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9年10月至1960年4月,發生在河南信陽地區餓死一百多萬人的人為災難,被稱為“信陽事件”。國內外有關著作多有所談及,但缺乏詳實、深入和全面的論述。作者是黨史教授,以強烈的歷史責任感和嚴謹的科學態度,查找原始資料,翻閱當年報刊,訪問當事人,走遍這個地區十多個縣市后,寫出這本紀實性的研究成果。
信陽事件之所以發生,當然同1958年的“大躍進”尤其同1959年廬山會議后的反右傾分不開。信陽曾是河南“高舉三面紅旗”和產生“三面紅旗”(人民公社、糧食衛星、大辦鋼鐵)的最先進地區。受到毛澤東稱贊的第一個人民公社——岈山衛星人民公社,即誕生在信陽地區的遂平縣。當年這種新型農村社會的半軍事化組織,使農民個體所有的一切,包括土地、房屋、生產工具直到廚房用品,統統充公。此事發生在河南,又同河南當年成為全國最先進的“躍進省”分不開,其關鍵又在河南省委領導反右派、反右傾抓得最緊最為突出。河南省委第一書記吳芝圃同志原為省委二把手,1958年初帶頭批判第一書記潘復生同志的右傾,給潘定了八大罪狀,刊登報紙,在全省批倒批臭,而且大抓“小潘復生”,包括另一位省委書記處書記和省委副秘書長在內,受牽連的干部、黨員和群眾,共達二十多萬人。為了擴大戰果,還搞了反右派補課,全省共劃右派七萬多人(占全國右派總數的15%)。1958年5月,中央免去潘復生的職務,任命吳芝圃為省委第一書記。吳從此就更加為所欲為了。
1958年6月7日,岈山公社率先放出小麥高產衛星畝產2105斤;6月11日,又放出更大的衛星3500斤。近鄰西平縣不服氣,城關公社將幾個場的麥子集中于一個場,放出了7320斤的特大衛星,地委書記調查是“真的”,讓省委支持,于是上了報。一時間河南紅遍全國,成為大躍進榜樣。夏收后,河南省公布了這樣一組數字:夏季總產206億斤,比1957年增長123.6%,單產增117.5%。吳芝圃同志接受記者采訪時說:根據河南省統計局的資料,河南省的小麥解放后八年來,平均每年只增產3億斤多一點,而今年就增加了96億斤。最后說:“河南小麥潛力還大得很,今年能躍進,明年也能躍進。”8月,毛澤東視察河北省徐水縣,提出“糧食多了怎么辦”的建議見報后,全國又開始大放水稻衛星。河南省遂平縣又帶頭放了一個畝產3萬斤的衛星。隨后,湖北麻城、四川郫縣、廣西環江陸續放出3.6萬斤、8萬斤直到13萬斤的超級衛星。為此,《人民日報》發表了“人有多大膽,地有多高產”的通訊。1958年秋,北戴河會議提出“以鋼為綱”和58年鋼產翻一番的號召后,河南省又帶頭放鋼鐵衛星。《人民日報》以套紅號外予以宣揚。這樣,河南省的浮夸風、共產風、強迫命令風、瞎指揮、干部特殊化的五風也帶頭泛濫成災,信陽當然位居首位。
1958年河南省當然就大大征了過頭糧。1959年1月至2月,豫東夏邑、永城、虞城、柘城、鹿邑等縣已發生嚴重的浮腫病和餓死人的現象,黨中央和國務院有關部門,已接到大量這方面的來信舉報,河南省委也下去查實過,發現有二十多起吃死人肉的情況。開封地區已有統計,1958年10月到1959年3月,全區各種病患者33萬人,近半數為浮腫病,死亡者已達1.6萬多人,外流人口已達7萬多。因此,在1959年廬山會議初期,吳芝圃同志有過檢討,承認帶頭“左”傾刮五風。可是,批斗彭德懷后,吳又大吹河南公共食堂一個也不會垮(這是我親耳聽到的)。廬山會議后全國大反右傾,河南省委又抓得特緊。吳芝圃先在省里批判部分領導干部,然后召開三級干部會議,要求各地縣市層層揪“小彭德懷”。于是信陽各縣市把反右傾和征購糧掛起鉤來,征購不到糧食就說成是右傾思想、富農思想,是瞞產不報,于是就大反瞞產。“反瞞產”當時是全國性的,河南又帶了頭。因此,“一手高指標,一手右傾帽”,是信陽事件出現的直接原因。過去有過1959—1961年間的“三年自然災害”的說法。然而,1962年七千人大會上,劉少奇說“三分天災,七分人禍”。根據專家就全國歷年旱澇等級報表和氣象水文概率統計的研究,1959—1961年間,中國大地基本風調雨順,全國旱澇態勢相當正常,不過,確有少數地區在這三年中有不同程度的旱澇災害。1959年信陽就曾遭受百年不遇旱災,秋季幾乎絕收,對信陽來說這當然是雪上加霜。
1959年河南實產糧210億斤,卻高估產450億斤,以此數征購糧食并安排一切,五風越刮越大。因此,造成嚴重餓死人的最直接原因是糧食超征購。征糧指標層層加碼,誰敢說完不成,誰就是右傾;生產隊不愿多報多交,于是出現了反瞞產運動。結果征了透底糧,群眾的口糧以及種子糧、飼料糧都征光了。于是浮腫病大量出現,大批大批人餓死。有的人餓得實在熬不過去,偷拿了隊上一個玉米,被活活打死。個別人偷吃了死人肉。基層干部為了避免戴右傾帽子,守土有責,嚴密控制人口外逃、上訪,不惜采取暴力加以控制;同時嚴厲制裁那些為了活命偷殺豬、羊、牛的人,定為“破壞社會主義”的罪犯,游街示眾,捆綁吊打,判刑下獄,許多人被逼死、致殘。為了說明此種殘忍慘痛情況,從1959年9月到1960年2月,作者舉出光山縣槐店公社梨樹大隊共38個例子,這里抄摘兩個:
1959年11月8日,熊灣小隊社員徐傳正被誣陷“有糧不交”,徐被吊在食堂梁上,遭到殘酷毒打,六天后死去。徐一家六口隨后全都餓死。
1959年11月,晏灣小隊社員晏家心,因欠隊里款未還,遭到毒打,五天后死去。晏妻黃秀英在家里炒麥子吃,被抓住扣以“偷糧”罪名,開群眾斗爭大會。會后,將黃捆綁并冷水淋凍,不久死去。家中留下五個小孩,除十四歲的大女兒逃到親戚家外,其余四個小孩因無人照管,都活活餓死。
信陽地區原是河南比較富庶的魚米之鄉,這時國家糧庫里也還有糧食,但無人敢打開倉門救濟饑民。也有基層干部偷偷殺老牛分給大家的,但是同情群眾的干部也無不被批斗。信陽專員張樹藩對高征購有意見,讓打開國庫發放救濟糧,被停職檢查。光山縣委副書記張福鴻因說了實話,由第一書記馬龍山主持斗爭會,竟被縣常委們活活打死。由于上告信件很多,有些轉回河南,于是吳芝圃下令:不能讓這些有損河南形象的信出省。信陽地委書記路憲文便指示郵電局檢查信件,并加派人員監管,據統計共扣下1.2萬多封。吳芝圃極力捂住蓋子,到1960年初,終于捂不住了。國務院的衛生部和內務部都向上作了反映,秘書長習仲勛向中央監委書記董必武作了匯報,董老派人到信陽調查了三個月,當時查有實據的餓死人數目為70多萬。吳芝圃仍想穩住地委書記路憲文:“你總結一下經驗教訓,向中央寫個報告,檢討一下就行了,不要有思想顧慮。不要調查,死人問題調查不清楚,越查越多,讓縣委書記估計報一下就行了。”1960年7月,省委召開的擴大會議上,“丟卒保車”,決定逮捕光山縣委書記馬龍山,因他親自動手打了張福鴻。
中央監委向中央的調查報告,終于驚動了中央領導,毛澤東、劉少奇、周恩來都有批示,并召開緊急會議,派出了王從吾(中監委副書記)、徐子榮(公安部副部長)、安子文(中組部副部長)為首的中央工作組,幾十人來到信陽,親眼看到了許多村子已絕人跡,以及人吃人等等慘狀,僅光山縣就餓死許多萬人,北京來人無不掉淚。后來在省委的擴大會上,中南局第一書記陶鑄談到工作組了解的情況:全省約三分之一的地區人畜大量死亡,生產力大破壞,黨與群眾關系受到很大損害。信陽地區的光山、固始、潢川等縣遭到了毀滅性的摧殘。光山槐店公社很多村子都沒有了,一個小隊90多人,只剩下30多人了。作者以全書一半篇幅詳述中央工作組調查后,有關整個信陽事件的處理經過。1961年1月30日至2月12日,在中南局領導人陶鑄、王任重直接參與下,河南省委召開擴大會議,檢查省委在“執行中央路線的過程中,犯了嚴重的‘左’傾冒險的錯誤,或者說是左傾蠻干的錯誤。”陶鑄作的總結說到這樣一個至今仍值得注意的問題:在河南省委的認識上有一個關鍵性的問題,那就是總強調自己總的政治方向是堅定的,其他一切問題就都解決了。總認為只要注意總的方向,不犯右的錯誤,問題就不大了。反正犯不了路線錯誤,右派也劃不到,右傾機會主義帽子也戴不到,就心安理得了。這就忽視了在向總的方向前進中的“左”的錯誤的危害。河南省委就是這樣,對反“右”很敏感,對反“左”就不敏感。陶鑄還說道:河南省委應接受什么教訓呢?主要是違反實際,“左”傾蠻干,破壞民主,閉塞言路,驕傲自滿,麻木不仁。這幾個問題加在一起,欺上瞞下,造成如此嚴重局面。關于民主問題,陶鑄著重說道:必須健全黨內的正常民主生活。現在危險的地方就是很多錯誤的東西得不到抵抗,以為沒有問題,實際上問題一大堆。必須保證黨內任何人在一定的黨的會議上反映工作的真實情況和批評領導的權利,不準戴帽子,不準記賬,更不許打擊報復。任何個人不得代替黨委作決定或改變決定。上級對下級,組織對個人,不得壓制不同的意見,應允許申述不同的意見。
吳芝圃作過幾次檢討后,調離河南,于1962年5月到中南局任書記處書記。由于信陽事件當年中央定性為“階級報復”、“違法亂紀”的“反革命復辟”,有關人員的定罪最初都較為嚴重。從1960年9月到12月,信陽地區的16個縣(市)委書記與縣長都被抓了起來,“其個人與家庭開始了長達20年的厄運”。原來還準備大開殺戒,以平民憤。最后決定馬龍山和固始縣委書記楊守績處死刑,毛澤東同志發現后改為死緩。后來陸續發現餓死人是全國各地普遍的現象,信陽事件只是暴露較早,在信陽遭到逮捕法辦的縣領導干部減為12名。1979年,河南省委決定,對他們實行“三重新”,即重新入黨、重新定級、重新安排工作。其中有的人沒有等到“三重新”已“含恨離開了人間”。他們對“三重新”的安排都是有意見的。原羅山縣委書記許文波認為:“信陽事件”是個重大歷史事件,不是哪一個人的問題,而是關系到我黨對一個重大事件處理正確與否的問題。如果處理不當,特別是定性不準,將會給下一代造成不良后果。“文化大革命”就是個很好的例證。“信陽事件”既不是“階級報復”,也不是“違法亂紀”,完全是因為執行了極“左”路線,大刮共產風、浮夸風等五風達到了頂點,在糧食問題上執行了高指標、高估產、高征購所造成的。楊守績1985年向省委的申訴書中說:我認為我不是反革命,“信陽事件”性質根本不是反革命復辟,責任也不都在下邊。省委有責任,地委有責任,縣委有責任,中央同樣有責任。只處理下邊是不公平的,是違背歷史事實的。因此,請求中央、省委對信陽事件的性質作出公正的結論。
1963年10月,原信陽地委第一書記路憲文獲得釋放。“文革”期間他被反復揪斗,打成“信陽事件”的罪魁、血債累累的劊子手、打著共產黨招牌的國民黨等,多次被毒打,身心受到嚴重摧殘。1979年后,任百泉農業專科學校校長。他1985年寫給中央的信中說:我積極執行了省委“左”傾蠻干錯誤路線和政策,餓死那么多人,使信陽地區干部和群眾遭受了極大痛苦,思想上感到萬分沉痛,血的教訓,終生難忘。我認為死人問題在全省都發生了,不是信陽地區一個孤立的問題,信陽死人問題是商丘問題的繼續和發展。因此,河南死人問題,當時的省委應負主要責任。死人的主要原因是執行省委錯誤路線和三高政策的結果,省委對信陽死人問題自始至終是了解的。把信陽作為一個孤立的“信陽事件”來處理是錯誤的。事情發生后,省委負責同志不敢承擔責任,把一切錯誤都推到下面,這不是一個共產黨員應有的態度和品質。1993年,離休已10年的路憲文得了癌癥,臨終前23天,他口述了《信陽事件的歷史、社會根源及經驗教訓》一文。文中分析了造成“信陽事件”的主客觀原因之后,感到有四條刻骨銘心的教訓:
(一)錯誤地發動政治運動,利用政治斗爭,形成一言堂的局面,會使錯誤路線暢通無阻。當年吳芝圃同志利用當時的政治空氣,用突然襲擊的方式打擊了潘復生,不正常的黨內政治生活,造成河南一言堂的局面。
(二)錯誤路線引導下的群眾如果愚昧盲從,就會釀成大災禍。當時,人民公社化一轟而起,競相放衛星,鋼鐵元帥升帳,都是違反社會經濟規律的,但都沒有受到群眾的抵制,不是群眾運動,而是運動群眾,人民群眾只有被管理權。因此,人民群眾思想、文化素質的提高,主人翁地位的真正確立,才能克服和避免犯嚴重錯誤。
(三)上層建筑的改革一定要同經濟基礎相適應,經濟基礎的變更一定要同生產力相適應,否則會造成嚴重的社會破壞作用。“信陽事件”死人問題,實際上就是違背科學規律而受到的一種懲罰。 (四)干部尤其黨的高級干部應當注重調查研究,提倡實事求是的作風,建立科學的決策機制,依法辦事,接受監督。這樣,才能減少乃至杜絕重大失誤。
以路憲文為首的“信陽事件”的當事人,他們曾陷身于歷史大潮中,成為害人者又是受害者,他們對事件的認識是值得后人警惕的。他們都譴責極“左”思潮給中國人民帶來了何等的危害。搞“左”的一套的人多將自己打扮成馬克思主義者,自封為一貫正確的革命者,總是用套話、空話、大話嚇唬人,習慣用教條和各種各樣大帽、手段去震懾人,而不是從實際出發,老老實實、腳踏實地工作。他們又總是不講民主,習慣專斷,不講科學,更不講法治,老子天下第一,獨行其是,凌駕于一切之上。他們根本就不懂得實事求是是馬克思主義的靈魂。
之所以發生信陽事件,發生“大躍進”、“三面紅旗”以及“文化大革命”運動,我以為根本原因還在黨和國家體制上存在問題。我們歷來強調黨領導一切,黨內強調民主集中制,但是由于我們黨當時的失誤,結果卻往往形成黨的一把手領導一切,只講集中,不講民主,形成一言堂,上行下效,凡事一把手說了算。由于歷史造成此種慣性,又沒有權力的平行監督機制,更沒有輿論監督(報紙被控制為“輿論一律”),于是導致一把手犯錯誤 ,無人敢說,終于釀成無法收拾的局面。“大躍進”時期全國餓死千百萬人,其教訓難道還不慘痛嗎?
我曾寫過60萬言的《大躍進親歷記》。1960年后,我就不明世事了,《信陽事件》書中沒有涉及,所以愿意應作者之命,為這本書的出版寫這樣一篇序言。
昨天、今天、明天是互相銜接的。歷史是一面鏡子,以史為鑒,鑒往知來,中外古今的哲人都是這樣說的。恩格斯說過:“偉大的階級,正如偉大的民族一樣,無論從哪方面學習都不如從自己所犯的錯誤中學習來得快。”我想,這也是作者的本意。我希望所有的國人尤其在位的執政者,永遠記住這一句話。 (責任編輯 杜 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