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yī)院里的小啟示錄

李郁蔥

1.第一個月

整整一個月了，依然沉睡著

偶爾睜開她的右眼，像她以前所說的：

“人生在世，睜一只眼

閉一只眼……。”這是被迫的

比如她這樣躺著，保持著

一個姿勢，有時仍會有痛苦的抽搐

來自于生理。我已經疲倦。

像我二十一個月的孩子，對于這景象

既吃驚，又有莫名的猜測

為什么那么陌生?當熟悉的懷抱

和安全的氣息，被蘇打水的味道

所掩蓋：一個人藏起了她的臉

但那火在暗中燃燒，我

聽到她低沉喉嚨里束縛著的聲音

第一個月，我們爭取到了呼吸

在她沉沉的睡眠里

流向陌生的境界。我曾經

抱怨她的嘮叨，像是懲罰

在此刻成為奢望：

常常，獨自升高的體溫

讓我的手抓緊了冰

打敗一個人的肉體多么容易!

她躺著。又一天過去了。

我們長長地松了口氣

她差不多成為新的秩序。睜大了右眼

仿佛要看清俯身和她說話的人……

2.奇跡

一個意外的開始，在悶熱的一天

我永遠記得那一天，有一些東西

形成了缺口。在我生活的年代

它似乎是真相，但無法說出

它似乎是禁忌。

改變我們的態(tài)度

它悄悄地來，偷走我們的快樂

它始終站在那里威脅著

每一個向它張望的人。五月，

我知道，痛苦來自于我身體

猝然折斷后的空虛

如月亮升起在夜空，漠然凝視著

街道：走動的人彼此相似

痛苦并不出奇，一定在某處等著

但我懷念每一個平常的日子

在我轉身的時候，感覺到你的微笑

我以為你知道，或者聽到……

3.探視者

曾經熟悉的聲音，在憐憫的日子里：

他們來，像雨輕輕地撒入曠野

帶來花和水果。但你知道

在遺忘的角落，這些來者

讓悲痛成為加倍的夜色

彌漫在我們的深處，他們喋喋著……

六月之后是七月，生活一如既往

入梅，以后出梅

臺風保持著往年的頻率，對于你

一切都保持著平靜

一切都成守望中的秘密

你尋找心愛者的聲音，那童真

所滲透的風：這牽掛

維持了你。微微的顫栗讓我們

欣喜，獲得在于我們以前所忽略的

因此習以為常了的生活

但今天變得可疑了

攜帶著一張曖昧的臉

語言無法勾勒出

危險的輪廓，似乎是對往事的償還

——肉體有它的陰影

賦予我們積極的意義。你

安靜下來，這安靜過于空曠

對于他們，你矜持于往日的自尊

4.父親

常常，他變得憂傷，像他的固執(zhí)

他早早地起來：“睡不著了。”

時光變得如此漫長，對于他

晨曦有淡薄的料峭。多少年已經

過去，像習慣了用左手去配合右手

——他的白發(fā)日漸觸目，他的工作

成為消磨：到處都是她的影子

她是對的，當聲音留下微弱的

影子，聲音是最深的寂靜。她一直在，

一如往常，讓我們秩序井然

服從于每一個狂躁日子的安排：

他記得她的青春，羞澀、美麗

他用一生呼吸著她

她是他的空氣，和今天的淚水……

5.祈禱中

“危險已經過去?！贬t(yī)生們這樣認為

或許是奇跡，但我知道不

你生命里的勇敢回應著我們

活下去，這是唯一的路

不會被風飄散，不會形成

那永遠的磨損：你在，我們就完整

像月亮升起在明朗的夜空

一定有神的臉藏在隱匿的群星中

6.窺

讓誰的手像一陣奢侈的風?

我領略過。自童年

豐盈著命運的贈與，我看到

同時我也聽到，那一個形象

當我傾注給幼年的兒子

猶如向內看清身體里的田野

度過那窘迫的季節(jié)

并非一帆風順，但自有群鳥翔舞

這來自于你，安詳

在縫紉機瑣碎的踩踏聲中，它

濕潤如雨?，F(xiàn)在我獨自思考

七月的蟬鳴刺繡了

我冬季的神經：它專注，傾心于

無法恢復的探霍時光

它有那小小孩子的核

眺望，如蜜蜂輕巧的一蜇

卻種下深深的恐懼。風

沉浸在黑暗的盡頭

在醫(yī)院的走廊里

歲月的背后侍立著那酸楚的人

而一小片光泊入我無眠的血管：

溫暖。但驚訝于這是記憶的全部

鏡子

在我臉上讀到你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