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銘
無錫惠山忍草庵有貫華閣,為納蘭成德(容若)與顧貞觀(梁汾)去梯玩月之地,時在康熙二十三年(1684)。據張蔭麟先生《納蘭成德傳》(刊《學衡》雜志)所記,是年十月,容若隨康熙南巡,“顧貞觀方居里,容若訪之于其家,與貞觀及姜宸英偕宿惠山忍草庵。庵右有貫華閣,容若賞月夜與貞觀登閣第三層,屏從去梯,作竟夕談。容若詩有《桑榆墅同梁汾夜望》,即詠此時事。時容若年甫三十,豐采甚都。貞觀長性德十八歲,須鬢已蒼,兩人往來空山煙靄中,攜手相羊,人望之,疑為師若弟,而不知其為忘年交也。瀕行,為書貫華閣額,并留小像而去。”翌年,容若卒,顧梁汾將貫華閣裝修一新,改名香界,即取容若詩“無月見村火,有時聞天香”之意。嘉慶末年,閣毀,容若題額及像均不存。
民國十四年(1925)冬,無錫名人楊味云在原址重建貫華閣。味云(1868~1948)名壽楠,晚號苓泉居士。善于理財和搞實業,曾任山東財政廳長,財政部次長,天津新華紗廠經理等職。能詩,尤擅駢體文,晚年以文史自娛,刊有《云在山房類稿》等書。“九一八”事變后,作《秋草》四律,海內和者百余家,輯為《秋草唱和集》,因有“秋草詩人”的美稱。
新閣動工,樊山老人為作《貫華閣賦》,楊味云所撰《貫華香火記》中說:“閣既成,乃于第三層設兩龕,上龕祀梁汾、容若兩居士,下龕附祀鄉先生若干人。”他還請江南名畫師吳觀岱繪《貫華閣圖》長卷,在給友人的信中,楊氏說:“觚廬老人(吳觀岱)貫華閣畫卷,經營慘淡,歷三年而始成。聞其作畫之先,時掉輕舟,或攜筇屐,遍歷湖濱山麓,風月煙云之趣,滂沛于胸中,然后伸紙落筆。一展卷而惠山全景如在目前,是此老平生杰作。近見北京某報載某君《貫華叢錄考》,于梁汾、容若事跡蒐采極富,考證詳于拙著,頗有修正處。蓋貫華勝跡,日下名流傳為雅談,觚廬之圖益增聲價矣。”(載《云薖書札》)又在《復廉南湖書》中說:“比奉手教,并題貫華閣二律,古抱今情,芬芳悱惻,煙霞不老,山水有靈,異日把臂入林,當與閣下過草庵登高閣,煮茗清談,續去梯玩月故事也。閣址已經營,度觚廬畫本亦將脫稿,原擬俟弟回里落成再征題詠,而名流投贈已盈篋衍。樊山之賦,闇公之記,傳誦一時,合諸佳什,鼎足而三矣。”廉南湖名泉,工詩,也是無錫人。以上可見重建貫華閣時的盛況,這些題詩和畫卷,一直未能刊印出版,詩則散落在各人的詩集中,不易搜集。
到了1962年,味云子楊通誼整理家藏遺留文獻,發現一封章士釗(孤桐)佚札,信寫于二十多年前,中有答應楊味云為《貫華閣圖》題詩的話。時味云已病故,為了完成先人的遺愿,楊通誼托人將原圖攜往北京,請章士釗補題,以了宿諾。章于是年夏為題三絕,前序云:
《貫華閣圖》,先尊君在時,屢促題識,卒以人事差池未就,閱今二十余年矣。通誼老弟忽托人將圖帶至北京,求為補題,即此足證楊氏一門恩誼之重,擲筆憮然。
舊夢重溫祗惘然,貫華高閣矗孤煙。死生師友無窮恨,寄與梁汾一線緣。(原注:“死生師友”字見梁汾詞)
紅泥碧樹鎮相依,池上閑房映遠暉。漫把恩私比飛絮,紅窗吹出便難歸。(原注:詞意本容若柳枝詞)
光宣耆舊盡于斯,把臂推心各有期。算我耄荒成孟殿,關西重與數楊知。(原注:題圖者近百家,同時賢豪長者皆爭執筆)
經章士釗引薦,楊通誼又求得沈尹默、汪東二先生題詩,都是用的章氏原韻。沈老詩云:
通志堂空嘆渺然,珊瑚閣壞委荒煙。卻教江上三重構,再結人間未了緣。
月照高林倦鳥依,江南塞北共清暉。山靈應記深宵語,落葉滿天何處歸。
白老居然夢在斯,不因生死負心期。身名等是一陳跡,除卻湖山世豈知。
汪東和詩前序云:
通誼屬題《貫華閣圖》,并錄先兄遺篇及章沈二君巨筆,東所不能繼也。然文獻所關,重以世誼,又不敢辭。遂于病中勉成三絕。
忍草庵荒跡渺然,貫華閣好比凌煙。信知異代風流接,人與人間別有緣。
畫里精魂夢暫依,題詩我愧謝玄暉。松風萬壑渾無恙,丁令何年化鶴歸。(原注:“何不化鶴一來歸”,又“同聽松風萬壑秋”,皆先兄袞甫題詩中語。)
師友遺篇亦萃斯,九重泉路盡交期。(原注:借杜句)莫愁前輩凋零甚,二子聲名薄海知。(原注:謂孤桐、尹默)
汪東兄汪榮寶(袞甫),他的《題楊味云重修錫山貫華閣圖》詩寫于1927年,見載《思玄堂詩集》,刊集時對詩句有所改動,故與汪東詩中所引之句稍有不同。這首詩較長,寫得卻很生動,《思玄堂詩集》今難得,特錄出:
霜天埽出青芙蓉,云濤翻動千虬龍。林虛澗幽不知處,中有樓閣剛三重。幅巾二客笑相視,鬢絲禪榻皆機鋒。推琴掩卷萬籟寂,但聞流水聲淙淙。海壖七月苦烝溽,對此何異抱冰玉。只疑此境非塵寰,不知元在故山曲。九峰杳藹澄江南,高秋日日騰煙嵐。蒼崖深處人不到,負巖臨谷標孤龕。落葉滿山聽似雨,舊是梁汾棲隱所。北客南來共月明,水天一夕清如許。側帽乘風去不回,空桑此地同飛灰。山僧指點舊游處,百年履跡荒蒼苔。異代何人領鴛社,味云詞筆今健者。卅年京國走緇塵,夢回依舊書巖下。香界來煮松苓泉,門前積翠還中天。寄漚縮手寫不得,獨辟幽徑尋寒煙。風廊露檻侵云起,落日川原見百里。扶藜試上最高層,持比畫圖得誰似。仙縱縹緲不可希,清風仿佛生巖扉。寒泉秋菊足嘉薦,合有笙鶴時來歸。微雨瀟瀟響林薄,云臥此中真不惡。只愁四海要為霖,未許垂天專一壑。聞道江鄉兵小休,我亦倦作凌滄游。何當從子丹梯上,同聽松風萬壑秋。
因章、沈、汪三位詩壇重量級人物的出場,楊通誼產生了為《貫華閣圖》第二次征詩的想法,次年他寫的《貫華閣圖補題征詩啟》中說:“今世不乏吟壇耆宿,博雅君子。古月今月,本來同此高寒。前賢后賢,不妨盡情領會。”這樣,為《貫華閣圖》又增添了新的一章,補題的人還有葉恭綽、潘伯鷹、夏承燾、瞿宣穎,陳器伯、陳聲聰、冼玉清、周煉霞等數十家。
葉恭綽題了二首詞,其一《解珮令》,論及容若詞事,可補文獻不足,是不可多得的文字。其詞云:
解珮令并序(納蘭容若風流文采幾冠當時,其好與諸名流納交,余以為別有氣類之感,以其上代金臺吉部固為后金所殄滅也。余昔誦其詞,有“興亡命也豈人為”句而憬然。又明珠族雖極貴盛,然初籍固由俘獲。容若好與內務府漢軍籍人往還,其亦有芝焚蕙熯之感歟。施世綸題《楝亭夜話圖》有“納蘭心事幾人知”句,其后刻入《南堂集》,此句乃改為“納蘭小字幾曾知”,余有其墨跡,故知之也。漫為小詞,以申余見,不必以詞論也。)
楝亭夜話,貫華夜話,信人生豈得常無謂。(原注:此本李義山句,容若贈梁汾詞曾用之)懷古思鄉,應感念,山河殊異。問何人,冷吟閑醉。
江南風景,江東才俊,有誰知,個中情味。秋月春花,嘆尋夢、槐柯何世,銷盡沉積書巖里。(原注:積書巖在惠山白石塢下,梁汾讀書處也。)
螺川女史周煉霞,有傾城之貌,能詩善畫,出自朱古微之門,她題了二首《菩薩蠻》:
玉關不遣征人老,生還都仗填詞稿。贖命為憐才,當筵屈膝來。忘年相爾汝,側帽神仙侶。知己意何如,太湖千頃波。
三層畫閣凌云起,去梯把盞人同倚。吟嘯響空山,闌干和月彎。清才楊妹續,重寫生綃幅。滿院散天香,披圖詩夢涼。
第二首提及的“楊妹”就是旅美著名女畫家楊令茀(楊味云之妹),她也畫過有關貫華閣的畫并題詩。周煉霞與楊令茀是畫友,兩人最后都香消異域。
近見北京現代出版社出版《納蘭一派》,謂北京有五六千名青年納蘭愛好者,我曾讀過影印毛批龍榆生《近三百年名家詞選》,其中有批語的都是容若詞,可見偉大領袖也是“納蘭一派”。飲水詞人的無限魅力,感動了幾代人。坊間已出了好幾個《飲水詞》的新箋本,翻檢一過,很少提及楊氏的佳話,特別是章士釗等人的第二次題詩。這些出自名家的篇章,極具欣賞價值,任其流失,十分可惜。如有識者為之輯集付印,將是納蘭愛好者的福音,我寫這篇詩話的目的也達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