九是很會摸魚的,村人們都說他是魚鷹脫生的。不管啥樣的魚,只要一碰到他的手就逃不掉了,他
手上像帶倒刺似的。就這樣,麻九從春到夏,從夏到秋,從秋到冬,直到水涼得刺骨,麻九才歇了手腳,卻積攢下大半口袋干。
雖說是饑餓的年代,但對婚事人們還是比較關(guān)注的。就在麻九結(jié)婚的那天晚上,依然有幾個后生躲在他的屋檐下,冒著寒冷的北風,在窗下聽房。
入夜了,房里還沒有吹燈。大翠不脫衣服,貼著墻臉朝里睡。床頭上有個柜子,柜子上放一盞油燈,油燈下有半碗魚干。麻九倒是脫光了衣服,不時從被窩里露出半個身子急不可耐地抱住大翠,想拿住她。但大翠一使犟勁,就從麻九的雙臂下滑過,而且頭更朝里了。麻九像戰(zhàn)敗的公雞,無奈地憨笑。
第一回合失敗后,麻九并不甘心,伸手摸大翠要害的地方,大翠就用雙手捂著。麻九沒了辦法,就嬉皮笑臉地拿一條魚干往大翠嘴里塞,沒想到這一招倒是靈,大翠竟然將身子轉(zhuǎn)了過來。
大翠吃一條,麻九就在大翠臉上親一口。大翠再吃,麻九就再親或摸。窗外不知誰咕嘰道:“親一下摸一下就得吃條魚,這還得了,以后天天親摸加日的,還不把一條河的魚都吃完嘍?”
“哄”的一聲,大家都笑著跑開了。
在魚干的幫助下,麻九終于做成了那件事。麻九從童男子變成了真正的男人,麻九這才感到人簡直太奇妙了。原來這種事的快活是所有的東西都不可比擬的。當初對老天爺許愿還說做一回男人死了也不虧,多傻!在他沒有女人之前,他認為世界上最能讓人快樂的事就是吃魚干。魚干多香、多鮮、多有味道啊!可一碰到女人,才知道自己這么笨,這么呆,這么傻,這么無知!那一夜,麻九很幸福地哭了。
那一夜,大翠也哭了。一開始,她還感到委屈,這么一點不成器的魚干,竟能讓她嫁給一個丑男人。可麻九呢,為了自己,并沒把活命的魚干看得那么金貴,一個勁兒地將那如命一樣珍貴的東西往自己嘴里塞。啥樣的男人能頂上心腸如此好的男人呢?于是大翠也哭得很真切。
第二天,大翠到公共食堂打飯回來,麻九又抓出一把魚干,準備給大翠補身子。大翠卻把他的手給按住了:“魚干是咱保命的,日子長著哩,省著點吧。”麻九說:“這有啥,一開春,我就下河,一下河,不就又有魚干了?”大翠滿意地笑了,可笑歸笑,卻就是不讓麻九抓魚干。
自此以后,大翠在馬土樓就是個有說有笑的人了。雖然她操著外鄉(xiāng)口音,女人們待她卻如親姐妹。她們一塊下田勞動的時候,大翠就興致勃勃地給她們講自己家鄉(xiāng)的故事。她講的故事中,常常提到一個惡人,她不說那惡人的名字,只以一個孬龜孫的罵名取而代之。她說那個孬龜孫是生產(chǎn)隊的連長,他們那里搞的是軍事化組織,所以隊長就叫連長。她說這個孬龜孫連長比天王老子都厲害,他們那里已經(jīng)死很多人了,他身為連長卻偷偷地藏了一窖紅芋,專拿紅芋哄村中年輕的女人。干一次給一個紅芋,一個村凡有點姿色的女子都讓他干差不多了。說到這些事時,大翠往往恨得咬牙切齒,在姐妹們中間引起了共鳴。在大翠所講的故事中,言語最多又能引起她激動的,莫過于一個小男孩的故事了。她告訴姐妹們那小男孩的名字叫石虎,不光漂亮,有一雙黑眼睛,忽閃忽閃的真像兩顆黑葡萄,還特別聰明,三歲就能背唐詩,五歲就能幫大人放羊、割草、拾柴禾。每每講到這兒,大翠眼里都充滿淚花,為了掩飾自己,她就老重復那句話:這么一個懂事的孩子,咋不惹人疼惹人愛呢。姐妹們暗暗發(fā)笑,說她快變成祥林嫂了。
有時候,大翠在勞動休息的時候,會情不自禁地唱起小曲來。大翠的嗓子很不錯,她唱家鄉(xiāng)小調(diào)特別好聽。每每唱完,鄉(xiāng)親們便一陣歡呼,都說咱馬土樓不光添了位俊媳婦,還添了個黃鸝鳥。有人還設(shè)法兒出大翠和麻九的洋相,男的簇擁著麻九,女的簇擁著大翠,將他們弄到一塊,要他們唱拉魂腔。兩人被弄得很不好意思。有一天,也是如此,正騎虎難下,難解難分之際,忽見一個小男孩跑了過來,對大翠說,阿姨阿姨,有個要飯的女人來找你。
大翠一聽當時臉就變了顏色,歡樂的情緒一落千丈。麻九問是誰來了,要不要我出面接待?大翠說不知道,也不要你接待。麻九要跟著一塊去,大翠便沒好氣地發(fā)脾氣:“人家找俺,你跟去干啥?”麻九就沒敢去。
大翠跟在小男孩的后面,心里直犯嘀咕,來人是誰呢?怎么知道我落腳在這兒了呢?是不是要發(fā)生那件可怕的事情了呢?正低頭胡思亂想地走著,只聽一聲熟悉的呼喚聲,大翠一抬頭,便睜大了眼睛:“小姨,你怎么來了?”
大翠的小姨見到大翠后便哭了起來。大翠也抱著她痛哭了一場,
“發(fā)生了什么事?你咋找到這兒來了?”
小姨哭訴著說:“你那婆家弟寶貴也餓死了,你弟媳說她養(yǎng)不活石虎,怕斷了姜家的根,就把石虎送到我那兒去了,你知道我五個孩子已餓死兩個了,石虎在我那兒也是喝清水湯,還有個好活頭?眼下他瘦得就剩下一把骨頭了,他若有個三長兩短,我可咋向你交待?”
聽了小姨的訴說,大翠什么話也說不出來了,便蹲在地上一個勁兒地落淚。
大翠是從河南東部的一個小山村里逃出來的。那個小山村是個天高皇帝遠的地方。本來,大翠是不會出逃的,餓死就餓死,也要和自己的親人在一起。可是,一件讓她悲憤難忍的事發(fā)生后,她不得不出外流浪。大翠在村里是位出了名的巧媳婦,做啥事都喜歡動腦筋。就說磨面這種活,別人一百斤只能出八十五斤面粉,而大翠卻能出近九十斤。就在那年冬天,上級為他們撥了五百斤救濟糧,解決餓死人的問題,磨面的任務(wù)就交給了大翠。大翠接了任務(wù)就趕著毛驢去磨面。大翠認真地干活,一顆麥粒兒也沒丟,結(jié)果每百斤小麥出了九十一斤面粉。生產(chǎn)隊的連長名叫姜志剛,就是大翠講的那個外號叫孬龜孫的惡人。姜志剛聽說大翠磨完了面,就帶著兩個民兵去過秤。一秤,竟然比規(guī)定的數(shù)目多出了三十多斤。姜志剛很高興,對兩個民兵說,你倆忙去吧,我有事對吳大翠說。兩個民兵很有眼色地走了,磨屋里就剩下他們一男一女兩人。姜志剛雖然比大翠大六歲,可按輩分卻得叫大翠個嬸嬸,姜志剛此時看著大翠,微笑著半天不說話。弄得大翠莫名其妙,就問:“連長,你咋啦?”連長說:“我非常高興。”大翠問:“啥事讓你這么高興?”連長說:“就是你讓我高興。”大翠臉一紅,不搭理他了。姜志剛見討了個沒趣,便以連長的身份正色對大翠說:“你一百斤小麥多出了六斤面,五六就是三十斤,有了這三十斤面,咱食堂里便又可以多喝幾頓糊糊了,你為咱村立了一功啊!我今天就是代表咱們連人來感謝你的。”大翠沒好氣地說:“感謝?你就憑一張嘴來謝?”“看看,你別性急啊,等我把話說完。你為大家多磨出那么多面,就應(yīng)該對你進行獎勵。這樣吧,我給你稱五斤面,就算是對你的獎勵吧。”聽了姜志剛的這番話,大翠臉上露出了笑容,連說謝謝,謝謝。可當大翠伸出雙手接過姜志剛遞過來的面時,姜志剛突然將大翠攔腰抱住,而且一只手緊緊地攥住她的一只乳房,使勁地揉搓著,還顫著聲說:“你
想死我了,你饞死我了,你是我的小肉肉……”大翠無聲地進行反抗,費了好大勁才從姜志剛懷里掙開,面也撒了。她氣得連話也說不出來了,半天才說:“你……你這孩子,是畜牲么?玩女人玩得連輩都不論了,別忘了,你該叫我嬸嬸呢!”姜志剛卻一點兒也不生氣,嬉皮笑臉地說:“這年頭還什么輩不輩的,今兒將輩分擱一邊,做一夜不論輩的夫妻,明兒還叫你小嬸嬸就是了。”說罷,又淫笑著撲了上來。大翠見他來了真格的,便一個耳光打過去,罵道:“想吃奶找你娘去!”姜志剛這才收了淫心,灰溜溜地走了。大翠自然不能要那五斤不明不白的面粉。
出了這等吃了虧又難以向人啟齒的事,大翠知道遭報復是遲早的。可一連幾天竟沒發(fā)生什么事。大翠心想肯定是這個龜兒子理虧,不敢輕舉妄動了。正在大翠放下心來的時候,一件事情發(fā)生了。公社要抽勞力去修水閘,姜志剛決定讓姜寶山去,姜寶山就是大翠的男人。大翠知道是誰在暗地里使絆子,就氣呼呼地去找姜志剛評理。來到姜志剛家,一院子空空蕩蕩,卻聽見屋里有(穴悉)(穴悉)(穴卒)(穴卒)的聲音。一進門,卻見姜志剛正拿兩只白饅頭往一位姑娘懷里塞。姜志剛見了大翠也不回避,說:“有啥事你不能明兒再說,你沒看見正忙著嗎?”那姑娘趁機紅著臉跑了。大翠就大聲質(zhì)問:“憑什么讓寶山上閘工?”姜志剛很是得意,說:“那要問你呀,你若不想叫他去還不是一句話?只要你小嬸子對我發(fā)句話,換個人去不就得了?”說著,兩眼直勾勾地望著大翠。大翠知道這狗日的又在耍無賴,便針鋒相對地說:“這可是你說的?那我就不叫寶山去了。”姜志剛又嬉皮笑臉地偎了上來:“咋不行哩?你小嬸子發(fā)話還不是板上釘釘?只要你對我客客氣氣的,我是連長,你就是連副……”說著,手就往大翠懷里掏去。大翠猛地甩開了他,罵道:“狗改不了吃屎的東西。”便噙著淚水跑開了。
修水閘是一項極為艱苦的活計,每天早出晚歸,中午喝頓菜粥,卻干著抬石頭的重體力活。大翠知道是因為自己得罪了姜志剛才使寶山遭了罪,便有一種負罪的感覺。于是就偷偷地留了幾斤麩皮,準備給寶山做幾個菜窩窩,好給他補補身子。
大躍進吃食堂的年代是不準人們開小灶的,連家用的鐵鍋都砸碎煉鋼去了。大翠就用自家洗臉用的銅盆當鍋使,蒸了一鍋香噴噴的菜窩窩。大翠沒等窩窩冷涼,就拿一個遞給丈夫,接著,又叫醒已睡熟的小石虎,三人便津津有味地吃了起來。正在這時,只聽“咣當”一聲門響,姜志剛帶著五六個民兵闖了進來。“把窩窩包起來,人也帶走!”姜志剛下了命令。
小石虎嚇得大哭大叫,抱著媽媽的腿不讓走。吳大翠家中傳出一片鬼哭狼嚎之聲。
斗爭會在當天晚上就舉行了。
大翠和寶山都被綁了起來,各人背后還各插一面白旗。斗爭大會先讓群眾發(fā)言,大躍進的積極分子們便搶著沖上臺去,大罵寶山和大翠是一對鳥夫妻,偷大伙兒的口糧,破壞三面紅旗。發(fā)言完了,姜志剛作總結(jié),他說:“在咱們村出了這樣不光彩的事我也感到丟臉,大家都知道,咱們的大躍進遇到了一點小小的困難,糧食接濟不上,人都餓腫了臉,上級給咱撥點口糧,這對鳥夫妻竟然敢偷,大家說給他倆插白旗應(yīng)該不應(yīng)該?”
“應(yīng)該!”“不光插白旗還應(yīng)該吊起來打!”
“扒她的光腚,看她要不要臉!”
會場上群情激奮,發(fā)出一陣陣憤怒的吼聲。
姜志剛卻擺了擺手,讓大家安靜下來。他很大度地說:“咱不能那樣,咱是共產(chǎn)黨,咱不打他,也不罵他,但咱可以懲罰他。從明兒起,食堂里打飯,他倆每人扣一個窩窩頭,一直扣到過年。另外,寶山也不要去修水閘了,咱不能弄個扛白旗的去丟人現(xiàn)眼。咱西溝的壩子也塌了,就罰他二人抬砂礓,修壩子。”
就這樣,大翠和寶山忍著饑餓和侮辱,扛著白旗去扒砂礓,修水壩,不幾天,二人就全身浮腫了。活實在是干不動了,二人還沒休息一會兒,姜志剛卻又來找茬:“哎,我說你們二位可真會享福啊,人家都在跑步奔共產(chǎn)主義,你倆竟在這兒看螞蟻上樹來了,是不是要我再給你們開個幫助會,幫你二位拔拔白旗?”大翠氣紅了眼,掄起扁擔要與姜志剛拼命,卻被老實巴交的寶山制止住。姜志剛走后,大翠索性將扁擔一扔,不干了。寶山卻不敢,依然忍氣吞聲地挖砂石,擔土筐。大翠看到自己的男人這么無用,一堵氣回了家。這時候已是黃昏,快到開飯的時間了。大翠就準備到食堂去打飯,卻聽有人大喊:“不好了,寶山被埋土里了!”聽到這消息,大翠便往土壩上跑,來到工地,卻見寶山被壓在崩塌的土壩下面,早已沒氣了。
丈夫死后,大翠知道自己不是被姜志剛整死,就是被他侮辱讓眾人的唾沫淹死。沒辦法,她只好出逃當盲流。那天夜里,當她帶著石虎準備出逃時,卻被婆弟寶貴攔住了:“你到哪里我不管,可你不能把石虎帶走,他是俺姜家的一條根。”就這樣,大翠含著熱淚告別了她的家鄉(xiāng)。
大翠落腳到馬土樓后,她無時無刻不在思念著兒子。她也很想將小石虎接到她這個新家來。可是,在這饑年餓月里添一張嘴談何容易!就算自己的一份省給石虎,可也要讓麻九同意接受啊!許多天來,大翠曾作過多次試探,她對麻九說她想認姐姐的兒子做他們的兒子,麻九卻說,人家的兒子倒底是人家的,要兒子咱就自己生,大翠還敢再說什么呢?
大翠的小姨很快就走了,大翠卻陷入了極端痛苦之中。麻九不知內(nèi)情,卻十分高興有親戚走動。那天夜里,麻九一連做了三次愛,做過以后,麻九還問:“這一回該差不多了吧?”那意思是說該懷上他的孩子了吧。大翠不說話,使勁地摟抱著他,久久地不愿放手。最后,大翠貼麻九耳根說:“放心吧,我一定給你生個大胖小子。”麻九在極度疲倦中非常幸福地睡著了,他在夢中夢見了自己的兒子,他在夢中幸福地笑了。
第二天,麻九睜開眼睛的時候,太陽已經(jīng)升得老高了。他喊了一聲大翠,卻聽不到有人應(yīng)。開始,他還以為大翠打飯去了。結(jié)果問誰都說沒見著,麻九這才慌了神。麻九村里村外地呼喊,卻不見有人回應(yīng)。五嬸聽說,吩咐他趕快回去看看他的魚干。麻九急奔到。家,揭開他藏魚干的大缸一看,大半口袋魚干只剩下小半口袋了。麻九就瘋了一般地大哭起來:“你要魚干你咋不拿完?沒有女人我還要啥魚干呀?”
之后,麻九就往北走去找大翠。可河南那么大的一個地方,到哪兒去找呢?“大翠!大翠……”渦河岸邊便常常可以聽到一個男人聲嘶力竭的呼叫聲。麻九瘋了。
開春了,萬木復蘇了,百花盛開了,接著小麥黃芒了,艱難的日子快要出頭了。可就在這么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里,麻九這條魚鷹,失足落入渦河里,竟然被淹死了。
生產(chǎn)隊給麻九備了一副薄薄的棺木,正準備出殯的時候,卻見村頭走來一個女人,女人挺著大肚子,身后還跟著一個小男孩。來人不是別人,正是麻九的女人吳大翠。
“臭婊子,來得好,正愁著沒有人陪葬呢!”被激怒了的村人便圍了上去。
此時,大翠還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看到靈棚便問:“誰死了?”
“誰死了?你男人!你偷了他的魚干,把他害死了。”
一聽說麻九死了,大翠便昏了過去。
待大翠醒來,聽了大翠撕心裂肺般的哭訴,人們才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原來,大翠為了小石虎,不得已才不辭而別。為了保小石虎的命又不得不拿走一些魚干。她想將石虎帶回來,別管麻九接受或不接受,她都要對自己的孩子負責。可她回到家鄉(xiāng),家鄉(xiāng)的政府已開展了整風運動,姜志剛因有多項犯罪的事要查清,大翠又是受害人之一,便留下來清算姜志剛的罪行。緊接著,大翠發(fā)現(xiàn)自己懷上了麻九的孩子,妊娠反應(yīng)極為厲害,所以到現(xiàn)在才回來。
還說什么呢?都是苦命的人啊!村人們的怒火早已煙消云散,反倒流著淚水勸慰這位不幸的女人。
“起棺!”馬標一聲吆喝,石虎披麻戴孝,扛著靈幡,大翠也緊跟其后,他們伴隨著凄慘的哭聲,一步一搖地向墓地走去。
責任編輯倪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