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比約克的《黑暗中的舞者》時,對于DVD的功能還不是十分熟悉。沒法調出中文字幕,便將就著英文字幕將它看完了。竟然不覺得有障礙,是因為大部分時候,比約克都會跳出現實生活來歌舞,她在工廠里歌舞,在火車道旁歌舞,還在走向絞刑架的路上歌舞。比約克長了一張凄楚的臉,但在歌舞時,那張臉就會洋溢著全然的喜悅,帶動著身邊的人一起且歌且舞。從監獄到刑場,是赴死的107步,她膽怯得兩腿發軟,但當心底的歌聲響起時,她的步履開始變得那么輕盈。她的歌聲一直延續著,直至最后,絞刑架下的凳子被踢翻,那歌聲才戛然而止。無法形容那一刻的感受,只覺得心中被絞得很緊的一種東西也隨著繩子墜落了,墜到了黑暗的谷底。知道了生命的脆弱,知道了生命的無奈,但同時也知道了音樂竟然可以如此強大,在死神面前為你筑起籬笆與護欄。
因為對這部片子的喜愛,珍藏了比約克一張CD碟。比約克的歌聲傳出來的時候,那種粗糲而干澀的聲音就像裹挾著碎石與塵土的風,將心靈的河床滌蕩得溝壑難平。
不是每一種聲音都會有這種效果,有一些很美的音樂無疑是平滑而深遠的,它們的音律讓你呼吸平靜,還能感到它的絲綢般的質地,那么小心翼翼地環繞著你。聽著它們你可以進入遐想,進入電腦旁的寫作,它們不會碰觸到你的靈魂,所以你幾乎可以在享受它的同時又忽略它。我的電腦旁,多的是那種音樂,無論是來自自然還是來自人聲,我都統稱之為背景音樂。
其實我應該感激的恰是這種音樂,因為比約克那類的音樂是不宜常聽的,那里有真正的靈魂之痛,聽后的感覺坦率說,是一種不忍,就像看到一朵美麗的花被蹂躪后的不忍,讓你的心緒久久難以平靜。同樣不常聽的是那些附著了生命記憶的音樂。它們就像《重慶森林》中的鳳梨罐頭,打著自己的日期,當時色味新鮮,過期了又不肯舍棄。每次打開,都懷著一種時光倒流的非分之想,但最終又回歸到一種嘆息。總之,在擁有了那么多CD之后,那些橫躺在書櫥中的磁帶,怎么看都有些落寞了。但一次次搬家,都沒有舍棄,因為那里的音樂已不是音樂,它是曾經的愛戀與傷痛,甜蜜與酸楚。
有一盒,是當年一個我喜歡的男孩子錄給我的,他在月光下彈吉他,唱那首新疆味兒的流行歌曲《藍寶石》,讓我知道暗戀可以那樣柔腸百結。這盤磁帶我一直是獨享的,因為沒有音樂之外的情愫,它就是一張校園里通常能見到的簡易歌曲。對于音樂的喜愛,經由一個人時,那便是“愛他明月好,憔悴也相關”。所以隨著他的喜好去聽音樂,便是一個多彩的流行音樂通道:齊秦、保羅·西蒙、羅大佑、李宗盛……與那個男孩子再見面,他已躋身金融業,有自己的車子、房子和漂亮的妻子,只是吉他在屋中已高高掛起,談起齊秦來,已不似往日那般迷戀。在精致而典雅的豐田車中,他讓我聽他現在所心儀的音樂,有著平和而健康情緒的那種,我一點兒也不為所動,心中只會滑過絲絲的悵惘。我們年輕時的愛情,到底是愛一個真實的人呢,還是愛自己心底的那份激情﹖那音樂的惟一作用,是讓我看到它與當年的《藍寶石》之間,已經隔著那么長的一段歲月,足可以讓激情還原出本質的時間長度。
還有一盒齊豫的帶子,是在一些事情發生過后留存的。它記錄的是一次莫名的心動與一段無解的愛情。所愛的那個人的車里總是回旋著齊豫的音樂,那份生命的孤寂感吸引著兩顆心走近,但最終還是分手。最后一次見面仍是在他的車里,只是車里的音樂帶已經更換。非常宏大的交響樂旋律隨著車在緩緩上升的路面上變得高亢,就像他面對世界的雄心。我這才知道,聽齊豫的日子其實是他生命中最灰暗的日子,那種陰霾是他要努力沖出去的,而出去之后他就要輕裝前行,他不會要任何負累,當然包括那些無解的感情。
將齊豫的帶子歸到架子上的時候,就知道有一段生活被封存起來。這之后買了一些歌劇音樂,似懂非懂地狠聽了一陣子。尤其喜歡電影《看得見風景的房間》中的那段歌劇音樂,后來也被用到立邦漆的廣告上。那種音樂的華麗與明亮與那種哥特式建筑是那么吻合,聽著音樂再看那些建筑,生命也像被抹上了一層亮彩一般。
還有一些音樂帶被買回來百聽不厭地播放,比如恩雅、神秘園還有唱電影《天使之城》插曲的納格婷麗。他們的音樂里有一份恰到好處的孤寂,還有大自然的神秘氣息,在我感覺便是天堂的氣息了。那是從云端飄下來的聲音,在閱盡世間的滄海桑田之后,用音樂對你說,這沒什么,來,到我們這里來。這樣的音樂護欄建在空中,但又不虛無縹緲,它讓你扶欄俯瞰,一切仿佛天高云淡,人間的愛恨情仇真的就微不足道了。
聽多了這些音樂,常常也會產生困惑:那些嵌進生命深處的音樂,為什么就那么脆弱,讓我們不忍卒聽,反而是那些仿佛只是從靈魂花園旁流過的音樂卻在滋潤你的生命﹖就像那些讓我們有電光石火之感的人,那么快就消失,難道生命之美原本就是一種幻象﹖將這些懷疑說給一位年長的朋友,他豁然一笑,反問我:那些音樂真的就消失了嗎﹖不經過那種音樂帶給你的生命之痛,這些音樂中的平和與超越,你又怎能領會得到﹖
恍然,我似乎也能讀懂那個彈吉他的男孩子了。聽朋友說,他后來的感情之路也歷盡波折,他愛過一個吉普賽式的女孩,是在婚后,但最終他又放棄了。我突然明白他對平和音樂的熱愛也是在一陣激蕩之后。他成熟了,我也長大了,現在我的音樂收藏中,也開始多了一些古典音樂和宗教音樂。它們其實也言說痛苦,但那是經過了時間過濾過的痛苦,是豐富的痛苦,就像拉赫馬尼諾夫的第二交響樂,就像《辛德勒的名單》,是一個民族的大悲大痛。
關于比約克的音樂,還有那些現在不忍打開的音帶,我知道我還會聽。在生命的某一刻,再次聆聽,聽得心靜如水無怨無悔時,好像就能感覺到生命在拔節成長。不過,冥冥中,心中又存有一份期待,希望還有音樂,以那種充滿痛感的方式滑向自己,并且不要那么輕易地消失。
但是,我們又怎能左右與音樂的相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