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胡喬木同志有過一次直接的交往,但卻是一次難得的受教。
(一)
1964年底,我在中國青年出版社文學編輯室主編革命回憶錄和人物傳記的讀物。一天,喬木同志辦公室的東生同志在電話中傳達,希望中青社出版一本白求恩的傳記,以輔導青年學習毛主席著作。
出版一本傳記,從物色作者、搜集資料到成稿,需要較長的時間,而輔導青年學習毛著是爭朝夕的事。正在這個時候,機遇來了。《解放軍報》載:為紀念白求恩逝世25周年,總政治部邀請白求恩在華的戰友來京參加紀念活動。借此機會,我們特請這批老同志留下來,進行座談回憶,編輯部派人記錄整理。他們欣然同意。參加座談的有:原晉察冀軍區衛生部長葉青山,副部長游勝華;白求恩的譯員董越千和郎林;原“模范醫院”政委劉小康,醫生林金亮、王道乾、陳仕華和警衛員何自新,基本上是當年馳騁在晉察冀、冀中和冀西解放區戰地醫療隊的原班人馬,并由葉青山同志和時任外交部部長助理的董越千牽頭。
1965年4月中,回憶錄《偉大的國際主義戰土——白求恩》成稿,原晉察冀軍區司令員聶榮臻同志為此書寫了序言。我們特把清樣送給胡喬木同志。
為什么送給胡喬木同志呢?有兩個原因:一是選題是他下達的,但回憶錄的內容限于白求恩在中國抗日戰場的事跡,雖然材料非常可貴,但并不是系統的傳記。二是,對出版革命回憶錄,編輯部是心有余悸的。早在1956年,中青社推出革命回憶錄叢刊《紅旗飄飄》,讀者是歡迎的。1962年9月,,叢刊第17集登載了一篇寫西安地下斗爭的回憶:《古城斗胡騎》,文稿請習仲勛副總理審定,但是康生卻說文中的主要人物是叛徒,和黨的八屆十中全會上指斥“利用小說反黨”的《劉志丹傳》同屬于“嚴重的政治錯誤”,立即派工作組前來檢查。雖然結論是編輯部政治上“麻木不仁”、“上了當”,康生卻因此下了一道禁令,說中青社沒有資格出版黨史回憶錄。不但第17集叢刊不準發行,連《紅旗飄飄》也被迫停刊。事隔兩年多,我們又以回憶錄的形式來寫白求恩的事跡,能不能出版呢?我們把清樣送給喬木同志,一是向他復命,二是請他為此書從政治上“把把關”。
不料胡喬木同志收到清樣后,非常支持。
4月20日,他第一次來信,開頭就說:“這部清樣我從頭到尾看了一遍,覺得很好。”還說,“由于學習《紀念白求恩》的人很多,估計此書是會受到廣大讀者注意的。”信中又指示我們:“白求恩本人的文字,如果今天還適于公開發表的,最好能選一兩篇作為附錄”。我們立即去中央檔案館查閱,葉青山同志還提供了八路軍衛生部編印的年刊和有關資料,從中選出白求恩日記六則,《在晉察冀邊區模范醫院開幕時的講話》,《在冀中四個月的工作報告》和《游擊戰爭中師野戰醫院的組織和技術》一書的自序。我們正在增補白求恩遺稿的時候,4月28日,喬木同志來了第二封信,問“不知所提建議,哪些能辦到,哪些不能?”信中反映出他對出版學習毛主席著作輔導讀物的迫切心情。5月初,我們把增補后的清樣再次寄給喬木同志。5月10日,喬木辦公室又來電話,約編輯部派人前去面談。這就是我和喬木同志一次受教育匪淺的交往。
(二)
5月10日下午3時,我到達中南海西門時,東生同志已經等在門口。我隨他走進西門,到懷仁堂附近往右拐彎,過長廊便是喬木同志住的頤園。后來知道,頤園離毛主席住的豐澤園、頤年堂和菊香書屋都不遠。進了頤園院門,登上臺階就步人客廳。客廳不大,中間一圈沙發,迎面一聯,上聯是“一心無我”,下聯是“四時有為”。字體記得是結構嚴整、筆力強勁的魏碑,教人意會這是主人的座右銘。
會客室的鄰室是書房。這時喬木同志已坐在書桌旁,面前放著書稿的清樣。
“喬木同志那么忙,還為我們審讀清樣,編輯部讓我向您致謝。”我遵囑坐下后說。
“就是因為不忙,才有時間讀你們的書稿。”稍停,他又說,“我在杭州養病時,幫助招待所里的服務員學《毛選》,發現《紀念白求恩》這篇文章對他們教育很大,可是白求恩其人其事,他們知道得不多。所以想讓你們出版一本《白求恩傳》。”往下,他除了問我一些情況外,就對書稿中存在的問題,娓娓道來。我集中精力記錄。
通過兩次來信和一席談話,喬木同志從書稿清樣中檢剔出來的問題和處理辦法是:
第一,對白求恩遺稿的編排。他非常贊賞白求恩的遺稿,特別是白求恩在延安會見毛主席后寫的日記,他說,“這是非常珍貴的”。對在“模范醫院”開幕時的講演,他說,“熱情洋溢,思想很好”。白求恩對醫務人員說,“你們必須把每一個傷病員看作是你的兄弟,你的父親,實在說,他們比兄弟和父親還要親切,因為他們是你的同志。”喬木同志說,“這就是毛主席稱贊的‘對工作極端的負責任,對同志對人民極端的熱忱’。這種精神,對任何崗位上的人都有教育意義。”至于白求恩在講演中強調要學習技術,喬木同志說,“這話還是正確的,我們提出‘超英趕美’,包括學習他們先進的科學技術,而且毛主席還說過向敵人學習的話。”他又說:“白求恩是懂政治的,他說過,‘我們要醫治被法西斯槍炮所創傷的傷員,我們更應消滅制造創傷的法西斯帝國主義’,這句話至今還有深遠意義。”
這樣,他對書稿的編排格局,提出了新方案:第一次來信時,他提出選一二篇遺稿“作為附錄”,這時他說:“作為附錄,對白求恩不夠尊重。全書應該分上下輯,上輯是回憶錄,下輯是白氏遺稿;標題不要用‘遺稿X篇’,那樣容易造成錯覺,以為只有這幾篇,應改為‘白求恩遺稿選”’。他還說:“毛主席《紀念白求恩》這篇文章,是群眾中影響最大的文章之一:學習毛著的許多積極分子,都是這幾篇文章開頭的。不知毛主席《紀念白求恩》一文的手稿能否找到?難查,你們不必等”,真是深思熟慮,精雕細刻。
第二,關于注釋。喬木同志認為文稿中的注釋是為了“便于廣大讀者”,經他檢剔,我們的清樣中存在兩種情況:一種是“比較難懂的醫藥名詞”,該注的不加注。如“錳剝水”。在第一次來信中,他打了一個問號,第二次來信他告訴我們,“當時曾問過一位醫生,他也沒聽說過,不懂是什么東西,所以我覺得要加注。今天遇到兩位醫生,一位年輕些的也不知道,另一位年長些的告訴我,他猜想這可能是從日文來的,剝音指(Potassium,Po=剝),錳剝水也就是常用的消毒防腐劑高錳酸鉀(或過錳酸鉀KMn04,POtaSSiUmPennan2ana-to=P.P.二灰錳氧,灰字也是從鉀字來的)的溶液,因此,這里的錳剝水似宜改用現在通用的名詞。”二是一知半解,給讀者增加麻煩。如文稿中寫到“加拿大共產黨”時,有時加了(加拿大勞工進步黨)的括弧,有時沒有加,不但體例不統一,而且意思含糊不清,是說明加拿大共產黨又稱勞工進步黨。喬木同志信中說:“這些地方我都改了,因為勞工進步黨的名稱只用于1943-1959年這段時期內,與白求恩在華時固然沒有關系,與今天也沒有關系,用不著給讀者增加麻煩。”他把來龍去脈講清了。
第三,糾正文字上的弊病。他指出清樣中有一文,行文中的“改正缺點”,用詞搭配不當,指出“這個用法現在用得很多,但其實是欠通的,只能說‘克服缺點’或‘改正錯誤’,在該文中似應改為‘克服缺點’,當時未改,現因寫此信,故一并附告。”堪稱一絲不茍。
在這次談話中,喬木同志叮囑我說:“編青年讀物更加多地注意注釋、注解,不要放過錳剝水一類詞的注釋,這是學習白求恩的極端負責精神,過去我也看不懂。”又說:“很多人遇到不認識的字,跳過去了,下次見了還是不認識;‘獨有英雄驅虎豹,更無豪杰怕熊羆”,羆字連我的秘書也不認識,要加注,要多做這方面的工作,吳晗同志主編的《地理小叢書》注意了這一點。”
喬木同志的兩次來信和一次面談,使我終身受教。當時,我雖然在編輯崗位上已經11年,但仍然是功底不深,知識不厚,作風不細,比如對錳剝水,我沒有如喬木同志那樣,追本溯源,甚至一再地去請教醫生,而是加上一個引號,表示這是專門名詞;對加拿大共產黨名稱的沿承,沒有去查閱史書,因此對括弧里的“說明”一知半解,去留無據,以己之昏昏,自然難以使讀者昭昭。面對喬木同志那般縝密周詳的思索,精細入微的推敲,虛懷若谷的求知和鍥而不舍的治學精神,深感汗顏。
(三)
在這次談話中,喬木同志還提出了出版青年讀物的意見。抗戰初期,他到延安時是中央青委的委員,主持過青年訓練班,主編過《中國青年》雜志,對青年進行宣傳教育是駕輕就熟的。1965年,毛澤東著作乙種本已由中青社出版,全國青年中已掀起學習熱潮;而美國侵略越南的戰火已逼近我國的南大門,因此4月中共中央發出了關于加強戰備工作的指示。結合當時的形勢,對出版當時亟需的幾種青年讀物,喬木同志的意見是:
第一,強調出版學習毛主席著作的輔導讀物。他說是否可以甲種本和乙種本所收的文字為綱,出版一套輔導讀物,人物和背景方面的如白求恩傳,張思德的故事等;還可以介紹積極分子的學習經驗,象雷鋒、廖初江、孫樂毅等的心得體會。他說:我讀過一本小冊子,題目是《毛主席給予我一雙明亮的眼睛》,作者是盲人,右手指又斷了,他用左手摸盲文,頑強地學習毛著。許多人讀后很感動,說“我們眼睛明亮,卻不好好學習,太不應該了!”但是要有選擇,要謹慎。
第二,進行傳統教育的讀物。可以把解放軍、八路軍、新四軍和紅軍的英雄傳統編一套書,如三大紀律,三八作風,好八連,硬骨頭六連等,上海出版的解放軍政治工作經驗叢書,是總結性的,作為青年讀物差一點,不如具體描寫的東西好理解。中青社出版的《青年英雄故事》很好,重于寫人。有些人,雖然不是英雄,但工作出色,事跡動人,也可以寫。用第一人稱寫,有些話自己不好講,別人來寫,話就好說。可以先在《中國青年》、《解放軍文藝》發表,然后選編集子。
第三,出版一套配合戰備的讀物,題材很廣泛。他說:“我看過紀錄影片《戰地炊煙》,《草原鐵騎》,后者寫一個中學生,參軍后練騎兵,克服了種種困難,終于成為一個好騎手。這些形象的影視材料,可惜沒有形成文字的讀物。要從多方面選材,比如通訊兵、偵察兵、后勤運輸、炊事兵;還有民兵,公安部隊;和戰時狀態下如何應付各種局面,逢山過山,遇水涉水,防空襲,遭突擊,這些平時鮮為人知,戰時必不可少的知識都應該宣傳。”這次談話進行了約兩個小時。
5月12日,我把喬木同志談話的內容整理成文字,刊登在中國青年出版社的內部簡報《出版情況》上,上報共青團中央。后來出版的《胡喬木文集》第3卷第一篇《對出版幾種青年談物的意見》就是這次談話的主要內容。
1965年6月,《偉大的國際主義戰士——白求恩》出版,初版印了30萬冊。回憶錄出版后,我把收集到的白求恩遺稿和紀念白求恩的文章、報告、歌曲等分類編排,準備印成資料匯編,供請人撰寫傳記使用。董越千同志告訴我,白求恩臨終囑咐,要把他的遺稿、遺物送給加拿大共產黨。那時還沒有復印機,沒有留下副本,我們曾考慮通過中聯部或衛生部,請加拿大共產黨幫助復制;可惜“文革”開始,工作中斷了。
1975年,我離開了中國青年出版社,到原教育部工作。后來,利用原積累的材料和去加拿大訪問時所積的新材料,應福建人民出版社之約,寫了《白求恩傳略》,王震副主席寫了序言。出版后,我曾寄給喬木同志一冊,仍然是為了向他復命。
(責任編輯:吉安)