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人說這個村莊是一直在睡著。我看了又看,果然就看出些睡眼惺忪的意思來。靜悄悄的,如果不是睡過去了為什么會這樣安靜呢?走進(jìn)來本來就是找夢來的,它睡著,不知道夢到的和我要找的是不是同一個?
夢是我的事情。是我的尋找。
沿村而過的還是潺潺的溪水,只是水流遠(yuǎn)沒有從前清冽也沒有從前恣肆。從前的水很多,是山泉水,山泉水流不到今天,干涸的溝渠只好等天上往下掉水。我回來的前一天,鄉(xiāng)親告訴我,下雨了,河里有水了。像是個約定,像是知道我要回來找夢,就先把夢的影子給描出來。
還是好多年前的習(xí)慣,人們坐在家門口的石墩上和木樁上,說話、納鞋底和吃飯,吃飯、納鞋底其實(shí)都是為了說話。現(xiàn)在坐在家門口的都是些女人和老人,老人也大都是女人,她們認(rèn)出我來,叫我的名字或者我爸爸的名字。我笑著,卻不敢叫她們,不小心輩分就會弄錯的,同樣年齡,有人是嬸嬸,有人是大娘,有人就是大姐和婆婆。我小時候都知道她們的大名,然后后面跟個稱呼和后綴,比如引籽嬸嬸或者銀娥大娘之類。但現(xiàn)在她們誰是誰我一概是記不得了,熟悉的只是那張臉,竟然沒有見老,就像村子里的時間是停止的。只有我,離開了村子的人,年齡瘋長,樣子也應(yīng)該是瘋變了,可她們還是認(rèn)出了我,我多希望我是真的沒有變,所以我是多么高興她們認(rèn)出了我!她們中有一個人是啞巴,該比我大幾歲,胖胖壯壯的,小時候總是偷偷打我,現(xiàn)在她也認(rèn)出了我,笑著用手比劃我當(dāng)年的身高。她上了聾啞學(xué)校,嫁了個盲人,生了兩個孩子。我們握手搖搖,并且頭挨頭地合影。
走過這群人就是那鋪著五色石板路的小巷子。我細(xì)細(xì)的小巷子是那樣安靜,沒有人,只能聞到幾絲頑強(qiáng)的牲口糞味兒。長長的巷子伸著長長的脖子,探著頭看,探了好幾十年,沒有把走了的人探回來。倒是在家的人一個一個又踩著它的頸子離開了,讓它更加地要探,脖子也就越來越細(xì)越來越長。我只能這么解釋為什么我的小巷子窄了長了,逼仄到我伸雙臂就可以扶到它兩邊的墻。
小外甥和我爸媽已經(jīng)先回來住了幾天了。小孩子趕著告訴我這巷子哪個墻角有馬蜂,哪個石縫里有條蛇,哪里是牲口棚可以喂驢子,哪里的樹上結(jié)著半大的青澀的小梨子……他根本不知道他匆匆走過的那個門洞曾經(jīng)是我小時候玩藏貓貓最好的藏身地方,不知道那些插在墻縫里的木楔子都曾被我的腳一次又一次地踩上去,不知道我曾經(jīng)在這里哭在這里笑在這里長成一棵草然后把三魂六魄都丟在這里了…—.
院子里靜悄悄的,都走了,那喧鬧的大人、小孩還有狗。事實(shí)上這整個村子里的人能走的都走了,這是個山溝里的窮地方;姑娘們遠(yuǎn)嫁了,外面的女人又不肯嫁過來,小伙子們都出去打工了,小伙子的爹媽也就跟著在外面找了媳婦的兒子過了。我這四合院里,老老少少二三十口,走得遠(yuǎn)的千山萬水,走得近的就是這村邊的土丘。二
往外走的人是多么的義無反顧。那時,我的羊角辮扎了起來,那是“外頭人”的梳法,我興高采烈走街串巷說我走了三婆婆,我走了二大娘,我走了大叔叔,我走了……光榮而快樂,我走了。因?yàn)槠牌帕粝铝耍谑沁^上一年兩年我會回來一兩次,回來就已經(jīng)是“外頭人”的樣子了。那時我的四合院里依然熱鬧,我的小休伴們齊齊地站在我家門口,他們不說話,就是看,我真高興這看呀,我從東房出來進(jìn)西房,西房里站站再奔東房,在他們眼前來回穿梭——做個“外頭人”真好。我沒有想過我是不是這個時候把他們失去的,不過他們也都走了,踩著一行又一行離去的腳印,所有的人都在異鄉(xiāng)生了孩子,所有人的孩子都像我們當(dāng)年那么大了。
走得最無奈的是老人們,他們走的時候沒有人來送,因?yàn)槿藗兌荚谶h(yuǎn)方,他們的告別話也就不知道說給誰聽。婆婆走的那一天,眼窩里滾出一顆顆圓圓的淚,她已經(jīng)不能說話了,她的最后一句話就是那一珠淚。因?yàn)樗倪h(yuǎn)的就會都想回來。走得最遠(yuǎn)的我們,現(xiàn)在回來了,那靜悄悄的幾十年,終于可以綻一個笑臉來了結(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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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說房子里的人回來了,房子里的柴就要讓出去了;院子里的人回來了,院子里的草就要挪出去了。人回來了,炕又燒起來了,灶又紅起來了,鍋里又飄著飯香了。盆盆桶桶的日子又過起來了,又去井上擔(dān)水了,又下河洗衣去了……十二十年,是一個多長的覺,我的院子終于在人的腳步聲里被驚醒了。簡直是喜出望外啊,它踏踏實(shí)實(shí)地舒展開來。它心滿意足了,它現(xiàn)在可以和我一起看天,四方的藍(lán)天繡著一角油綠繁茂的楊樹枝葉,蜻蜓和鳥來來去去劃著道道,我們躺下來數(shù)鳥,然后想飛。這就是院子里的日子嗎?
是午覺的時間了。半個院子的燦爛,半個院子的陰涼,一個院子的靜悄悄。走出來坐在早已經(jīng)圓墩墩的石條上,眼睛不由己地瞇起來——這永遠(yuǎn)的日影,恍恍惚惚地閃爍著過去的影子:大人下地還沒有回來,所有的小孩子都跑在漫山遍野。我累了,一個人邁進(jìn)這黑色的木頭大街門,從日影里浮現(xiàn)。三歲、四歲或者五歲,漫不經(jīng)心,為所欲為。那扇虛掩的門就是我的小廚房,我婆婆站在炕沿邊的灶臺前永遠(yuǎn)忙忙叨叨。我是她的寶啊,出來進(jìn)去都可以化成蜜糖水,我就出來進(jìn)去出來進(jìn)去,一直那樣出來進(jìn)去——我悄悄站起來,我跟過去看我要走到哪里,我必然是先走進(jìn)小廚房的,那個鋪著被煙熏黑了的席子的大炕就是我的地盤,小引墻可以把我小小的身體整個藏起來或者說是我自以為可以整個藏起來,因?yàn)榭偸怯腥苏f找我不著,我就縮在那里樂啊樂,說我在這兒呢!我在這兒呢,但這兒已經(jīng)沒有我的容身之處了。煤球、木料、雜草、農(nóng)具、灰塵、蛛網(wǎng),從房頂一直堆積到墻角,我已經(jīng)進(jìn)不來了,我的小廚房的故事已經(jīng)結(jié)束了。
我退出去,出了廚房出了院子,拐過墻角就是我的伙伴們的家,他們有爸爸媽媽奶奶卻不大有爺爺?shù)挠∠蟆赡苁且驗(yàn)槲覜]有爺爺,就從來也看不見人家的爺爺,或者是因?yàn)槊恳患业臓敔敹既サ迷纭H缃瘢麄兊募掖箝T緊鎖,然而鎖不住的是一院的荒草。從門縫里依稀可以看到墻上遺留了三兩個舊鐵釘,二個爛草帽和一把銹跡斑斑的破鋤頭歪歪斜斜地趴在上面,它們是被主人遺·棄的,主人已經(jīng)不再回來。墻斜了,瓦掉了,草高高地長起來了,黃花紫花開著,蜜蜂嗡嗡飛著,還有蛇在游走,草帽和鋤頭和鐵釘終將要被這草吃掉。
太陽落下去,太陽又升起來,晨霧濃濃淡淡地從我婆婆睡的那個山頭飄下來,飄在村頭的白楊樹林,也飄在我走的那條林陰道上,河灘里的水嘩嘩地響著,鳥在山背后叫著,我嘴里咬著木梳,坐在沿河灘堆起來的石壩上,一下一下地編我的辮子。坐在家門口梳頭,這個夢出現(xiàn)在我好多年的夜晚,今天我坐在這里仍然是一個夢,幾分鐘后,或者幾十分鐘后,這一切就全部不見了。
車來了,許多的婆婆大娘嬸嬸出來送我了,一個婆婆拍著我的愛人:好女婿,你可要對她好啊,這孩子走得太遠(yuǎn)!
我再也不敢多看她們一眼了,我在我的房子里只住了兩夜,這像是一個騙局,騙我的院子說我回來了。我還找到我婆婆睡著的山坡告訴她說我回來了,我就又走了,我的院子我的婆婆會再次墮入清寂的憂傷中。這是一種絕望,她們會突然明白,走了的,沒有誰能真正回來,相信我這次離開之后我的院子就會徹底荒蕪了,它明白.了以后它就終于要放棄等待了。除非我就沒有走過,就像那些老人、那些女人、那些所剩無多的男人,他們沒有走,他們守在這里,他們替所有走的人守著這個村子,有他們守著,這村子才活著。
就是在這個時候愛人告訴我說,你的村子像是一直在沉睡,他說,這是一個正在遁隱的村莊。遁隱的意思就是鉆到底下去了,,好像從來沒有存在過。這真是一件恐怖的事情啊。我三歲的小外甥是多么幸運(yùn),在他的心目中這就是老家。我不知道我的村子能不能等到我的孩子出生,以后這村子真的遁隱了,他就是一個沒有老家的人了。是我先拋棄了它,它的消失該是對人徹底的放棄,你們走吧,它說。然后它就不見了——它要讓人永遠(yuǎn)也找不著家了。責(zé)任編輯·張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