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新華出版社出版了著名明清小說研究學者王林書教授的著作《聊齋新賞》,新意紛呈,卓見迭出。這里,我們選錄了王林書先生和他的兩位學生談《聊齋》的三篇文字,以見秋墳鬼唱,不乏同好,青林黑塞,猶有知音,蒲公地下之靈,尚未寥落也。
《嬰寧》是《聊齋》中的一顆明珠。嬰寧是蒲松齡著意渲染的寧馨兒。仿佛笑神似地,以歡樂的笑聲對待慘淡的人世,以咤咤叱叱應付世俗的紛紜。蒲松齡不僅寫出了她的天真嬌憨、“狂而不損其媚”的性格,而且著力描出了那山中“笑矣乎”生活的環境。她誕生在比桃花源“芳草鮮美、落英繽紛”還要美艷的園圃之中。園外“亂山合沓,空翠爽肌”,園內“細草鋪氈、楊花糝徑”。她真有點像得山水靈秀之氣的精靈。這不僅是對于美的頌歌,也當然地是對于“子夜熒熒”濃黑悲涼社會的否定。然而,出人意外的是這個可愛的嬰寧,卻干下了一件令人發指的“缺德事”。仿佛《紅樓夢》里心狠手辣的王熙鳳毒設相思局害死賈瑞般,將一位羨慕她美艷的鄰人誘騙置之于死地。現代許多評論者因此說,這是蒲松齡一大敗筆,破壞了嬰寧的美(見黃秋耘《讀嬰寧》)。其實未必如此。
嬰寧是蒲松齡理想中人物,但不是我們理想中的人物。她“出于幻域,頓入人間”(魯迅評《聊齋》語),是當時生活的反映。生活中的活人,藝術反映中真實的藝術典型,即使在現代,也都沒有十全十美的存在;正相反,《紅樓夢》脂評說得好:“真正美人方有一陋處。”嬰寧的形象,蒲松齡自指有兩特點,一是“孜孜憨笑,似全無心肝”,二是“墻下惡作劇,其黠孰甚焉”。既天真又狡猾,是蒲松齡對嬰寧的認識、對嬰寧的設計。狡黠是嬰寧的陋處,也正是嬰寧的真處和美處。嬰寧一方面出生于幽谷,受育于鬼狐,不審三從,不知四德,無視長幼之序,不用進退之儀,用笑聲蔑視一切,用笑聲動搖一切;一方面嫁入人間,依從文士,既畏獄之酷,又恪守男女大防的封建道德,輕施顰笑,嚴懲意淫。她是無法跳出當時社會環境的,既有所突破又無法脫離的真正的美人。人狐交配而生的嬰寧如此,完狐所生的小翠(《小翠》)也如此。小翠幾乎與嬰寧一樣美貌絕倫、天真絕俗,然而不是也毫無怨言地聽憑母親之命送給了一個連人事也不知的癡兒么?這難道不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封建糟粕?蒲松齡只能根據生活,根據生活給予的理想來塑造人物。他的杰出才能正表現在嬰寧的復雜性上。嬰寧形象的復雜性正是作家忠實于生活的創作方法的勝利。說嬰寧的“缺陷”應去除,不但是求全之毀,更是脫離歷史實際的要求。
嬰寧除了這件“缺德事”外,更有一次值得注意的悲啼——哭求丈夫為母遷葬的。這悲啼是我們了解嬰寧性格復雜的原因,認識嬰寧天真狡黠之間關系的鑰匙。我們容易被嬰寧的笑聲所迷惑,但她其實不僅是個天真嬌憨的姑娘,只把生活看成是歡樂,更是深沉早熟的姑娘。笑是她試探人生、應付生活、取得勝利的手段。她自己解釋由笑轉為零涕時說:
曩以相從日淺,言之恐致駭怪。今日察姑及郎,皆過愛無有異心。直告恐無妨乎?妾本狐產。母臨去,以妾托鬼母,相依十余年始有今日。妾又無兄弟,所恃者惟君。老母岑寂山阿,無人憐合厝之。九泉輒為悼恨。君倘不惜煩費,使地下人消此怨恫,庶養女者不忍溺棄。
她對至親又兼阿婆的老人,甚至對同床共枕的情人尚如此不肯輕易袒露,尚必待仔細審查后方傾訴內心的愿望,嬰寧的心靈是何等的深沉,何等的細致,又何等的善于控制啊!蒲松齡說:“至凄戀鬼母,反笑為哭,我嬰寧殆隱于笑者矣。”嬰寧是位歲月雕成的“笑面人”。她獨居幽谷,披蘿帶荔,仍然拂不去社會中爾虞我詐的塵埃,不得不罩上“笑”的面紗。這可見社會摧殘人性的力量是多么無孔不入,多么強大。這正是其性格產生的社會根源,嬰寧天真狡黠的出發點。
盡管封建社會有如此強大的力量,但是嬰寧以一介弱女仍然獲得了勝利,這當然是由于蒲松齡熱愛她的原故。蒲松齡為什么偏愛她,賦予她最長的篇幅?是由于她不僅是位天真可愛的少女,更是一位美女,更是一位想能以女代男完成母愿的奇女子。嬰寧對丈夫的哽咽陳詞實際上是哈姆雷特式震撼人心的內心獨白。前人久已指出一部《聊齋》可以概括為“懲惡揚善”四個字,然而《聊齋》中懲惡更是為了揚善。一部《聊齋》中的善最主要的正是“孝”。孝是貫串于《聊齋》始終的,是至高無上的。嬰寧身為狐仙之女,卻生受父母的遺棄,長承山村雨露,完全是底層農民的凄苦無靠生涯。鬼母收留,正是相濡以沫的農民同情心的表現。她正是為了使鬼母能有所依棲才遠出踏青,才破愁為笑,才在姨兄王子服前明罵似賊、暗送秋波;引來了王子服后又故作癡呆,不解共寢,甚至似知非知,似癡非癡地說出:“背他人何得背老母”,以暗示老母在她心中的地位。正是這一點孝情,成為嬰寧一切言行的指南。但是應指出,嬰寧生于幽谷,實是農民的兒女,她的報恩孝道不是封建士大夫所提倡的“忠孝不能兩全”忠高于孝的孝道,而是農民的“養兒防老”理想的孝道。農民身處窮僻尤其重視勞動,非只為繼承香煙重視男子;嬰寧想以弱女代男的理想正是當時農民,特別是勞動婦女理想的體現,也正是對當時農村中迫于生計溺棄女嬰的批判。這是嬰寧形象的光輝所在,也正是《嬰寧》這顆明珠的奪目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