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 德
近幾年來,思想隨筆在文學界、思想界出現了讓人振奮的新局面,這種以新穎犀利的思想為內核,以優美活潑的文采為傳播外衣的文體在以推演整體理念為特征的八十年代是非常少見的。隨筆作家也都是九十年代出道的新人,他們承認自己作品的理念無非是在言說常識、言說八十年代的觀念和精神,而他們對常識的獨特言說方式、獨特體驗方式,是他們在最近幾年崛起于文學、思想界的真正原因。
中文系出身,洋溢著才氣豪情是他們為受眾青睞的重要原因。然而一概認為他們只是以文采來贏得喝彩,那也有失公允。他們有自己對人生和文學的思考、有關于人道、自由和知識分子精神出路的生命體驗和思想探索。在這些隨筆作家中,摩羅最富有生命的激情。
看過摩羅新著《因幸福而哭泣》后,我更加加深了自己的這一判斷。盡管像他以前的《恥辱者手記》、《自由的歌謠》一樣,書中同樣表達了一個人道主義者對我們民族每個個體巨大的關愛、悲憫和尊重,但在本書中,無論是對人物、故事、文章、書的評述,還是對某一地方、某一歷史現象的感慨,都是那么的獨特和真實,不是在為說理而說理,而是情理相融。這里有激越、有沉醉、有軟弱、有無奈,這里有仁慈、有善良、有贊美、有祈盼,一切情感都是那么強烈、那么撼人心魄,這是真正來自深層的生命激情,這是真正經過煉獄考驗的對理想的執著。也許,在最后的較量中,真正成就一個作家的東西是他的個性和經歷。摩羅的出身、經歷、個性和他滴著血和淚的文字成就了他。
摩羅是思想隨筆作家中為數不多的自我更新、自我否定、不斷創造和蛻變的作家。他的每部作品,都有所超越和轉變。本書無論是思想主題還是文風文筆,與《恥辱者手記》、《自由的歌謠》都有了較大的變化。這是摩羅不斷探索和思考的結果。相比起以前作品中的言說常識和言說八十年代話語,今天是否有更值得言說更有創造力的新思想新話語?這是摩羅思考的理論問題。
面對現代人岌岌可危的精神世界,人文知識分子足以支撐和維系自己的立場、理念甚至日常舉止的精神資源和出路又在那里呢?這是摩羅一直在追問的信仰問題。
如何使自由、平等、博愛、信仰等美好理念生根發芽;一味的反叛傳統、批判、顛覆、控訴、冷嘲熱諷是否就能解決問題?難道八十年代的破壞和叛逆傳統就不值得反思嗎?這是摩羅需要探索的方法論問題。這個因言說八十年代話語而在九十年代大為走紅的思想者,開始了對給他帶來榮譽的東西的反省。
在本書中,摩羅似乎為他的諸多問題找到了答案,為當代知識分子的區別于五四和八十年代的獨特性,為當代知識分子和中國人的精神出路,也為他自己的困惑和追尋找到了答案。他說:相比五四一代,我覺的我們能提出來的新東西就是信仰。他后記中寫道:“我不斷地言說愛、寬容、信仰、和平,言說甘地、托爾斯泰、馬丁·路德·金、德蘭修女等等,我希望用這些光明的東西構成一個氛圍,好讓我的精神在這樣的氛圍里得到喘息,好讓一些溫馨的東西在我心中慢慢滋長和發育。”是的,摩羅的答案就是愛和信仰。愛可以使我們的內心重見光明和希望,愛可以使黑暗消退,愛可以化解仇恨,感化罪人。我們需要學習愛、體驗愛直至永遠。
摩羅寫道:“無論他(上帝)看到多少丑惡,無論他看到多少黑暗,他都不會只作簡單的反應,因為他知道,一切丑惡和黑暗都是與自己融為一體的,那里面有我,有自己,有我們人性的缺陷和不幸。甚至可以說,一切丑惡和黑暗都是從人性內部生長出來的,它們本來就是我們共同的人性苦難的一部分。一個人愛世界,愛人類,愛人,就意味著必定會對人類精神內部的黑暗投之以廣博的悲憫,施之以溫暖的撫慰。”這種認識是基于對人的有限性的深刻認識、基于對與黑暗斗爭的理智總結、基于對人性根本的考慮的。這種清醒的認識終于使那個咀嚼恥辱的摩羅蛻變為言說光明、呼吁愛和信仰,祈盼和平和拯救的新摩羅。
其實摩羅的新思想在他的《自由的歌謠》一書中已有所萌芽,他在《面對黑暗的幾種方式——從魯迅到張中曉》這篇文章里寫到魯迅的境界局限和他人的超越時指出:索爾仁尼琴、哈維爾、甘地與托爾斯泰等“不以惡抗惡的思想、非暴力不合作的思想,都是最深刻地體現了人性高貴的一面的思想”。釋迦牟尼、耶穌也是富于犧牲精神、矢志要將人類從苦難中救出的偉人,他們是用內心光明、耐心行動、勇敢犧牲擔當人類苦難的英雄熓淺出了魯迅境界的“耶穌”。事實上,當叛逆者們終于發現自己竟然用與黑暗傳統共同的邏輯去反抗黑暗時,震驚之余的反思是十分必要的。以血還血,血會流得更多;以暴易暴,得勝的仍然是暴力。只有打破這種歷史的循環,走出一條新路,才能真正實現我們的志向和憧憬。
摩羅對非暴力和平運動的領袖們充滿了無比的敬仰和慕頌。對于這些人類精神上的導師,摩羅的字里行間,滲透著因言說而產生的快感、希望和興奮:“當我們用愛的態度、用悲憫態度凝望我們不幸的民族、不幸的民人時,我們實際上就是隱隱約約地表達了我們對于愛的信奉、對于人道主義與和平主義的信奉”。從魯迅到耶穌,從批判到憐愛,這絕不是倒退,相反,它昭示了這一代人將更加理性,更具超越的信心。
摩羅說:“我們要把信仰從遮蔽之中打撈出來,把它提供給中國文化界,也提供給中國歷史。”他還說:“這個民族在長期的苦難折磨之下,已經喪失了愛的體驗和愛的能力,我們確實需要將愛的血液注入它的蒼老的肌體之中。”我們惟有從自己做起,從破壞者成為一個建設者,我們的民族才能真正獲得新生。
(《因幸福而哭泣》,摩羅著,中國工人出版社2002年1月版,21.8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