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波蘭尼(1891~1976)的PersonalKnowledge(《個人知識》)第一次擺在案頭的時候,看著封面上的書名,一個快活的聯想躍然胸臆之間: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個人知識,多么美妙的東西!在知識爆炸、知識就是力量的年代,它的意義盡在不言之中。揭開書的目錄頁,瀏覽著里面大大小小的編目,肅然起敬之情油然而生,它的龐大的架構,它的似乎展延無垠的體系(且看“廣義場的觀念”、“第一因與終極目的”等標題),隱然有一種恢弘、磅礴之氣,給人一種氣吞河山的感覺。人類知識——自然科學、社會科學和諸人文學科——的方方面面,幾乎都有所觸及,而作者這樣做的目的僅僅是想向人們表明,一切知識都是個人知識,而個人知識的典型特征是它的個人性、默會性和信托性(即寄托)。
應該說,波蘭尼的這種認識論是與西方傳統的、或者用他的話說是與以“現代荒唐性”幾乎統治了二十世紀的科學思維的客觀主義認識論背道而馳的。因為據說自從洛克和休謨以來,客觀主義的知識觀就認為真正的知識必定是“客觀的”,與個人無關;知識必須經得起經驗的檢驗,不得超越經驗,如果知識與經驗相沖突,人們必須隨時準備把這種“知識”拋棄。也許正是由于這個緣故,盡管波蘭尼的《個人知識》發表后曾經在西方世界引起較大的反響,盡管自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初以來研究波蘭尼哲學思想的學術團體一直未曾停止過活動,但迄今為止,對波蘭尼的思想在實踐上做出更大回應的似乎是東方人。而從波蘭尼所強調的個人知識中的人性的、熱情的成分以及他強調知識的個人性與客觀性相結合看,它與東方儒、道、釋哲學思想有很多相通之處。
起源于印度、對東方哲學具有重大影響的佛教就有很多原則與波蘭尼的個人知識原理暗合。佛教普遍強調佛教教徒的個人修行、證道,實際上就是強調個人知識的重要性;佛教般若思想中的三種形式“實相般若”、“觀照般若”和“文字般若”實際上確認了知識的默會性和不可言傳。般若理論以認識必須做到主體與客體相應的觀點為基礎,給佛教教徒提出了菩提這個證悟的最高理想境界作為一種心理寄托。龍樹在《中論·觀四諦品》的偈文“眾因緣生法,我說即是無,亦為是假名,亦是中道義”(即“三是偈”或“三諦偈”)中提出的“中道觀”,以及在《中論·觀法品》的“諸法實相者,心行言語斷,無生亦無滅,寂滅如涅槃”中提出的“現觀”等認識方法,都具有明顯的直覺性、整體性和不可言傳的特點,而這些特點也正是波蘭尼所說的個人知識的典型特征。
中國傳統認識論尤其在知行問題上基本主張通過直覺的方法追求知行的統一和主客體的統一。在三千多年前的古代中國,人們就已經“直覺”到了水、火、金、木、土這些生活中不可缺少的物質元素并形成了早期的“五行”說和“八卦”說。從中國的圣哲先師孔子的“默而識之”,人們可以隱約地看到“直覺”的認識方法。管子提出的“宙合”、“天地”、“道”、“水”這些范疇盡管很樸素,但至少也清楚地向我們表明這些東西是客觀存在的,有其自身的規律性,而且,更重要的是,它們都是可以認識的,人們大可不必像敬天神懼鬼魅那樣對待它們,而是要認識它們、利用或改造它們為自己的目的服務。老子所提倡的“天人合一”、“觀”、“明”、“玄覽”,即從整體直觀上認識、把握“道”的直覺思維方法更是與現代思維科學的原則大有聯系,老子也被認為是中國哲學史上直覺認識方法的創立者。具有獨創性的中國化佛教宗派——禪宗則把儒道釋的認識論思想結合起來,其禪悟的自得性、隨機性、突發性和意會性特點與波蘭尼所說的“啟發性沖動”(“頓悟”)、引導探索者作出發現的“啟發性前兆”這樣的個人知識原則有著極大的相似性。
事實上,無論佛教強調的教徒的修行,還是中國傳統認識論主張的直覺,或是波蘭尼所推崇的個人知識,都體現了知識的個人性。也就是說,一切個人知識都是有效的,盡管它可能出錯。因為個人在尋求知識的時候是懷著“普遍性意圖”(尋求普遍有效的知識)進行的,每個人都以最大的責任心盡自己最大的努力按照他自己認為最合理的方式行事,探尋著自己心目中確信的“真實”(“實相”、“菩提”、“佛”、“宙合”、“道”、“真理”,等等)。這樣,最終的結果就可能是每個人都獲得“真實”的一個方面,這些方面可能有些互相重合,而且,即使沒有重合,所有這些方面也可以互相補充,結合起來就有可能組成更接近“真實”的知識。從這種意義上說,一切個人知識或一切個人尋求知識的活動都是平等的、都是應當得到尊重的。當然,由于各種各樣的原因,個人知識也有可能是錯誤的,但這并不應成為它不受人尊重的理由。如果人們不尊重個人知識,或把自己的“知識”強加于人,從多個方面看都是有害的。首先,他的“知識”可能是主觀的或甚至是幻覺,而即使他的“知識”是正確的,這也只是“真實”的一個方面,把這樣錯誤的或單方面的“知識”強加于人顯然是毫無道理的。其次,他的“知識”所強加的人越多,其他人探尋的“真實”的方面就越少,他自己的“知識”也就得不到充分有效的補充和豐富,于是,隨著時間的推移和事物的發展,他的“知識”就顯得越來越片面、越來越矛盾百出,路子也越走越狹窄了。此外,探尋“真實”的過程是永無止境的,在這個過程中,“強加”的情況越是頻繁地系統地發生,接近“真實”的速度也就必然越慢甚至偏離正確的方向。因此,無論個人把自己的知識強加給整體或整體把自己的知識強加給個人抑或個人把自己的知識強加給別的個人都是不應該的。如果說在佛教中破除“我執”和“法執”是教徒們證道成佛的必要途徑的話,那么,世俗的人們在追求“真實”的時候多些互相承認、多些互相尊重、多些寬容,少些偏執、少些整體主義觀念,應該說更有利于接近共同的目標。
波蘭尼在談到他的個人知識觀的支柱“寄托”的結構時說,“個人性與普遍性都是互為必要的條件”。“個人性通過對普遍性意圖的斷言而顯示自己的存在,而普遍性則由于它被承認為這一個人寄托的與個人無關的條件而得以構成。”傳統的客觀主義知識觀顯然不接受知識的個人性,它要最大限度地剔除知識中的個人成分,以達到理想的、與個人無關的、絕對客觀的知識。在這種整體主義中,“個人”消失或被鎮壓了,“客觀”壟斷了它的整個世界。在這樣的世界中,災難是其必然的結果。五百年前布魯諾的遭遇就是一個發人深醒的例子。由于擁有話語權的羅馬宗教法庭自任是“客觀”和“科學”的代表,因此,“不科學”的布魯諾就惟有在火刑柱上受死這一條路可走了。如果在“客觀的”、“科學的”世界中有了個人知識的一席之地的話,歷史上的布魯諾們、伽利略們的遭遇就不會那么悲慘,盡管歷史不允許假設,盡管歷史的悲劇一再重演。此外,由于科學主義只強調“科學”和“客觀”而忽視了人,它也已經給現代世界帶來了令“科學的”人們始料不及的災難(生態惡化、環境污染、道德的淪喪等等),因為它所強調的“科學”已成了“我執”和“法執”,而當“天人合一”中的“人”被抽走了以后,“天”就不可避免地橫行肆虐于世了。其他領域中的整體主義性質與此相同,危害與此一樣巨大。如果亨廷頓所稱的“文明的沖突”果真存在,那么,若在這些“文明”間能恢復個人知識的本來地位,這樣,人們也許有理由相信,即使這種類型的沖突最終真的不可避免,它至少也不大可能是整體性的、大規模的。如果說人性之愛、良知、理智是人類為了避免非理性沖突而必須堅守的道德底線的話,那么,個人知識以及對個人知識的尊重是否可以成為人類為了避免種種沖突必須守持的另一條原則?
愛因斯坦在談及大自然的基本定律的發現時也與波蘭尼有同感,認為“沒有什么合乎邏輯的方法”能導致這些定律的發現,有的只是直覺和對現象背后的規律的愛好。這樣,當我們讀到波蘭尼關于在每一項識知(knowing,即知識的獲得——譯者注)行為中“都具有一個知道什么正在被識知的人的熱情洋溢的貢獻,即正在識知的人的無所不在的參與”,知識都具有“內在的美”,“人們對知識的追求正是對這種美的追求”等論述的時候,我們不禁對兩位科學大師不約而同的見解表示驚奇,但當我們想到老子所說的“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我們也就對他們的見解中隱含的與東方傳統認識論思想的暗合而覺得坦然了,因為個人追求知識的行為最終的結果是種種個人知識的重合或互相補充。波蘭尼(他出生并成長于匈牙利的布達佩斯,是猶太人,曾在德國工作十多年,在希特勒和德國民社黨執政以后逃到英國并加入英國國籍)曾經是德國的一位“一流的”物理化學家,據說幾乎得了諾貝爾獎,而他的弟子中迄今至少已有三位獲得了此一獎項。只是到了中年以后,他才把自己的主要興趣轉移到社會和哲學方面來。這樣的一位科學大師從哲學角度寫的認識論必定深刻反映了他的切身體驗,而他這樣一再強調人在認識和改造客觀世界中的地位和作用也肯定是他對他所體驗到的現實進行反思的結果。如果說波蘭尼的個人知識理論可以稱得上是對兩千多年前老子提出的具有濃厚東方色彩的“天人合一”哲學思想的不自覺回歸,那么,他的理論在東方得到較大的回應也就不足為奇了。
1995年,一位名叫野中郁次郎的日本教授與人合寫了一本叫TheKnowledge-CreatingCompany(《知識創造公司》,牛津大學出版社出版)的書,對波蘭尼的知識觀作了深入探討和發揮,以日本企業管理中引入人文關懷的事例為證據,呼吁人們重視科學研究和知識獲得中的“整體”即人與世界的“合一”,在西方引起了不大不小的轟動。在這本書中,野中郁次郎試圖用東方人的“心身合一”的整體觀取代西方人的主客體相分離的“笛卡兒分離”觀而在東西方之間闖出一條創造知識的“中間道路”。野中郁次郎及其合作者確認了波蘭尼所說的“默會”知識和“外顯”知識,進一步指出了知識創造和轉化的四種方法并提出了知識獲得的“螺旋”圖,由此強調了人在科學中的重要地位以及人與世界的和諧才是科學關注的中心。他們的理論在當今西方知識理論界有著廣泛的影響。
書中沒有黃金屋,書中沒有顏如玉。在《個人知識》一書中,有的是作為一位物理化學家和哲學家的波蘭尼在親身經歷了兩次世界大戰后對歷史、世界、社會和人生的綜合反思,有的是他對人們的啟迪。
(《個人知識》,波蘭尼著,許澤民譯,貴州人民出版社2000年11月版,36.8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