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4年底,正在日本講學的辜鴻銘,應臺灣實業家、宗弟辜顯榮之邀,輾轉來到臺灣講學。
辜鴻銘是清末民初享譽世界的文化怪杰、語言大師。作為西方人尊崇的“思想家”、“哲學家”和“孔子學說的最大權威”,1913年與泰戈爾同為諾貝爾文學獎的提名者(此為中國第一人),爾后受聘為北京大學教授,專教英國文學和拉丁文。其祖父辜龍池與辜顯榮的祖父辜安平為親兄弟,同出生于馬來亞檳榔嶼。辜安平自幼便被父親辜禮歡送回國內讀書,考中進士后,在林則徐手下為官,曾奉調臺灣任職。他的子孫除少數留在大陸外,其余皆隨他同往臺灣,并定居下來,辜顯榮是其孫輩中的佼佼者。他體格魁偉,膽識過人,二十出頭便獨立經商,往來于福州、上海各地。還在中日甲午戰爭爆發時,辜顯榮便與湖廣總督張之洞有過接觸,商討煤炭供給契約事宜,翌年因清廷將臺灣割讓給日本而解約。辜家從日治時代興旺以來,留下了許多傳說,當日軍開赴臺灣時,正值盛夏,辜顯榮以手遮陽相看,被日軍誤以為行禮致意,從此深受當局厚愛。因與日本名策士杉山茂丸等過往甚密,辜顯榮從此一兩撥千斤,四年后出任臺北保甲局總局長,后為日本上議院議員,被日本天皇封為貴族。辜顯榮在清末前往大陸作生意時,與辜鴻銘已認了宗親,尊辜鴻銘為“同族之先賢”,辜鴻銘送辜顯榮的照片上,題款“耀星宗弟”。清亡后,在得知辜鴻銘貧不能自存時,辜顯榮幾曾相邀其攜家小赴臺生活,卻被辜鴻銘謝絕了。辜顯榮以事業發達、名聲顯赫而出任臺灣公益會會長,特地邀請紅透日本的族兄辜鴻銘來臺巡回演講,闡述孔子學說,教化事業。
孩提時代,辜鴻銘就到過臺灣。父親辜紫云和英國義父布朗經商時,常常往返于中國與南洋之間,辜鴻銘跟隨他們曾在臺灣不少地方小住過。當拖著辮子的辜鴻銘歷經海上顛簸抵達故地時,受到了殖民當局和臺灣各界的熱烈歡迎,比十幾二十年前章炳麟、梁啟超來臺時的禮遇有過之而無不及。臺灣總督伊澤多喜男親自恭迎并主持了西餐宴會。
伊澤多喜男自然了解辜鴻銘在日本名動公卿的盛況,加上他又是辜顯榮的宗兄,對他自是恭敬有加,親自把盞斟酒,殷勤備至。
在臺灣殖民當局的邀請下,辜鴻銘用英語作關于中國文化的公開演講。當他以一身醒目的辜記服飾跨上講壇時,歡聲雷動。
針對東亞崇洋媚外的風氣,辜鴻銘在演說中指出:養育滋潤我們的東方文明,即便不比西洋文明優越,至少也不比它們低劣。但他又說,中國或東方的文明是道德、精神的文明,是真正成熟的文明,西洋文明則是物質和機械的文明,是不成熟的,基礎不牢靠的文明。東方文明絕不能囫圇吞棗地吞下整個西洋文明,而只能是吸取可以吸取的東西,排除應該排除的東西,就好比禽獸無法遵從人的道德一樣,讓人去穿馬之靴,人何以堪?!有人笑我是老古董,可我要說,要是沒有中國文化這老古董,真怕要萬古如長夜了!
辜鴻銘談興不絕,講到四書五經的精妙處,口若懸河,妙語珠璣,層出不窮。直讓一旁的翻譯,聽得目瞪口呆,久久翻不出一句話來。
辜鴻銘這次演說給伊澤多喜男為首的殖民當局要人,給在座幾乎所有的日本人和有特殊身份的臺灣人,以美滿的形象。百聞不如一見,一見不如一聽,辜鴻銘真不了起啊,他對西方文明,真可謂觀其要而會其通,怪不得得過那么多博士學位。他確實是這世上罕見的天才、獨一無二的語言大師。
辜顯榮為這位“同族先賢”產生的效應倍感驕傲。在他和臺灣公益會的安排下,辜鴻銘接連作了多場演說,有時用英語,有時用國語,有時還兼用閩南話。半個月下來,演說的地點不同,聽眾對象不同,西餐中餐京菜閩菜粵菜日本料理也各有更迭,惟一不變的是他那身奇特的衣冠。看他老是一套長袍馬褂和紅頂瓜皮小帽,誰敢相信這竟是中國留學老前輩呢!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聽眾沖著他的名氣,請他題字,他也不擺名人架子,拿起筆寫英文一揮即就。有的團體和個人偏要他的中文題字,他雖然覺得有點難為情,但還是毫不客氣地寫了。拿到他中文題字的人左看右看,難以相信,這春蚓秋蛇般的所謂書法,竟出自鼎鼎大名的辜鴻銘之手。
辜鴻銘和藹是和藹,但如果讓他動怒,不論什么人,他不管三七二十一的要罵個痛快。比如有人嫌他的中文字體不好,還具體而微地指出其簽名中,“辜”字的“十”和“口”,或者“古”與“辛”字相離過寬,約摸有二三分闊,他便開罵說真是明珠投暗,暴殄天物,連辜體書法都不懂欣賞!如果有人要對他的服裝指指點點,勸他剪辮易服適應時代潮流,他更是怒目相向:你們以為穿著西裝,留著分頭,便夠摩登嗎?當然,碰到他心情好時,他也會引用辛棄疾那句“人間萬事,毫發常重泰山輕”來相對。頭發重泰山輕,這本是辛棄疾討伐的是非顛倒、黑白不分的情況,卻被辜鴻銘反用了,倒讓人聽得啞然失笑。
臺灣報紙對辜鴻銘演說進行了大力報道。臺灣著名史學家林獻堂在《臺灣詩萃》撰文云:
辜鴻銘先生此次來臺,頗多講演,而其論斷,多中肯語。如引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二語,謂今日之舊學者,大都學而不思,而新學者又思而不學。又說: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新民,在止于至義。可為治國平天下之本,施之古今而不悖者也……
臺灣雖已由日本統治了近30個年頭,但辜鴻銘仍覺這還是中國的土地,所以一到這里,骨子里那套固有的“春秋大義”一夜之間就倏然復活了,不分場合地鼓吹中國文化中的軀殼君主復辟之類。今日在這里大講忠君,明天到那里大談尊王,好不快活。他這一套,雖有既親日又忠君的辜顯榮等人捧場,但也不免常常受到臺灣新派人物及進步青年的攻擊。
臺灣民眾武力反日的抗爭早已被鎮壓下去了,日本欲使臺灣殖民化的“共榮”計劃也收到了不小效果,但受大陸新文化運動和“五四運動”的影響,民族自主的思潮又漸漸地在臺灣萌芽了,寂靜無聲的臺灣文學界,也有了一場新舊文學之爭。大力主張新文化的臺灣青年,對辜鴻銘腐朽不堪的陳詞濫調紛紛予以反駁,《臺灣民報》陸續刊發了張我軍等進步青年的討辜檄文。其中一篇《復辟之辜博士》,給了辜鴻銘最重的棒喝:“其來臺也,說其大有造于臺人,要作臺人思想之先導,而臺人亦渴望其有以教之導之。吾不知其緣何以教之導之也。若以其思想以教導之,而其思想已陳腐不堪用矣。若以其東亞文明以導之,而東亞固有之文明,吾等已知之深,而識之熟矣。何由其導為?”針對辜鴻銘嘗謂欲統一中國必須武力,宣統帝之放逐,雖屬遺憾,然必有反對之運動,而促復辟之成功之論說,該文作者猛烈開火:“其為中國人,中國之內容,中國人民之志向,豈亦不之識耶?在今日之中國,復辟可能再現,武力尚可期于成功于否?雖在中國之婦孺,亦已知其一二……何況為大名鼎鼎之辜博士乎?其發此言,乃夢想中之囈語耳。”
辜鴻銘的到來,給臺灣不溫不火的新舊文化之爭加了溫,他成了兩派交攻的目標。對這場因他而起的戰火,辜鴻銘始終不置一辭,只是一如既往地四處演講,宣揚孔孟之道和中國文化救世論,發表對中國時局的看法。老興勃發時,叨叨不絕地談些令人捧腹的話。因了他的辯才和語言天賦,還是很有些人前來聽其演說。
相對于捧場,討伐的輿論更為激烈,有人寫詩云:“辮發忠猶寄,齊眉愿竟虛。還將尊王論,遠寄海東隅。”
看到辜鴻銘日益受到攻訐,辜顯榮擔心他年老受不住刺激,乃出面減少了演說場次。怕他閑得無聊,不時請人來家,陪他玩牌。日據時期的臺灣賭風極盛,麻將牌已是家喻戶曉,而作為舶來品的撲克牌也甚為民眾歡迎。辜鴻銘卻不喜玩撲克,說撲克是洋人發明的,干嘛要把祖宗的麻將牌忘掉,數典忘祖可恥。于是,每有娛樂,他都要建議搓麻將,這也正是他喜歡的活計。他老興勃發起來,一連幾天大搓麻將,頑童之態可掬。只可惜多年來技藝無甚進步,所以總是敗北的時候多。
辜顯榮因要為中日親善與經濟提攜事,前往朝鮮,爾后轉赴大陸,訪問段祺瑞、林長民、熊希齡等顯要。他勸辜鴻銘安心留在臺灣待他回來,還說日本統治臺灣多年來,全島太平無事,比起大陸的混亂來,有天壤之別,你既然想家,我這次就把老嫂子一家人接來臺灣住吧,我的看法是,寧為太平狗,勿為亂世民……
辜鴻銘對此話十分生氣,認為是“混帳話”,他近乎交心地對辜顯榮說:在異族統治下,你處于這般地位,免不了要應付一些場面的,這我理解,但不管怎樣,千萬要對得起良知,時刻莫忘了自己是中國人,總之,切莫愧對祖宗,遺羞后世!
辜鴻銘這話留在了辜顯榮記憶深處,留在了辜氏家族的后人心里。
辜鴻銘懷著使命未成的愁緒作別了臺灣,相比于歡迎場面,送別氣氛冷淡多了。《臺灣民報》以一篇極盡嘲弄的《歡送辜博士》,給他的渡臺之行寫上了一個粗大的感嘆號:“他(指辜鴻銘)的思想的腐朽,在中國老早就有定評,所以也不用我來批評。然而他這次的渡日、渡臺,就是帶了一種使命,是欲在日本、臺灣提倡東洋文明,鼓吹東洋精神……反過來說,便是要排斥西洋的精神、西洋的文明……”
辜鴻銘于1928年病逝于北京,終年72歲。他的孫輩后人多去了臺灣。辜鴻銘雖以保守著稱,但他長期用英文向西方譯介了大量中國經典,享譽文化學術界。七十代,辜顯榮之子辜振甫(曾任國民黨中央常委、海基會會長)曾創議重刊辜鴻銘已經絕版的英譯《中庸》(在美國圖書館找出)等書。文學大師林語堂專為重刊辜著寫序,稱:“英文文字超越出眾,二百年來,未見其右。造詞、用字,皆屬上乘。總而言之,有辜先生之超越思想,始有其異人之文彩。鴻銘亦可謂出類拔萃、人中錚錚之怪杰。”
(責任編輯:蕭 徐)宋慶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