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夜里,偶然翻出一冊父親的記事本來。本子已很陳舊,顏色老屋頂一樣,但紙質硬硬的,尚好。前后有許多頁都沒有了。
看到父親在數十年前寫的這些字,想著父親那時候的艱難生計,我的感受一時很復雜,覺得這本小冊子于我而言是那樣的重要,那樣的親切。我藏有不少世界名著,父親的這本小冊子當然算不上什么,但作為兒子,我想像保存名著那樣把它保存下去。
小冊子里面真可謂琳瑯滿目。
開篇第一頁就是一出獨幕劇。被水浸了的緣故,劇名看不清了。但整幕劇還是很完整的。
第一段是:
齊:咱們情形一樣,
同來保衛國防。
獨幕劇完了,接著就是如何科學地種小麥、谷子、洋芋、蕎麥等的知識。
抄一小段在這里:
谷子:0.3—0.5%賽力散拌種。
58℃穩湯浸種十分鐘。
這實在是很精確的配制了,但不知這種科學種田的方式那時候究竟實施了沒有,又不知父親他們從中得益了沒有,畢竟父親他們大半輩子最深刻的記憶就是關于挨餓的記憶。
接著是《農村調查》的序和跋。
先是序,道是:現在黨的農村政策不是十年內戰時期那樣的土地革命政策,而是抗日民族統一戰線的政策……
——這是毛澤東主席的著作么?
接著是林彪在一九六九年四月一日做的一個關于文化大革命的報告。
我翻閱著這些抄錄得整整齊齊的文字,一再想,我父親是一個農民,現在的農民不會在自己的記事本里寫這些了,我父親到現在當然還是一個農民,但我父親現在記事本里也不寫這些了。
接著是一些諺語。
接著抄錄的是《漢語成語小詞典》第二次修訂本。
我父親的記事本里現在也不寫這些了。
還有一些毫無來由地寫在那里的東西:
譬如:分(封)侯非我意,但原(愿)海波平。
譬如:道在圣傳修在己。
我暗暗揣摸著這些,難道我父親的思想很復雜么?
我一直覺得我父是一個平常到有些平庸的人,現在看來每個人的內心世界私密愿望都是不可測度的。
還有這樣一段文字:
左青龍,右白虎,前漩武,后觸角。
父親仰仗這十余個宇數十年來或多或少地出了一些風頭,當村子里誰身上癢癢,誰皮膚起了麻疹,就請父親去,用毛筆把這些字寫滿他的前胸后背,從這一角度言,父親還可以說是一個小小的鄉村醫生吧。
我最感興趣的是父親現在的記事本上還記錄的那些東西,譬如我家亡人的去世日期的錄記等等。
父親是這樣記的:
家中老人歸真日期記要,小人所知在內:
俊義(父親的名字)爺爺田士魁于一九六一年九月二十三日歸真;
俊義母親柳阿舍于一九六五年十月十日歸真;
俊義老祖母高阿舍于一九六六年十一月十二日歸真;
俊儀的老太太李于一九六八年十月十二日歸真;
俊義次子田木核麥于一九七零年狗年九月十四日出生,本年臘月二十四日別故。
從此記錄可以看出,從六十年代到七十年代十年間,我家亡故了五個人,平均兩年舉辦一次葬禮,而爺爺那時候還在勞改隊,作為一大家人掌柜的的父親才是一個十余歲不到二十歲的年輕人,父親受的罪我是不可想像的。
父親是一個非常惜福的人,也是一個很沉默寡言的人,這些都是很有理由的啊。
在這冊記事本里,除了幾大段算盤口訣外,還有大姑姑出嫁的時候,父親記錄的一份賀禮禮單。
也抄錄一點:
出嫁妹子親友來添香:一九七(后面被水浸泡了)
馬富榮藍布陸尺
李蘭芬花上衣壹件
田彥榮襪子壹雙
馬德祿貳元
妥建義手巾壹佃
李德昌手巾壹佃;肥皂壹塊
我讀著,不漏掉一個,我含著淚花笑出聲來:哈哈,父老們,一領毛巾,一塊肥皂,一雙襪子現在是給人賀不成喜了。
我的拿一領毛巾和一塊肥皂去為人賀喜的父老們啊。
指 印
又翻出幾張契約來。有兌換耕地的,有買賣房屋的,有賒出布匹皮貨的。
字是用毛筆寫在宣紙上的,半個多世紀過去,這些宣紙已輕得一點分量都沒有,像棉布一樣軟柔,像蟬翼一樣黏附在一起,輕輕揭開一層,又揭開一層,又揭開一層,數層和一層似乎是一樣薄厚。那種一層層揭開宣紙的感覺是很奇妙的,一點聲音都沒有,幾乎像翻揭著一個秘密,像把一頁蝶翅奇妙地分成了幾百頁上千頁,然后讓你一頁頁揭開著,由不得有了一種很秘密的氣息,由不得生了一種呵護愛憐之心,每揭去一層,字跡都會略略地更清晰一些。等到全面打開,那些封存已久的字都像是從枯枝上飛起來的鳥那樣來竟相搶你的眼睛。遽爾又安靜了,服帖地趴在枯敗的紙上,不動聲色地讓你看。
就覺得先人實在是不同于我們,即使一份鄉間契約,即使雙方往來不過是幾卷老布,也是濃墨飽蘸,宣紙鋪陳。
代筆人多是我二爺,二爺的書法文才當時在方圓是有些名氣的。
但其中最短的一個契約卻不是出于二爺的手筆,是名叫馬如山者立的,很短,只兩行,錄在下面,也是鄉間的一幀文化風景:
燙條到卅七年古歷二月底向
焉吐山名下取白皮拾張正
立條人馬如山
民國三十七年三月十一日條
不知為什么,將馬如山的“如”字寫成了“吱”,很可能是一個白字吧。
這是一個有些含混的憑條,到馬如山處取白毛皮是寫清楚了,但誰來取卻沒寫明,大概馬如山是個富戶,把這條子給誰誰就來取吧。但我一眼看出這分明是我爺爺的筆跡,馬如山立的憑據,為什么由我爺爺來寫呢?我爺爺和馬如山是什么關系?馬如山到底是個什么人呢?
在憑條的關鍵幾處,都落著手印,數了數,一共四個,都是馬如山的么?有我爺爺的一個印么?
但馬如山不知何許人也,我爺爺也已作古多年,問不上了。
或許這是一張當事者了了,外人都懵懵的憑條吧。
另一張契約很大,整個展開來有一張飯桌大,是關于兩家買賣耕地的。
除卻買賣雙方,證人還有一大幫。
在這張契約上,最吸引我的是那些指印,每人名下一副指印,有的旁邊還注著“左手食指”、“中指”等字樣。
我一一看著那些指印,那都是一個個生命密碼呀,我細細看著一條條指紋,突然覺到一種異樣的恐怖,覺得每一條指紋突然間都活了起來,每一條紋路都開始迅速旋轉,每一個指紋都成了一個波濤洶涌深奧難測的漩渦。
夜深人靜,耳廓寂寂,我像看到許多幽暗的飽含著秘密的鎖孔一樣心跳失序,目光躲閃。
里面還有我爺爺、二爺的指印。
我想看看,卻又躲閃。
這每一個留下鮮紅指印的人都沒有了,他們在深土中早就朽壞了,如此嚴正、清晰、繁復如花的指印也都一一脫落了。
便是我的把一份契約也當文章來寫的二爺也在幾年前去世了,他每天都要練練毛筆字的,練宇時都要就著一杯茶的,但是突然間下起雨來,二爺上庫房去給房頂上苫塑料布,跌了下來,就在雨里去了,一大張報紙還不曾寫完,茶杯里的熱氣還若有所思地浮散著,但二爺卻不能回來喝完它了。
二爺是個很有才情、很有藝術情懷的人。
我似乎尤其害怕看他的指印。
我掩蓋現場一樣忙忙將這張布滿手印的契約遮上了。
我不知我為什么那么不敢正視那些已故者的指印。
我把幾份契約都折好裝起,又放在箱底,然后就呆坐著,思緒一時竟不能離開那一個個像鮮血又像鮮花的指印。
指印究竟是一個人的什么呢?
是造物特賜給每一個人的個性和暗號么?你可以擁有,可以運用,可以依循,卻不可以破解,不可以更改,也無法逆背。
這究竟是怎樣的一份圖案,別人可據此尋找你,辨別你,你也可以堂堂正正地拿它給你作證?
而且勝過其他一切證據,而且比其他任何證據都更為固久。
指印,指印……
指印是否是造物在他和你之間悄悄訂的一份契約?
這是一份什么契約呢?
我舉起我的指印在燈光里看著。
我看到那么多的線層層密密圍繞了一個核心旋轉不休,我有些眩暈,我看不出究理。
我只知道我可以此來為我作證。
彈丸之地,方寸之間,真有著一份我們難以索解的大秘密在么?
我又想起今夜所見的那些如鮮花怒放的指印來。
我無端地覺得,雖然爺爺他們一個個照例歸去了,但他們遺留在案的指印卻一呼一吸一吸一呼地活著,即使一千年之后,打開這疊輕得像夢一樣的宣紙,還會一眼看到它們蓮蓬勃勃毫無倦意地活在其中。
信 箱
每天打開信箱,都能看到一堆花花綠綠的廣告紙,有傳遞種種信息推銷種種產品的。就覺得我們是亂紛紛密麻麻的游魚,有很多老謀深算的姜太公務坐在一個高的平臺上,心平氣和地垂下釣竿來釣我們。
最多的信息和產品莫過于要給你牛乳和治陽痿了,剛開始看著新鮮,看得面熱心跳,漸漸也就煩了,更擔心的是孩子,孩子要是天天從信箱里取出的都是這些,可怎么是好呢?
想了個辦法,在信箱上貼了一張紙條,上面寫著:道德良心,切莫亂投。又覺得這樣有些迂回,有些費解,于是又改成“敬請勿投亂七八糟的東西,謝謝”。
但事實證明這張條子是白貼了。想親口告誡告誡那些前來投遞的人——也都是一個個可憐的人,為衣食計,做窮途行——但那又都是一些神出鬼沒的人,你專意候他時常候不著,而且你也不能天天守著信箱不動吧,你總還有個吃飯撒尿的事情吧,他就趁這個工夫,就已經把信息給你送來了。
但你又不能拆了信箱不用,就像你再著惱電話也不能拆了不用一樣。
我常常站在陽臺上,看到鄰居家的老人打開他的信箱,像野雞毛一樣拿出一大把來,慢騰騰地仔細地一頁頁看著,還特別地戴著他平時不戴的老花鏡。信息不少,加之老人又看得認真,因此往往是要在信箱前站很長時間。悉數看完,老人就緩緩走過去,慢騰騰地撕碎,扔在墻根里的垃圾堆上。
我不知道老人心里想什么。
一天,在那花花綠綠的廣告紙中忽然顯出一小冊書來,一看,是一本《使徒列傳》。
我連忙救火似的把它從那一堆亂紛紛的紙中搶出來,而且下意識地向它上面吹了幾吹。
看來我這門口一天到晚是各色人等都來的。
我就想著我的門口今天究竟來過怎樣一,個人,他(她?)是一個布袍草履的傳教者么?我的天性里對一切真正的行者、真正的托缽僧有著好感,即使不接受他們的教義吧,這些人來到我的門口也讓我覺到一種難以言說的安慰和欣然。
地上當然是一個腳印也沒有的。
面對這本從一大堆廣告中露出來的《使徒列傳》,我很是有些惘然。
我忽然想,要是那傳教者已經知道我的信箱里有了這么一堆貨色時,還會往里面投他的《使徒列傳》么?
會的吧,他當然清楚這世上不僅僅只有他的《使徒列傳》。
各投各的吧。他一定這么想。
那么,看來是把一切都交給我們,就看我們如何選擇了。
小小信箱,我們關上是空的,我們打開是滿的,我們該如何選擇?
責任編輯陳東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