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國家,便會有愛國主義,也會有賣國主義,特別在像中國這樣一個過去曾是殖民地半殖民地的國家中,愛國主義固然是主流,賣國主義也會有它的市場?!百u國主義”之名過去大概很少聽說過,其實,賣國也可以出“主義”。這是因為,為賣國行為辯護也會有一套主張、說辭,包括為賣國賊翻案或為之片面評功擺好,提出種種貌似“公正”的理由來。所以,進行愛國主義教育,也須同時揭露賣國主義的那一套貨色。這是歷史觀上遇到的一個問題,處理起來并不那么容易。
我過去沒有留意這個問題,上世紀末有機會到香港去停留了一個時期,接觸當地的報刊文章。有一位報紙專欄作家張文達先生的筆墨引起我的興趣,他原在國內幫助趙樸初居士工作,80年代初到香港定居。他有文才,尤有詩詞修養,文字簡古典雅,文采斐然,敘事言簡意賅。有一件事對我的印象極深,那就是他對賣國賊及為賣國賊辯解翻案者深惡痛極,不止一次為文鞭撻,不留情面。
事情從1999年批評何弢開始。何弢以紀念他父親何炳賢(追隨汪精衛參加漢奸賣國政權)為名,為汪精衛漢奸賣國行徑翻案,自然也為他父親翻案。他說汪精衛是為保存國家的元氣才不得不出頭組織偽政權的,其動機是好的,并聲稱,即使現在翻不了案,就是在一千年后也會為汪精衛平反的。張文達先生評道:“此人對漢奸政權的忠貞不二可謂開千年未有之奇局”,我不知道何炳賢為何許人,他在汪精衛漢奸政權中扮演何等角色,想來其地位約略與另一位擔任漢奸政權“文化次長”的胡蘭成相當。胡蘭成非別人,即在目前的中國仍頗為人稱道的女作家張愛玲的丈夫,日本投降時胡逃亡國外把張愛玲遺棄了。這里附帶提一句,現在國內有人寫文章介紹張愛玲時提及胡蘭成,卻總是諱言胡的漢奸身份,不知何故?
不過,最值得注意的還是有人甚至披了學術外衣為汪精衛賣國賊評功擺好。張文達先生在他的文章中特別提到:“李歐梵教授稱汪精衛‘這位近代史極具爭議的政治人物,卻毫無爭議地具有少見的文學才華,文采絕對超過蔣介石,甚至不亞于毛澤東’?!保ㄒ?001年5月26日《信報》)對此,張先生指出兩點:
第一,在政治上所謂汪精衛是極具爭議的人物,什么“爭議”?無非是指汪精衛曾是早先國民革命的有功人物,觀其辛亥前孤身謀刺攝政王,何等英雄!謀刺不成被捕入獄又寫詩道:“慷慨歌燕市,從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快,不愧少年頭?!庇趾蔚葰飧牛『髞碛肿冯S孫中山成為國民黨重臣。然而,這里我們不禁要問:在政治上,汪精衛其人比之法國的貝當又如何?法國貝當元帥為第一次世界大戰時的法國民族英雄,他曾為擊敗外國侵略者立下赫赫戰功,保衛了法國的獨立,然而當第二次世界大戰時,他卻向希特勒屈膝投降(伙同賴代爾、達南特等),組織法奸政權,出賣祖國。大戰結束后,貝當被法國最高法院判處死刑,緩期執行。戴高樂在他的三大卷《戰爭回憶錄》中寫貝當、賴代爾、達南特三人的叛國罪行時,說貝當“更嚴重的是,他把國家交給德國,讓德國人去踐踏,這才是他應當懲罰的罪行,如不給應有的懲罰,就不能洗雪法國的恥辱?!钡鞲邩纺钇淠赀~,簽署特赦令,將其送往一古堡囚禁兩年,然后將其遣返故鄉。賴代爾、達南特則送上了斷頭臺。(按:汪精衛這個漢奸大頭目在日本投降前夕即病亡于日本,算是從一而終了。)但是,對于像法國貝當這樣的人物,至今未聞法國有為其評功擺好并稱其為“極具爭議的政治人物”者。
其次,說到汪精衛的文學才華。按汪精衛的詩集早在南社時期就有人集印過,未流傳,直到汪精衛漢奸賣國政權的晚年,他才手訂《雙照樓詩詞稿》,收入其全部作品,包括刺攝政王入獄所作的四首五絕在內,共計三十五首。張文達先生評道:“至于汪精衛的詩才,沒有人把他當作了不起的詩人。周作人附逆,做了漢奸,令人有‘卿本佳人,奈何作賊’之嘆;偽滿洲國國務院總理鄭孝胥乃大詩人,一部《海藏樓詩集》超過《雙照樓詩詞稿》遠甚。至于文采,不必拿汪精衛和蔣介石比,不妨與另一漢奸黃狄岳的《花隨人圣庵摭憶》比,黃之學問、文采超過汪精衛遠甚。港臺之間為汪精衛賣國罪行翻案有人,真正是小看了天下士?!保ㄒ?001年5月28日《信報》)
關于為汪精衛賣國罪行翻案,海外雖有一二只蒼蠅為其鳴叫,國內則尚未聞有這種聲音出現,所以這事到此為止。不過張文達文中提到了周作人,我不禁想趁此說幾句。
關于周作人,張文除上面說的兩句外,還有一處提到:“盧溝橋事變起,華北淪陷,平津各大學教授紛紛南下,未能離開北平的如陳援庵先生(即陳垣)危城講學,風節凜然。留在北平投降日本的屈指可數,除周作人外,還找不到數得上的文學之士和知堂老人同流合污?!?/p>
說周作人曾是“五四”以來數得上的(但顯然不屬于一流)文學之士,自是事實,但以“數得上的文學之士”投敵賣國、背叛祖國如周作人者,則確實少而又少,胡蘭成、何炳賢、黃秋岳、穆木天等自然不能與之相比。當周作人背叛祖國認賊作父的諸般漢奸罪行(尤其是他曾朝拜日本天皇以表忠心、代表汪偽政權出使慰問偽“滿洲國”、甚至身著“皇軍”戎裝出席為日軍屠殺中國老百姓的“強化治安運動”大會助陣等)為天下人所知以后,人們究竟如何看待這位“文學之士”呢?即使從文學層面說,難道能夠說周作人喪心病狂的賣國罪行不是為中國新文學帶來了莫大的恥辱嗎?難道能夠將周作人的“文學之士”身份和他的“賣國賊”身份截然分開各立一本是非賬嗎?鑒于上世紀八九十年代以來在國內興起陣陣的“周作人研究熱”(雖然其中有貶有褒),并成批推出作為“文學之士”的周作人的著作,“知堂老人”一時名噪天下,仿佛當年的“佳人”今天依然是“佳人”,令許多讀者感到莫名其妙。這也算是開中國百年來少有之奇局。不知治當代中國文學史者將如何解此奇局?
2001年12月
[后記]最近讀周海嬰先生《魯迅與我七十年》一書,關于周作人還想補充說幾句。記得何滿子曾在《文匯報》上撰文說過:周作人做漢奸,不是日寇占領北平后才一時突然墮落的,實際上早在此前就已跨出了做漢奸的腳步。初時不明白,讀了周海嬰書后方知此言不虛。例子之一就是該書第80頁所記的一件事:“九一八事變以后,局勢稍有波動,信子(按:周作人的日本老婆)就把八道灣門上的‘周宅’門牌子摘下,換上‘羽太寓’的門牌,甚至于掛上日本的國旗,表示這是日本人的住宅,而周作人卻安然自得?!贝耸鲁浞终f明在還未具有賣國賊身份的時候,在周作人這位“數得上的文學之士”的身上,就明顯地表現出他的雙重人格、雙重國格來。尤其是下面這件令人心驚的事說明周作人為了死心塌地做漢奸,連對自己親侄子的“死諫”也竟是出奇的冷酷無情。為省事起見,我就將周海嬰書上關于此事的原文抄錄如下:“建人叔叔在北平的幼子叫周豐三,和母親芳子一道寄居在八道灣。他平時學習很好,雖還是個中學生,卻關心國家安危,有正義感。由于生活在周作人的家庭環境內,使他能日常耳聞目睹這位二伯的所作所為和對日本侵略者的態度,心里很不贊成,因此他與這個家庭的氣氛總是格格不入。在周作人附逆越來越明顯時,豐三多次勸說,請他懸崖勒馬,不能投向日本侵略者,不要去當‘華北行署’的大官。周作人絲毫聽不進去。那時豐三正是血氣方剛的年齡,眼看勸說無效,自己在這個家庭里又孤立無援,為此而郁郁不樂。這是周作人兒子周豐一對人說的。豐三最后竟想到以死相諫,白白地犧牲了自己年輕的生命。寫到這里,我不禁有點不平,有點悲哀。像豐三這樣一位正義愛國的熱血青年,那些敘述周氏兄弟身世的著作里竟然都沒有順筆一提。《周建人評傳》里也沒有,那些研究周作人的著作(恕我看到的很少)里也不曾提到。而對于他,我以為萬萬不應該遺漏的。因為豐三壯烈的死,豈不正可以反襯周作人是何等死心塌地的賣身事敵?”抄完這段聲淚俱下的文字,我想我也可以擱筆了。
(2002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