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 毅
我曾把蔡元培先生的名言“讀書不忘救國,救國不忘讀書”寫在黑板上,看看當今的大學生們是如何看待它的。事情當然是在我的預料之中?!熬葒边@個詞讓他們啞然失笑。這個詞太偉大,太夸張了,學生們這樣說。我也覺得如果我用蔡元培的這句話來教育當代學生,肯定失敗。它對我們來說,似乎是太遙遠了,盡管它所包含的理念——建立起大學與社會的關系,建立大學的“公共性”,是中國現代大學的基石,但是這塊基石早已經被取代了。這句名言如今最礙眼的地方就是“救國”兩字。如果把讀書和救國一分為二呢?我繼續問大學生們,假如救國是大學的干路,讀書是大學的支路,你們愿意選擇哪一條路?當然是支路。學生們的回答是很爽快的。我告訴他們,這是周作人在1920年代用來修正蔡元培名言的想法。我當然沒有暗示周作人以后是漢奸所以他當漢奸以前的話也是該否定的。如今在大學中也沒有這樣的兵分兩路。那一條所謂的干路,在我們現在的一些大學中,只是教條、擺設和糊弄學生的把戲。然后我在黑板上又寫下了1990年代初一位名牌大學的教授的話:“天下興亡,與我無關?!边@回輪到學生們吃驚了。也不應該這樣啊!這也太過分了!學生們叫嚷著。但是,我問道,你們有沒有想到,如果去掉了救國(我們應該從天下、社會等多種角度來理解“救國”這個詞),也就是說,如果把大學和社會的聯系斷絕了,那這位教授為什么不能說這句話呢?這位教授一定是振振有詞地論證過它的合理性的。我們可以從1990年代興起的學術規范潮流的思想中,揣摩到那教授的心理。那次潮流的核心想法之一就是要讓大學的學術脫離與社會的關聯。他們認為,如果學術與社會產生聯系,學術就無法獨立,學術的目的不在經世致用,否則學術會被歪曲。這位教授還可以說明,他的使命是學術,天下興亡問題是政治家的問題,不是學者的問題,所以與他確實沒有關系?!淠?,大學的冷漠,是從用學術規范來取代中國現代大學理念的那時刻開始的。
又有一次,我在講述1980年代的一位擅長寫農民的作家,這位作家以所謂繼承魯迅批判國民性而著稱。我讓學生們說出這個作家筆下農民形象的特征。這絕對不可能難倒學生們,他們排列出:落后、愚昧、保守、阿Q的精神勝利法、沒有獨立人格、奴性,等等。我問學生們,當你們排出這些特征的時候,你們的參照系是什么?他們回答,是城市、西方、知識分子。這一點被說出來后,我有點吃驚和悲哀:在他們眼里,城市和農村、西方和中國、知識分子和農民之間,是如此的等級分明啊。我繼續問,當你們說起這些的時候,你們是愿意接近他們,還是遠離他們。沒人表示要接近他們,而有不少人舉起誠實的手了,說明自己想遠離他們。更多的人沉默了。大學,在這里意味著什么呢?我告訴學生們1990年代末一位大學教師的對當代中國各階層的研究結論,其中對底層用的是這樣的話:“底層社會中的某些人帶有社會仇恨情緒。由于文化大革命的政治啟發作用,所有的人都懂得基本的政治道理。這種反社會傾向和社會暴力傾向對改革威脅很大,已成為嚴重的不穩定因素,例如嚴重的暴力犯罪現象層出不窮,對社會損害很大,這是比較可怕的。” “底層社會不光是城市居民,還有很大部分是從農村到城市來的流動人口、民工群體,這部分人對社會的威脅比較大?!边@是公開發表的文章,而對底層農民的認識也已經不再是1980年代初那位作家的樣子了。對他們的態度也不僅僅是遠離和棄絕,而是敵意和警惕。當我念完這段話后,學生們又驚訝了。他們無法跟上學者們的步伐,他們還沒有學會如此冷漠地對待生活在最貧困線上的人們。
在喪失了與社會整體的關聯之后,大學的人文性同時必然喪失,大學就根本不會有興趣思考社會的公正與平等問題。彌漫在大學之中的向錢和權獻媚的市儈氣息并不是由學生帶來的。當教授們把譴責的目光盯著市場主義對大學的破壞的時候,他們看到的往往是以市場的實用主義作為導向對傳統學科的打擊,是他們自身地位的降低,是大學似乎不再是獨立的研究高深學問的地方,而成為職業培養基地。但是,光看到學術與市場的緊張關系,在我看來絕對不能描述大學的真實狀況。真實的是,沒有人文追求的學術與同樣沒有人文追求的市場共同主宰了大學。真實的是,大學學術的體制化與大學教育的市場化在1990年代是同步進行和完成的。在這里,搞學術是得到支持的,走向市場是得到鼓勵的,唯有精神卻是無用的,得不到發揚光大。
冷漠,也許是一種“自然”狀況。用魯迅的話來說,因為造物主將每個人都分離了,使得人和人之間無法體會到肉體的痛苦。不過對人類來說,文化也許能補充這個缺陷,能讓人在精神上感受到別人的痛苦。這種能使人與人之間產生精神聯系的,能使人們在靈魂上相互溝通的,應該是文化的核心力量吧。但這種力量在現在的大學里已經喪失殆盡。去年,我面對著幾位來自韓國的博士們,他們向我講述在韓國大學里,學生們如何走向底層農村,如何幫助農民們保護自己的權利,真讓我感嘆不已。知識分子走向工農大眾,曾是中國大學的偉大傳統,而現在這個傳統生根開花于異國土壤,在我們自己這個地方,已經是被當作所謂民粹主義的“病灶”了,連號稱是知識分子的人也在提防著底層民眾了。
學生不會總是被大學制造的冷漠吞噬的。最近讀到的《天涯》雜志2001年第四期“天涯之聲網站近期熱點”里登載的《一個上海白領的心里話》讓我產生了希望,感覺到自己麻木一定是走出麻木的第一步吧,這心里話由上海的白領寫出尤其有意義。 而昨天,我接待了兩位大學生,他們正在干的事情是成立志愿者隊伍,要為這個城市下崗工人的孩子做義務家教。
我祈盼著他們的隊伍壯大,使精神的火種還有著燃燒的可能。
薛毅,學者,現居上海。主要著作有《無詞的言語》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